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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航西行

他说,你们命中注定,就该相遇。

航班抵达北京,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拖着登机箱往国际航站楼走去。

要转机的乘客个个行色匆匆,夹在其中走得慢腾腾的我,反倒像个异类。并不是我不着急,只是首都机场向来没什么准点航班,赶过去,也是久等。

我转去洗手间,换了套舒适的运动装,这才往登机口走去。

等我走到登机口,矗立在那里的显示屏上闪烁着“航班延误”的字样。这种感觉像是考试时押题成功,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旁边长椅上的男人看了过来。

他是混血,这是我第一眼就敢肯定的。男人戴着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厚实且深邃的五官就那样暴露了出来。

见我正在打量他,男人弯起眉眼,原本浅褐色的眼睛被明亮的灯光照得颜色更浅。我冲他笑了笑,他也礼貌性地冲我颔首致意。

我不知怎么想的,竟笔直朝他走去,在他身边落座。刚坐定,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郑克己的电话。

“俛仰,你到北京了吗?”他的声音一贯低沉,听起来就很踏实。

“到了,在候机。现在十点半了,你还在忙吗?”

“事情没有处理完,我睡不了。我和几个师兄都在处理后事,不能陪你一起去,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他又嘱咐了好些话,语调放软了些。

我不停地点头说好,待旁人投来视线,我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愚蠢——这样的点头哈腰郑克己又看不到,我干吗做得这么殷勤?于是我停止了这样的动作,靠在了椅子上。等他说完话后,我便挂掉了电话。

男人指了指我的手机,问:“Your boyfriend?”

他的英语发音有些生硬,像是法国人的口音。不过他的声线迷人,很有味道。

我笑着摇头:“Nope,just a friend.”

他耸了下肩膀,向我道歉。

我忍不住好奇,问:“你是法国人?”

“不,我是瑞士人。”

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样的眼神给我一种感觉,他像我久别重逢的老友。

这个想法太荒唐了,我又不认识他。

我冲他礼貌地笑了笑,便赶紧移开视线,开始翻自己的书包,最后一次确认我没有落下东西。

书包里全是文件,这些文件又多又繁杂,可它们却相当贵重。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锁在银行保险箱内的,今天被我随意塞在一个破背包中,也是委屈它们了。

不过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它们只有一个主人,而我今天刚刚参加完他的葬礼。

彼时我刚从意大利归来,因长期熬夜、饮食不规律惹得一身顽疾。我爸妈心烦,让我住进医院做全身检查。

医院生活无聊,我闲来无事坐在小花园读书,恰巧遇到了前来散步的宋老。

宋老问我看什么书,我说我在看《维摩诘经》。他起了兴致,突然发问:“小姑娘,你看得懂吗?”

我也不恼,合上书本反问一句:“老先生,你生病了要吃药,一定要研究清楚那些药的化学成分才肯吃吗?”

他哈哈大笑,本是浑浊的眼珠突然有光芒溢出。我仔细打量宋老的五官,私下断定,这位老人年轻时一定很帅。

诊断结果出来,顽疾无法一时治好,只能慢慢调养。

医生对我强调:“小姑娘,平常不要老发脾气,少吃海鲜,多吃蔬菜。”说完后,他便以医院床位紧张为由,打发我出院了。

出院前,我去探望宋老。

闲聊的时候,宋老问我:“小朋友,你有工作吗?”

“混吃等死吧。”我坦然答道。

听到这话,宋老笑了。他摇了摇头:“你这小鬼,刻薄了些。你愿不愿意替我工作?”

“管吃就行。”我说。

就这样,我成了宋老的专职“朗读者”,当然,带薪还管吃。

不过这份职业并不好做。

我从小学画画,文化课并不拔尖。虽然语文不错,但也只是不错。可谁知道,宋老居然是享誉世界的学者,主攻古籍研究。我一听“古籍”二字就头大,古文佶屈聱牙,我连断句都断不好,遑论朗读了。

我术业不精,常常乱读一气。

宋老威胁我说:“再这样我就辞了你。”

我拍了拍肚皮:“库存太少,才疏学浅。”

宋老认了,一字一句纠正我读错的文本。哪知我这人是秋风过驴耳,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我错了一百次,从来不打心里过,偶尔念对一次,宋老都要感激涕零。

就是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我和宋老都有飞速地成长。

他的龙钟老态被我气得活力十足,我的坏脾气被他磨炼得棱角全无。一老一少总是跳脚,也算是合作愉快。

宋老住在市中心,他不像那些隐居老人喜欢在市郊买个大别墅。他说住在那里太麻烦,突然发病说不定都能死在路上。住在市中心多好,想要清净,就把楼层买高点。

果然是大隐隐于市的智者,要想参禅哪里都是道场,心若不净深山都是红尘。

我跟着宋老见了很多人,他每次介绍我非常简明扼要:“周俛仰,我的关门弟子,也是我的助理。”

俛仰是宋老给我取的字。我本名周绵绵,他说不好,一点都不像我。我问宋老:“我像什么?”

宋老说:“你像顽石,八风吹不动的那种。”

我听得出来那是讽刺,我说:“孙悟空可能和我是同款顽石。”

宋老听得大笑。笑过之后,宋老问我:“悟空是祖师给的名,我也给你赐个字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被宋老赐字俛仰,寓意俯仰之间,多去想想。

除我之外,宋老还有弟子,身份也各不相同。他最喜欢的是一个律师,叫郑克己,简直视如己出。郑克己也一心一意地帮宋老处理闲杂事务。

郑克己五官俊朗,眼如点漆,但下巴处有一个小小的坑。

后来跟他混熟了,我对他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能不能摸一摸你下巴上的那个小坑?

大概是我的要求太突兀,郑克己被我骇住,吓得几天没敢来宋老家里报到。

而且这人还有一个毛病——洁癖。一来不吃路边摊;二来随身携带酒精棉片,走到哪里擦到哪里。

我跟着宋老四处讲学。除此之外,我还要帮他确定讲学时间、洽谈部分业务,还要管理开支。当然,我的本职工作依旧是朗读者,这些事,宋老说是“能者多劳”。

有一次我跟着宋老去太湖学堂讲学。他讲《中庸》的第五章,我坐在底下和一群学生写笔记。

课程讲完,有个穿戴不俗的人走上去对宋老说:“还是没找到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老如此丧气的表情。那一瞬间,世界都灰暗下来,天地混沌得就像盘古尚未劈开的大鸡蛋一般。

我在回程的车上问宋老:“宋老,你在找什么?”

宋老说:“我在找孙子。”

我想了想,又问:“我连您儿子都没见过,孙子又从何来?”

他老人家突然打开了封存多年的话匣子,同我说起了一段带着尘埃的故事。

宋老名叫宋弥,字散华。早年从国外归来,后投身于革命斗争中。因生活所迫,又和人合资开公司。最难的时候被一个农户的女儿收留。两人成亲后有一子,取名其光。

不过宋老对我说,那个孩子不是他的。到底是谁的,他也没有深究。别人对他毕竟有救命之恩,当个便宜爸爸也没有什么不好。

孩子长大后,因时局问题,一家人又分开了。宋老只身前往台湾讲学,这一去就是二十载。

再返内地,他和夫人失去了联络。回到老宅时,夫人给他留下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些照片和投递无效的信件。

宋老又开始在内地讲学,同时也在寻找着夫人和宋其光。后辗转获悉,夫人病逝,宋其光不知所踪。但宋其光也有一子,名渊,出生年月日也十分清楚。随即附上的,还有一张满月照片。

他将照片给我看。里面的婴儿有着绒绒的头发胖嘟嘟的脸,眼睛笑成一条线,还露出了粉色的牙床。

宋老告诉我,他要找到宋渊。

这话用佛教里的十二因缘来解,就是受缘爱。爱得要死就要抓取。但是这个世界上越抓得紧就越跑得快,向心力有多强,离心力就有多强。

到现在为止,宋老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孙子宋渊。

这老头讲了一辈子的古籍,从四书五经到佛学,道理他都懂,这会儿却拼了命的也要攀缘,非得找到那小孙子不可。

为了自己的执念,宋老不惜来求我。

一日傍晚,我去到宋老家中,开门之后,发现宋老倒在地上。

我当时还算冷静,及时打了120。可打给郑克己时,我在电话那边说:“宋老没死,你不要那么紧张。”

电话那头的郑克己劈头盖脸给了我一通骂。我暗想,我也只是紧张到说错话了。

救护车将宋老拖到医院。医院方面听闻是宋老入院,连院长都被惊动,亲自派遣最得力的弟子进入手术室。

我坐在塑料长椅上,双眼发直。其间,我爸妈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我说宋老还在抢救,我走不开。他们偃旗息鼓,不再管我。

急救室的灯灭了,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集中在了心脏,身体冻得像喜马拉雅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

戴着口罩的医生推门而出,他摘下口罩,一脸喜色:“宋老救回来了。”

突发性心血管疾病,一点预兆都没有。医生对我说宋老要注意饮食,多锻炼。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我点了点头。

手术下来的第一天夜里要守夜,宋老手术时上了麻药,容易陷入深眠。我需要盯着一台小机器,一旦数据低于医生告诉我的指标,我就要拍拍宋老,需要他回应我。

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盯着那台仪器。不一会儿,门口传来动静。我回头一看,是郑克己。

男人风尘仆仆,他告诉我他在出差,刚刚从别市飞回来。

循惯例,郑克己在坐下前用酒精棉片把整张椅子都擦遍了。他身材高大,屈坐在一个小小的椅子上缩手缩脚,看起来挺不自在。

“宋老快九十了,有点毛病很正常。”我对郑克己说道。

郑克己“嗯”了一声,不那么干脆。

过了会儿,他转头,两颗黑珠子直直地看过来,眼神里写满了诚恳:“周俛仰,我最近在帮宋老修改遗嘱。”

我“哦”了一声,搔了下后脑勺,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宋老年纪大了,有个三病两痛挺正常的,是应该准备一下。”

“宋老心愿未了,他想找到宋渊。”他又说了一句。

我冲他攥了下自己的左手:“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你一定能找到宋渊。”

“宋老的遗嘱里提到了你。”他目光深深,看向我时欲言又止。

郑克己说:“你听我说点事情。”

我俩一边守夜,郑克己一边告诉我关于宋老遗嘱的事情。

宋老为了找孙子,准备让我做他全部身家的监护人,控制财产的流向。他自知这是个艰难的任务,决定给我一大笔钱作为补偿。

这笔钱并不是平白砸在我头上的,而是有条款限制的。

如果我在十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找到宋渊,那么信托基金和存款全部上缴宋老的饮光基金会;如果我在十年内找到了宋渊,那么信托基金和一笔存款都是我的。除此之外,在瑞士莫尔日的一套房产也归我所有。

郑克己言之凿凿:“那笔钱如果好好打算,应该是一生衣食无忧。”

他把藏了好久的话全部倒了出来,说完之后,脸上有一种难言的痛快。那表情,灿烂到有些刺眼。

那些藏起来的话兜头盖脸上了我的脑袋,所以憋屈的不再是他,而是我了。

条件听起来确实很让人动心,但是这么大一笔钱从天而降,恕我直言,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不管郑克己说些什么,我都懒得回应。

他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做惯律师的模样也在此时跑了出来。这人居然从包里掏出了刚改好的遗嘱,上面还落了宋老的私章和签名。我逐张翻阅,看得有些头疼。我没看出个什么门道来。

遗嘱里那些专业名词和客观的字眼描述了一个完全陌生但拥有丰厚遗产的学者。可我认识的宋老,是那个总被我气得直笑,还骂我“竖子无用”的爷爷。

那叠纸被我递了回去,憨人郑又问:“怎么样,你想好了吧?”

“没有。你再问一句我从这里跳下去。”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狠戾,郑克己终于闭上了嘴。

我们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等医生查完房后,郑克己要家里的保姆来替我们。我走出医院,被明晃晃的太阳晒得想吐。

我回家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是隔日早晨,匆匆洗漱后,赶去医院。

等我去到病房,护工告诉我,宋老醒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看到了宋老。他戴着呼吸机,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浑浊的双眼里饱含泪水,想要传达着什么。

我知道宋老想说什么。

我说:“你让我想想,毕竟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轻轻抬了下拇指,那个意思我看得懂,相当于点头说好。

我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到了分岔路口,往左还是往右,已经成了眼下最难抉择的问题。

这一刻我低头又抬头,抬头又低头,就在这俯仰之间,我的脑子顿时清明了起来。

是不是在宋老赐字的时候,我的一生就已经被他定义了。本来只需要应对生活的周绵绵,变成了需要思考人生的周俛仰。

人的一生是选择的集合,踌躇之际,确实应该多想想。

我在家里三天没出门,整整纠结了七十二小时,然后大义凛然地走去了医院。

我二十一岁回国,跟着宋老在外讲学两年,在这两年里,我学了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古文历史,还有人生见地。而且我知道,他几乎为古籍的保存和传播,奉献了一生。

他让我看到的世界,远比我曾经接触的东西,更为深远宽阔。

在品德和功课上,宋老对我要求严格。可生活上,他是个无比宽宏的长辈。

宋老每日工作繁忙,并不讲究吃食,有时一碗素面就能打发。而我无肉不欢,有时吃不上肉,还会发火。为此,宋老有时还专门去楼下不远处的地方给我买炸鸡排回来。我每次看到那些我爱吃的“垃圾食品”,真是想哭又想笑。

那是来自长辈的宠爱,更是旁人享不到的福分。

只要想到这些事,我便没办法说不。

我走到病房,宋老已经撤了呼吸机。他坐在床上看书,虽然精神不振,但状态还算不错。见我来了,他放下书。

我走到床前,说:“宋老,我帮你找孙子。”

听到这话,最吃惊的当属郑克己。他正在给宋老削苹果,不知是不是我喊得太大声,他一个激灵把自己的左手给削破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诧异。这三天里郑克己跟我打了八百遍电话。他先是苦言相劝,见我冥顽不灵,终于耐心耗尽,对我咆哮道:“周俛仰,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立马答应!”

我平心静气地回复他:“第一,我叫周绵绵;第二,你不是我。”

他被我气得摔了手机。

现在,他瞪我一眼,转头对宋老说:“老师,我去要个创可贴。”

郑克己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他用右手推了下我的脑门,说:“好好照顾老师!”

我白了他一眼。

宋老看到我俩,笑了起来。

后来宋老出院,遣了郑克己特意请来的保姆,自己动手打理个人生活。

除此之后,宋老开始系统性教授我一些专业知识。我也不敢插科打诨,只能闷头往里学,能听多少是多少。

某天夜里我做完功课,宋老叫住了我。他对我说:“我帮你订了三天后的机票,目的地苏黎世。你去签署一些文件,那些东西就由你保管了。”

我握紧了宋老的手,鼻头一酸。

他反握住我的手,说:“俛仰,很多东西你得一个人面对了。对了,我把我所有的书稿都留给你了。如果有人要出版,一定要你签字。”

我很久没哭了。但宋老刚说完这话,我的眼泪就落下,砸在了他苍老的手背上。

我知道,这句话是离别的征兆。

“人别的都躲得过,就是躲不过一死。我从出生就在学习怎么去面对死亡,正好,你也学学。”他伸手替我抹掉了眼泪。

这眼泪是真的怎么都抹不干净,我越哭越厉害,止都止不住。

两三年的朝夕相处,一朝就要面对分离。

那一夜,我含着眼泪入眠。

第二天,郑克己给我打来电话,他声音嘶哑:“老师走了。”

我捏着电话,又一次泣不成声。

宋老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可我还没学会如何放下这诸多因缘,他就这样先走了一步。

我捏着手中的文件开始发呆。

有人轻推我的胳膊,我抬头一看,是那个混血男人。

对方看到我,表情有些惊诧。他抽出西装衣领上的装饰丝巾,塞在我手里,又对我比了比他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提示下,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居然是湿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我们可以上飞机了。”

“谢谢。”

我快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跟在他的身后上了飞机。

登上飞机后,我给父母和郑克己分别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们我登机了,不用担心。

不一会儿,郑克己发来消息:“知道了,你休息一会儿。”

我关掉手机,放在一边的小桌上。我的手里还捏着那条深蓝色的装饰丝巾,上面染着淡淡的香水味道,我举到鼻底嗅了嗅,很轻易就分辨出来是哪种香水。

阿蒂仙,冥府之路。

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了宋老的葬礼。

他的葬礼上没有一个人哭。葬礼的流程简单,每个人表情肃穆庄严,天晴得异常,凉爽有风。

宋老早就对我们说过,死不是一件悲伤的事,上苍赐予人类最大的公平便是都得死。

飞机起飞,不久开始送餐。我要了香槟,想要借着酒劲睡过去,不想再去考虑今天的事情。

半夜时分,飞机遇到气流,有些轻微的颠簸。我从梦中醒来,机舱内寂静无声。

我的睡眠质量不好,突然醒来就很难入睡。我起身穿好鞋子,往洗手间的房间走去。机舱里大多数人都睡着了,只有几盏阅读灯还点着。

等我从洗手间回来,又看到了他,那个棕栗色头发戴着眼镜的男人。

他躺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本绿色封皮的小说。我站了良久,企图看清楚他手中小说的书名。

没过一会儿,那人转过头看向我,他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对不起,能再说一次吗?”

他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单词。我终于听清,他说的是法语单词。

L'amant,翻译过来便是“情人”。

他把书递到我面前,轻声问道:“你是想知道我在看什么?”

我点点头,低头去看书名。

等到看清书名的那一刻,我更惊讶了——绿色的书皮上居然用中文印着小小的“情人”二字。

“你懂中文?”我忍不住问。

他冲我点了点头,在阅读灯的照射下,男人浅棕色的眸子看起来像宝石。他用普通话对我说:“是的。”

那个“是”字被他发得有点儿奇怪,我抿着唇,有点想笑。

他看着我,又将书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行字,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很孤独,因为他爱她,所以这种孤独感对他来说就更残酷。”

什么意思?

我撑着脑袋想了很久,久到一阵困意侵占了我的大脑。即便想了这么久,我也没办法给他解释那句话的意思。

我耸肩,摆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我说:“对不起,我没有爱上任何人,也没有这种感觉到残酷的孤独。所以我也没办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多好。”他半是感慨地叹了口气。

男人放下了书,对我说:“我叫Evan,中文名是宋伊汶。”

全天下怎么能有这么多宋姓人士,连个外国人都自姓为宋。

我忍不住又问:“你姓宋?”

“我的外公是中国人。”他向我解释。

我点了点头。

宋伊汶问我:“那你呢,你叫什么?”

“周绵绵,叫我Mia就好。”

“我的?”宋伊汶的眼神有些调侃的意味。

在意大利语里,Mia这个单词就是“我的”的意思,具体意指阴性事物归我所属。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语法类似,凡是事物,都要分个阴阳。

“是的,我的。”我点了点头,跟他道了再见。

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赶紧走回座位,准备闷头再睡一觉。

接下来的航程中,我没有再点香槟,因为它喝得我头疼。最起码我得在下飞机时保持清醒,要不然海关一定会让我进小黑屋。

降落前一个小时,我去洗漱换衣。回来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宋伊汶。

他穿着长袖和运动裤,脑袋上还套一个黑色的眼罩,头发凌乱,青色的胡茬也冒了出来。他冲了我打了个招呼,神采奕奕。

突然间,我有点想知道他的年纪,这种莫名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时,便没办法抹去了。

宋伊汶从洗手间回来,他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条纹西装,脸上也整理得干干净净。一瞬间,他又恢复到精英模样。

我拦下了他,刚准备发问。哪知宋伊汶俯下身来,他轻声说:“我二十八岁。”

他怎么会知道我想问的是年龄?

被猜中心思的我突然间就脸红了,他又问我:“那么你呢?”

“二……二十三。”一向口齿伶俐的我突然结巴了起来。

他直起了身子,调侃了一句:“小女孩。”

下了飞机后,我直奔海关处。

那里大排长龙,我趁机给父母和郑克己打电话报平安。郑克己对我大吐苦水:“宋老真是太宠你,把所有的烂摊子全部塞给了我和师兄们。”

他的声音透着疲倦,看样子是真的很累。

我也帮不上忙,只能安慰两句:“能者多劳,能者多劳。你和师兄们比我厉害太多,只能多劳烦你们了。”

郑克己在电话那边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时我看到了宋伊汶穿着深灰色西装,从欧盟通道快速穿行而过。而我,还在非欧盟通道中排队。

我目送他远去,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再见。

我去取托运行李,居然又遇到宋伊汶。

他的行李摆在行李车上,旁边有人推着。他站在那里,看到我时,冲我招手。

我走过去,宋伊汶问我:“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向他说明目的地,是位于班霍夫大街上的一个酒店。他点了点头:“我也住在那里。”

这么巧?我有些诧异,他却面色平淡。苏黎世有这么多酒店,他偏偏和我同一间?

我还来不及细想,他又问:“你来苏黎世是旅游吗?”

“嗯……算是。”

我没有说实话,他也没有追问。

我俩并肩走出机场,早早有车候在那里。司机见到宋伊汶,马上从车上下来,为我们拉开了车门。

我坐进后座,本以为宋伊汶会坐到副驾驶座,谁知他在我身边落座。隔得近了,我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道。

我问:“你的香水,是冥府之路吗?”

宋伊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香水,我接来一看,果然是阿蒂仙的冥府之路。他对我说:“你的鼻子很厉害。”

我把香水递还给他,手上也沾染了同样的味道。

我对宋伊汶说:“我喜欢这个味道。”

宋伊汶颔首,他说:“香水也要选择场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我本以为他还有下句,谁知说完之后,他便没了话,只是拿出手机按来按去,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我有点无聊,一会儿看看街景,一会儿看看车里。我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宋伊汶身上。男人的一双手很是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连指甲都修剪得恰到好处。

大概是我看了太久,宋伊汶抬起头来,问:“你在看什么?”

我冲他摆了摆自己的手:“你的手可真好看。”

他又问:“等会儿你要吃点什么吗?”

“你请我坐车,我请你吃饭好吗?”我问了他一句。

“好啊,那就谢谢你了。”他微微一笑,眼角处自有风华倾泻。

“不怕我选的食物不合你的口味?”我问。

“那就当一次崭新的体验。”他回答。

我们放下行李后,便出了酒店。我带着他走街串巷来到了一条街,那里多的是土耳其和阿拉伯人开的店。

说实话,其实在来之前我还有点犹豫,毕竟这样一个“贵公子”被我拉到了国外的“平民美食一条街”,感觉还是怪怪的。但是人家可自在了,他好奇地打量着街边的每一家店,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感觉。

他看够了,这才兴致勃勃地问我:“Mia,我们吃什么?”

“Kebabs,你知道吗?”

“当然,我偶尔也会吃的。”宋伊汶笑着点头,“上学的时候,我很喜欢吃这个。”

“我也是。”

聊到这个,我们居然有了共鸣。

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我就酷爱kebabs,那是一种土耳其美食,用粗长的铁签将肉串在上面,接着用火去烤。烤好之后夹在烤饼里,加上各类切得碎碎的蔬菜和酱汁,用锡纸包好。

我领着他进了一家店,看到墙上那些熟悉的广告图案,一瞬间有种错觉,我还在上学。

我问宋伊汶:“你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

“辣椒,洋葱。”他盯着玻璃柜里花花绿绿的蔬菜说了一句,“多点酸奶酱。”

我拿了两罐芬达,又要了一份薯条。

不一会儿,kebabs做好了。

我端来后很不客气地选了一个,刚刚剥掉一半锡纸,就对上宋伊汶的眼神。他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看着我,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

一时间我居然有点心虚,只好客气一句:“要不然你吃这个?”

宋伊汶十分坦然地接了过去,还说了声“谢谢”。

烤肉的汁水浓厚,会从锡纸的缝隙中渗出来,宋伊汶没有注意。等我抬头看他,他手上已是一片狼藉,我指着他的右手哈哈大笑:“你看你的手。”

他举起右手,看到自己指缝中都是油汁,也忍不住笑了。

我本以为宋伊汶该是处处优雅,谁知这人还有如此笨拙的一面,挺让人意外的。

我递过纸巾,他小声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绯红。

第二天,我来到了事先预约过的银行。他们仔细核对了我的身份和授权文件,这才放我上楼。

全程陪同我的工作人员有一双碧绿的眼珠,金色的头发稍显灰白。

他问我:“宋先生还好吗?”

“他前天去世了。”

对方停下了脚步,深深叹气:“我很抱歉。”

我努力撑起了笑容,力求不表露出伤心,但我的眼睛还是湿了一片,看什么都沾着泪光。

等到我的事情办完,他对我说:“我们还要为你签发一张信用卡,制作时间需要七个工作日。你能不能留下地址,我给你邮寄过去?”

我说:“给我打电话吧,我来取。”

他点头,一直将我送到银行门口。走出银行的大门,我再次看到了站在街边的宋伊汶。

看到宋伊汶的时候,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和他总会偶然相遇,这样的巧合仿佛是天意。

他没有穿西装,一身休闲打扮。他穿着风衣外套,行动间略带不羁。我正往外走去,他正向里走来。

宋伊汶留意到我,笑容一如初见。我再次产生错觉,我们真的是相逢的老友。

阳光正好,他的眉眼被衬得更加俊朗。我忍不住低下头,不想让他发现我脸上突然蔓延的羞怯。

他问我:“事情办完了?”

我点头。

“准备开始旅游了?”宋伊汶问。

“应该是的。”我说。

“Buon viaggio.(旅途愉快)”宋伊汶说。

我昨天跟他说过我曾在意大利上学,谁知这人意大利语比我说得还好。这句祝福,只怕也是特地说的。

宋伊汶往银行里走去,我准备回酒店。

宋伊汶的司机还是昨日那位,他看到我,冲我打招呼。我笑着走了过去,从包里翻出水果糖分给他。他大方接过,对我道谢。

时间还早,我也无处可去。我拆了糖倚在车头,和那位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本来我只是问问苏黎世有什么好去处,司机突然问我:“你去过日内瓦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两年前我第一次来瑞士,就是去的日内瓦。”

他一脸欣喜,又追问:“你知道湖边的那个酒店吗?”

日内瓦湖边有好几个酒店,我又详细地问了一番。我惊奇地发现,司机所说的那个酒店,我居然去过。

我告诉他我去过,他很意外。然后他告诉我,那个酒店是阿姆雷德家族的产业,宋伊汶来自阿姆雷德家族。

一时间,我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司机看到我这样倒是笑了,他用了一个词形容我和宋伊汶,是Destiny——命运。

他说,你们命中注定,就该相遇。

我被他说得脸红,他发现了我的害羞,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很遗憾啊。”

“遗憾什么?”我问。

“Evan这次回来,是为了他的订婚礼。他要和一个美国小姐订婚了。”说着话,他又打量我一眼,“比起那位美国小姐,我觉得你更可爱。”

我知道这是恭维,并不能当真。那么多形容词可选,到我头上,只轮到一个“可爱”。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没有她的美貌、才华、睿智。

可爱真是个好词,它好歹给了我些许安慰。

听到这话,我也明白了,宋伊汶并不是我可以痴心妄想的人。

我点了点头,说:“那我先走了。”

“Evan马上就出来了,你不等一等他吗?”司机说。

“不用了,替我谢谢他就好了。”

说完,我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我在苏黎世逛了整日,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莫名的想法。

隔日清晨,我拖着行李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日内瓦的车票。

这个突发的奇想实在荒诞,可我就是想试试,我和宋伊汶能不能再相遇。而且日内瓦的风景确实不错,再来一次,也很值得。

就这样,我再次来到了日内瓦。

这里的日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我从包里摸出墨镜,拖着箱子往日内瓦湖的方向走去。

日内瓦不大,从中央火车站到酒店步行也没问题。穿过街道,经过公爵墓,不远处便是阿姆雷德酒店。

我订了两天的房间,用自己的信用卡做担保。帮我Check-in的前台服务员报出房间价格和税金的时候,我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价格,真的很值得我惊叹一下。

我订了间最普通的标间,看不到湖景。反正我走出去就能看湖,就别再多花那几百欧了。

礼宾员把行李给我送到房间,我付了小费,便从酒店走了出去。时间尚早,我又没什么事,便开始沿湖散步。

走走停停间,我站在岸边看向日内瓦湖。

巴尔扎克曾盛赞这个蓝如宝石的美丽湖泊为爱情的同义词。之前我不明白,现在终于懂了。

这样的描述名副其实,我看到日内瓦湖,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我去餐厅用餐,还没坐下来,便看到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我忍不住笑,果然如此。

相遇和重逢,都是命运。

宋伊汶坐在外面的露台处,他的手里夹着一根雪茄,眼神不知道飘向何方。

朝阳仿佛柔光镜,一切景色都被滤出了漂亮的光晕。宋伊汶在这一窗风景里,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

这时服务员帮我端上了一杯卡布奇诺,我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谢谢”。

等我再次抬头往窗外看去,那里却已空空如也。我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却突然听到有人说:“Mia,你在找什么?”

我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我旁边的宋伊汶。

正在咬面包的我,一时间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掩着嘴唇,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似乎被我的表情逗乐了,唇边含着浅笑。

宋伊汶没穿西装,只是单穿了一件米色的毛衣,毛衣的颜色温柔,衬得他温润如玉。

他拉开椅子,坐在我的对面,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说话,只是兀自往嘴里递着食物。

这时,有服务生上前询问,他指了指我的咖啡,对方了然点头,又离开了。

“Mia,你在日内瓦待几天?”

我冲着他伸出了两个指头。

宋伊汶点头,又问:“多留一天参加我的订婚宴好吗?”

他的请求我不想拒绝,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

我坦诚地说:“我只打算在这个酒店停留两天,房费太贵,我没办法支付到第三天。”

宋伊汶诧异我的直白,搁在桌上的手掩住嘴角,说:“等你吃完,我带你去办手续,顺便免掉你这两日的房费。”

我一个激灵,还是咬到了舌头,眼泪夺眶而出,我捂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伊汶不仅帮我免掉房费,还将我转到了临湖的套房。我忍不住咋舌,这样的好运来得突然,实在是让人怀疑。

大概是我的想法都摆在了脸上,宋伊汶轻而易举地解读出了我的小心思。他问我:“你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想法被猜中,我也懒得掩饰。

宋伊汶轻叹一声,说:“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他站在阳台上,风声卷碎了他的句子。我站在房间里没听清,只是“啊”了一声,又问:“你说什么?”

宋伊汶冲我招手,等我走到他的身边,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港口:“我有条小船在那里。”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一片有很多船,白帆下是蓝色的水面,粼粼波光荡漾,湖面如同钻石的切面,光芒耀眼。

不远处的喷泉的水花高高跃起,远处的山和小屋遥遥相望。

见我没有搭话,宋伊汶问:“我带你到湖上看看?”

我没应声,他也没在意。

宋伊汶很是自然地牵住我的左手,我甚至感觉不到一点别的意思,好像就是想让我看看湖上的风景,牵着我的手也就像扶着盲人过街一般。

湖边风大,我刚刚走近,头发就被掀了起来,连路都看不到。

宋伊汶邀我进了船舱。他收锚解绳子,坐在驾驶座上,等我坐稳了,他驾轻就熟地把船开离港口。

方向盘在他的手里跟玩具似的,那模样真是轻松极了。我坐在椅子上,紧紧抓住扶手,生怕一个风高浪急把我颠出去了。

在湖上看去,日内瓦的风景更加出众。一步一景犹如画卷,怎么都看不够。

宋伊汶只着衬衣,袖子挽得老高。他长手长脚,舒展开来显得特别悦目,有些落拓不羁的意思。

我伸手去驾驶台上拿过他放在那里的袖扣,银色信封模样,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似的。

还没等我想明白,他把船停在了靠近岸边的地方,问我:“日内瓦美吗?”

“非常美。”我点了点头。

他呵笑了一声:“我也喜欢这里的风景。可是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宋伊汶的话又惆怅又抽象,我没能理解其中真意。

他看向我,伸手在我的脸蛋上刮了一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

宋伊汶哈哈大笑,向我道歉:“抱歉,是我太唐突了。只是你刚刚的表情太可爱了。”

可爱,又是这个词。我瘪了下嘴,没再多话。

接下来的两日我无所事事。在宋伊汶的建议下,我去了上次来没去过的地方。

他得知我曾学习艺术,便推荐我去了Le Quartier des Bains(班区)。那里有不少画廊,汇集了本土艺术家的作品。我在那里逛足了一天,又去了宋伊汶推荐的餐厅吃饭。

第二天我自有打算。参加订婚礼需要像样的礼服,我这次出行没有这样的打算,所以需要买条裙子。我花了一天时间逛街,买了条风格正式的连衣裙。天气太冷,我又买了条很大的克什米尔羊毛披肩。

订婚礼当日清晨,有服务生来敲门,她给我送来了一个小礼盒。

礼盒内是一束佩花和一张请柬。请柬上的花体字流畅飘逸,颇具美感。我仔细找了找,连我名字的拼音都被写得很漂亮。

等时间差不多,我将佩花别在披肩上,拿着包离开房间。

订婚仪式举办的场地很私密,在七楼的宴会厅。那里空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整层楼的位置。走廊和室内经过精心装点,看得出来,这是一场盛宴。

我将请柬递给了站在宴会厅门前的侍者,对方含笑请我入内。

宴会厅里的人我全不认识,我四下看了一圈,甚至连一张亚洲面孔都没有。

我的到来让这些欧洲人有些诧异。本来有些嘈杂的室内,也因为我安静了一瞬。他们的目光纷纷而至,我走到餐桌前,拿起了一小块马卡龙,塞到了嘴里。

我有个坏毛病,神经紧绷时,嘴里一定要塞上些甜的。这样的场合,着实让我紧张。

这时有人走近,他和穿了高跟鞋的我差不多高。男人五官轮廓深邃,绿色眼眸,还有一头漂亮的金棕色头发,有种说不出来的年轻气盛。

我看着他,兀自断定,这人年纪不大。

“我从没见过你。”他说的是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口吻调皮。

“我也没有。”我不软不硬地回敬。

对方立刻笑了起来,说:“Evan是我表哥,我叫Henry(亨利)。”

我点点头,又拿了一块巧克力,企图去躲个清净。

这人好像黏上了我,不管我躲到哪里,他都一定跟来。他也不说话,只是一脸笑地跟在我身后,那模样,真像一只想要偷鸡的狐狸。

最后我被逼急了,冷着脸说:“我英文不好,不喜欢说话。”

他微微颔首,凑得近些,说:“至少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这是礼貌。”

“我叫Mia.”

亨利喊了我几声,又凑了过来:“你的名字念起来像猫在叫,喵喵。”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不自觉地在心里喊了几声,还真像。

宴会厅中突然掀起一片喧嚣,我看到了穿着黑色礼服的宋伊汶朝我们这边走来。

他走得相当艰难,因为没走几步就要被人缠住恭喜两声。他这么一路走来,我已经学会了好几国语言的恭喜了。

“亨利,好好照顾我的客人。”宋伊汶走到我的面前,冲着他的表弟说了一句中文。

亨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冲宋伊汶回了句中文:“我会的。”

发音标准,咬字清晰。

我不敢置信地看了亨利一眼,他这才对我说:“我在美国留学,学过中文。周绵绵,你好。”

心里的脏字呼之欲出,但礼貌为上,我还是把盘旋在喉头的脏话吞了下去。

哪知亨利贱兮兮地说:“绵绵,我知道你想说什么。C-A-O,对不对?”

我抱着脑袋很想放声尖叫。

看到我狼狈的表情,亨利倒是忍不住笑出声。他拿了块巧克力在我面前晃,逗猫似的逗我:“要吃吗,讲句英文听听。”

我狠狠地瞪他,拒绝他的提议。

等人来齐,宴会也正式开始了。

亨利指着身着白色礼服的女人对我说:“那个就是我哥哥的未婚妻,Ivy(艾薇)。”

艾薇很美,金发碧眼,五官精致,身材玲珑,声音好听。那身白色的礼服和她本人相得益彰。而且,艾薇左手中指上的钻戒大到夸张,几乎歪到了手指的一侧。她只要抬起左手,一阵斑斓就会从眼前闪过。

真是让人又羡又妒。

宋伊汶举着酒杯,用手指轻叩杯壁,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他开始用法文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猜大概是在描述他和艾薇相知相恋的故事吧,毕竟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站在我身边的亨利却掩着唇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感慨地说:“终于反击了。”

“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看吧,好戏马上开始。”

这个时候,我发现身边不少人已经开始变了脸色,大家脸上的喜悦之情突然消失,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我轻声问着亨利:“大家怎么了?”

宋伊汶朝我走了过来,他拨开人群牵起了我的手,继续用法文说了什么,便扯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感到莫名其妙,被他拽得差点摔倒。

宋伊汶命令我:“鞋子扔了,太碍事。”

他的口气十分严肃,并没有跟我在开玩笑。其实我该有更好的选择,但不知怎么的,我真的就听他指挥,脱下了脚下的那双鞋。

我们三人跑到酒店门口,宋伊汶蹲在我的身前,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上来。”

容不得我有一刻犹豫,亨利推了我一把,说:“周绵绵小姐,我们现在是在逃命。”

我被他推到了宋伊汶的背上,那束礼花硌了我一下,背后的别针简直要嵌进我的胸口。我趴在宋伊汶的身上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知道吗,那双鞋子的名字叫作Jimmy Choo!”

“我赔给你,不过不是这几天。”宋伊汶又托了一下我的腿,生怕我从他背上滑落。

我们上了一辆越野车。开车的是亨利,宋伊汶坐在副驾驶座,我坐后座,旁边是我的行李。

这一刻,说不害怕绝对是假话,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阴谋里。

前面的两个男人用法语对话,说的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亨利突然看了一眼后视镜,和我的目光相撞。他的绿眸弯出了一个弧度,闪过一丝狡黠:“绵绵,你觉得我们去哪里比较好?”

宋伊汶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问她。”说完这句之后,亨利又问,“我们应该去哪儿?”

我不知道前因,也不了解后果,突然被拉到一场订婚仪式上来,还莫名其妙被别人的未婚夫和表弟给绑走了。

更过分的是,这两位元凶还问我该去哪里?

“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抱着手臂缩在座位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亨利开口向我解释了缘由。

宋伊汶不想和艾薇结婚,但是苦于家庭逼迫,父母强硬定下婚约后又自顾自地定下了时间,强行把他和艾薇凑成一对。

他本想认命,某日突然反悔,非要拖上亨利实施逃婚计划。因为是临时出的主意,所以很多地方都有纰漏,比如最重要的便是财务上的。

“宋伊汶这个笨蛋,他居然忘记了银行每日的最高限额问题,我们又不能动用信用卡,如果动用的话一定会泄露行踪,姨夫他们很快就找来了。”亨利一边开车一边抱怨着宋伊汶。

宋伊汶却笑而不语。他的笑点燃了亨利的怒火,亨利猛地捶了一下方向盘:“我要是被姨妈捉到,一定会死得很惨!”

“但你要是听我的,也是一本万利。”宋伊汶说。

他的眼神里有胁迫的意思,亨利马上噤声。

我的手机突然振动,掏出来一看,居然是我爸的电话。他在电话那边问:“你的卡里怎么突然冒出了一百多万欧元?我这边大晚上接到的短信。”

宋伊汶突然转过头来,他看着我,说:“绵绵,我往你信用卡上打了一笔钱,现在应该到了。”

就在这一刻,我想到了他说免房费的事情。宋伊汶应该就是在那时知道了我的信用卡卡号,将钱转了进去。

国际跨行转账时间他也掐得刚好,简直天衣无缝。

到底要什么样的才智,才能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能算得恰到好处。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车里明明不冷,但我就觉得不适。

我跟我爸说,只是朋友借我的卡用一下。

老周同志特别担心:“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信用卡诈骗了,我需不需要去报警?”

说真的,我实在无力解释我的奇遇。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眼下的事情了,我还要哄着我家老头,让他不要那么担心。

我爸半信半疑地把电话挂了,在挂电话前,他又问了一句:“你真的很安全?”

这个问题我真的回答不了,可宋伊汶看向我的目光却让我张不开嘴说“不安全”。他的眼神不是威慑也不是恐吓,就是一种直白和坦然。那样的自信,让我不知该作何解。

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安全。”

安全吗?听天由命吧。

我挂断电话,从钱包中抽出信用卡,伸到宋伊汶面前。

哪知对方轻轻推开,说:“这几天还需要你跟着我们一起,我们的护照不能用,一用就会被查到。信用卡一定要本人刷,所以,辛苦你了。”

一字一句听起来像是商量,实则是命令。我气得恨不得跳起来骂他,但是我不敢。对方的气场太强大,作为一个小兵,不到鱼死网破非要挣脱,我不想去得罪他。

我很孬地说了声“好”。

宋伊汶抿出了一丝微笑:“那么绵绵,我们现在应该去哪儿呢?”

人果然不能妥协,我刚一松口,对方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说真的,面对宋伊汶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智商,全部离家出走了。

他们开着车在市内乱转,我终于想起来有个地方还算隐蔽安全。

两年前,我来日内瓦旅游入住了一家旅馆。旅馆在日内瓦和法国交界的地方,距离日内瓦机场很近。

我用订房网站订了间房,不过多时,预订成功。我就指挥着两人往那个方向开去。

下车前,我从旅行箱里翻出了一双跑鞋。

待我穿上之后,驾驶座上的亨利一直笑:“没见过有人这么穿的,太滑稽了。”

我也觉得自己礼服配跑鞋有些不伦不类,可是被他笑我更不甘愿。我朝他比了个中指,这才拿着钱包跳下了车。

等我走入旅馆,两年不见的前台接待员竟然认出了我。他们还是不检查我的护照,就直接把钥匙给了我。

他问:“你还是来看车展的吗?”

“不,我是来拜访你的。”

听完这话,对方哈哈大笑。他拉着我坐下来喝杯咖啡,我推托还有行李,等下再来,他这才放行了。

我走出小屋,回到街边。我的行李箱被放在了路边,扔在地上的还有一个硕大的LV旅行袋。

宋伊汶站在路边和车里的亨利说着什么。看到我来,宋伊汶拍了拍车门,亨利点了下头,目光又转到了我这里。

“绵绵,我有话跟你说。”亨利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我说。

我走了过去,他示意我上车。我坐到了副驾驶座上,他还特地把车窗给摇了起来。

亨利一脸神秘兮兮的模样,他的五官轮廓被夕阳照得半明半暗,绿色的眼睛也显得幽深:“你知道Evan在订婚宴上说了什么吗?”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说,他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他遇到了两年前让他怦然心动的那个人,他会放下一切跟她走。而今天,他是真的遇到了。”

我实在是惊讶。没有想到宋伊汶还有如此任性的一面。可亨利一直看着我,却让我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忐忑。

难道他说的……是我?

“他在两天前找到我的时候,表情非常认真。他对我说,人一生都会有一次非常重大的抉择,他说这一天来了。”说完这话,亨利伸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你好好琢磨,就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好。”

“我过两天来接你们,现在要去帮Evan办点事情。”说着,他越过我帮我开了车门,“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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