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
风，拂过凤皇华的每一片羽毛，除去尘埃，安抚心灵。
远处，顶天立地的梧桐树逐渐呈现于视野的极限。
和以往不同的是，原本凤凰族以常态环绕盘旋，栖息居住的梧桐树旁，无数皇族显露真身，修为大多在四尾以上，远远望去，花花绿绿的一片。
凤皇华心头一紧，连忙使用火球的爆破加速飞掠。
这是出事了。
“嘎嘎！嘎嘎！”
眼看就要进入梧桐庇佑范围，安静的四周，嘈杂声响忽然炸起。
血的味道，腐烂的腥臭。
凤皇华刹住前进的身姿，却见一处小丘旁，无数狰狞的乌鸦好似黑云压城，自他面前快速飞翔，聚成一团，射向不远处的梧桐树。
这群诡异的乌鸦离开后，凤皇华看到了令他恼火，反胃，还有震惊的一幕。
地上躺着一只凤凰的尸体，羽毛被凌乱地抛开，遍地都是。
除却凤凰脑袋以上的部位，下半身尽被这群乌鸦啃食殆尽，只剩下一具带血的，肮脏的骸骨，躺在一片黑红色混杂的羽毛里。
因为只剩头颅，再加上这只凤凰的羽冠还没长全，凤皇华无法分辨凤凰的雌雄。
但他知道，这只凤凰比他小。
换句话说，受害者还未成年。
强忍心中的怒火，凤皇华深吸一口气，用翅膀轻轻抚上死者的眼皮，让这只凤凰无助绝望的神情得以回归安详，静静沉眠。
做完这一切后，他冷冷地看向盘旋在梧桐树上方，甚至落进枝桠间栖息的乌鸦群，身子微微颤抖。
奇怪的是，一向心高气傲，被人类誉为百鸟之首的凤凰一族面对这群丑陋的杂毛鸟玷污他们世世代代栖息的神梧，竟然没有尖叫着驱赶，只是一个个脸色阴沉地望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们似乎默许了乌鸦的举动。
凤皇华沉重地拖着尾羽，在斑斓的火焰里化作真身，径直走到梧桐树下。
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人身的风凰慕荣正攥着拳头，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哎呀呀，早有传闻，说凤凰族待客十分热情。”
一声轻笑，梧桐的树梢间，走出一个身着黑色道袍，瞳孔血红，额心还嵌着一颗红宝石的男人：
“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不仅拿出上好嫩肉招待我的小弟们，还把最高贵的住处奉献出来，真的让在下受宠若惊。”
“嘎嘎！嘎嘎！”
站在梧桐树的每一寸角落，乌鸦们纷纷起哄，人性化地眯起了眼睛。
“发生什么了？”
凤皇华路过比他早一步回来的三位同族，沉声问道。
“是食龙鸦一族。”
黑凰显然是气坏了，抢着答道：
“这群肮脏的杂毛鸟原先的领地被抢，不得不飞渡到妖域的边界投靠其他鸟类大妖，迁徙途中恰好路过我们的凤啼国，便以路远饥渴，无处歇脚为由，先是扑杀一平民家的儿女，后和长老大打出手。”
“可是他们的大王修为稳压长老们一头，更是与慕荣陛下打成平手……按照高端战力来算，他们那边的大妖比我们这边多……”
水凤补充着：
“如果要真打起来，食龙鸦一族虽讨不到好处，但凤凰一族必定会受到巨大打击，从而导致地位不稳，引来周边人族修士或其他大妖偷窥。”
“因此再三权横加上这群杂毛鸟让步，只在此投宿一宿并不会再伤害凤啼国子民，慕荣陛下只得同意。”
火凤张着翅膀比划了一下，做出刀劈的姿势：
“什么食龙鸦！只不过是只敢偷食龙族尸体的杂毛鸟而已！若不是修为赶不上那几只老鸟，劳资一定要把他们的毛统统烧光！”
听着三只凤凰的陈述，凤皇华的心思其实早就已经飞走了。
尤其是听到风凰慕荣和食龙鸦头领交战，他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哑。
从气势上观察，再加之他们的说辞，那男子少说也有大妖修为，毕竟大妖之后才能渡化形劫，选修另一种形态。
而风凰慕荣的真身有九根尾羽，实力评级肯定也在大妖以上，但属于哪一档次的大妖，实在说不清，因为此处没有天盟测境石，估计也就她自己清楚。
“只是，身为一国之主，夜晚寒冷，睡在平凡的梧桐树上有损颜面。”
而对话的功夫，双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引入了一个让凤皇华几近炸毛的话题：
“不知慕荣陛下，愿不愿意与在下共栖一枝，好避这尘世间喧嚣的风雨？”
这只杂毛鸟，他想玷污我的娘亲！
凤皇华猛一抬头，差点没有直接冲上去一翅膀打烂那只杂毛鸟的臭脸！
“你做梦！”
然而，不等凤皇华暴怒地飞扑到风凰慕荣边上，附近的白凤长老横眉怒吼，旋即拖着九根雪白的尾羽，刹那朝上方的食龙鸦领主射去。
但别说是靠近那邪异的男子，就连梧桐树的树荫都未曾进入，边上两只头顶红毛的食龙鸦早就张开翅膀。
黑色的羽毛快若旋风，刹那插进白凤的翅膀，身体。
悲鸣声里，白影砸落大地，溅起无数带血的尘土。
“黯允醉夜，你不要得寸进尺！”
眼看那些尚未食饱的食龙鸦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梧桐树下金色火焰冲天而起，九尾金凰神圣高贵：
“你若再不守规矩，朕就算拼命，也要把你们统统拉进地狱！”
“啊呀，慕荣陛下，不要生气嘛，在下只是开个小玩笑。”
食龙鸦头领听了这话，表面上虽镇定，实则背地里已经开始发慌。
他曾经听说过，大多数凤凰族出生于上一代国君的本命火焰之中，这不灭梧桐正是他们孵化的场所，因此被灼烧千万遍而不死，反倒是它散发的妖气能给火焰的燃烧推波助澜。
要是这风凰慕荣真的想不开，晚上趁他们睡觉以身化火，估计除了他之外，剩下的食龙鸦一个都跑不掉。
望着他们的对峙却无法上前帮忙，凤皇华又一次感到了无力。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小时候，风凰慕荣说凤凰族还远远不够好。
眼下的局面，便是最好的证明。
……
食龙鸦一族在凤啼国待了整整一天一夜。
“哈哈哈哈，多谢慕荣陛下的款待，若有机会，改日再来拜访！”
离开时，黯允醉夜放声嘲笑了一句。
不等皇族的长老们发作，黑雾似的妖力旋风刮起，为首三只食龙鸦跃出树荫，带着族人宛若黑云一般向天际扑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娘亲……”
席地睡了一夜的凤皇华并不是特别精神，变成小小的一只，默默走到风凰慕荣的羽翼下。
可风凰慕荣似乎是没注意到他似的，只是呆呆地看着凤凰族最珍贵的宝物——不灭梧桐。
传说中，凤凰和龙都诞生于初法纪的普通妖兽，因为繁殖时产生了变异，再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演变，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而不灭梧桐并非是随着凤凰族一同诞生的，但却成了凤凰族真正意义上的家。它的分支和主体养育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凤凰们，也赋予了树上出生的凤凰们形态转换的能力。
每隔一个朝代，凤凰们便会将经过挑选的，富有生机的凤凰蛋放在梧桐树上，和着冲天的火焰和梧桐树的气息孕育出新一代的小凤凰，抉择出国度下一任的君主。
而在烈焰反反复复的灼烧中，不灭梧桐锻造出了世界上最耐热的树皮，又由于皇族栖息时夜晚的吐纳，成长为一棵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
虽然百万甚至千万亦或是近亿年来，不灭梧桐从未有妖化或开灵现象，可凤凰族已经和梧桐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共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顺着风凰慕荣的目光望去，凤皇华能够发现，梧桐的叶色隐约呈现枯黄之势，一些稍微脆弱的枝条更是被那些杂毛鸟折断，粗壮的枝桠上抓痕遍布。
“簌簌簌簌！”
心急火燎的皇族纷纷吹起妖力旋风，把梧桐树上那些腐臭肮脏的气味连同食龙鸦残余的毛发全部刮走，随后大量朝梧桐树灌输自身妖力。
五彩斑斓的气流冲刷下，因为不适应它族妖力而泛黄的叶子这才缓缓开始转绿。
“陛下，初步估测，食龙鸦一族捣毁了巢穴上百，神梧折了大约十年的生长进程。”
另一冰凰长老忧心仲仲地落到风凰慕荣身前，余光挣扎着落在了凤皇华的身上。
凤皇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位长老的眼神里没有厌恶和怀疑，仅仅是乞求而已。
她在乞求什么……
“小家伙们可有受损。”
风凰慕荣疲惫地收回目光。
“没有，蛋都被爹娘护在身边，没有被糟蹋，”
对于凤凰族而言，这是唯一的喜事。
……
那一天，食龙鸦走后，凤啼国下了一场大雨。
无论是皇族也好，平民也罢，纷纷飞回了梧桐树避雨。
毕竟凤凰中控火的不在少数，而且是鸟都不会很喜欢自己的羽毛被打湿。
不过，风凰慕荣是个例外。
“噼啪！”
她用羽翼护着凤皇华，独自伫立于凤啼国度的边界，这一片茫茫的天地之间。
雷云中，白色的雷蛇疯狂舞动，刹那照亮漆黑的云层。
“嘀嗒！嘀嗒！”
凤皇华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只是看着母亲华贵的羽毛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那一刻，他猛地发现，原本看上去高大雄伟的母亲竟是如此的瘦弱与渺小。
“娘亲。”
他心疼地看着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仿佛是忍受着极端的寒冷。
“华儿。”
听到他的呼唤，风凰慕荣低下头来：
“华儿是冷么？”
“没有……”
凤皇华本想说回去吧，但看到她哀愁的目光，竟把那一句话哽在了喉咙里：
“娘亲，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
“没什么，娘亲只是觉得，自己太过无能。”
她苦涩地笑笑。
“没有！没有！在华儿眼里，娘亲永远是最厉害的！”
凤皇华激烈地抗议着，试图扭转她那颓丧的情绪：
“娘亲以前教过我，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止步不前，灰心丧气，否认自己的前途！”
“是，华儿说得对，娘亲不应该这么下去。”
听到他的声音，风凰慕荣微微一愣，强打起精神：
“华儿，想听一下凤凰族和龙族的历史么？”
“好啊。”
“这历史说来也长，凤凰和龙都诞生于初法纪年，比最早的人族没差多久，共同隶属附庸于当时强大的古妖手下。
“但可笑的是，人族从古妖手下解放出来，只用了三千万年不到的时间，并彻彻底底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修仙格局。
“而龙族初露锋芒，也只不过比人族解放晚了不久，当年的龙皇金銘祭打遍整片大陆，可惜却落得个被人皇引入剑中，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
“后来，失去了顶梁柱的龙族堕入压迫的深渊，被人族抓去拉车，被大妖当成牲畜，被奴役，被驱使。
“但凤凰族也好不到哪去，因为一身艳丽的羽毛而被圈养，拔毛制衣，抽髓作食。
“别看人族喜在锦旗衣袍上刻龙凤以求吉祥，其实只是追求相貌上的华贵。”
“娘亲，那，我们现在算是脱离那些大妖和人族的掌控了吗……”
“勉强吧，我们依旧处于危险之地。毕竟，单单食龙鸦一族，便可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
风凰慕荣谈到这里，语气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分忧愁：
“后来，龙族被压迫了许多年后，聚在一起，以身祭祀天道。
“他们的勇气和求生欲让妖敬佩，那一天，甘愿牺牲自己造福后代的成龙血流成河。
“可惜的是，当时许多大妖和人族嘲笑他们太过于信奉飘渺虚无的天道，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摆脱不了挣扎于水生火热之中的卑微地位。
“可能是这样的举动引起了压迫者们的注意，被圈养的龙族每隔一段时间会被强制搜查，揪出其中有天赋的，逼着他们签契，或是直接杀尽。而野外极少部分脱离了束缚或是本就生存隐蔽的龙族更是被成片找出，一经发现，满族抄斩，绝不留情。
“但在祭祀的九百万年之后，隐藏在无主之地荒林的青龙族支脉中，诞生了未来令所有生灵谈之色变，疯狂追杀却又不得成功的龙帝。
“传闻其天赋超越亿万年来的常识，血能入药，能活死物，能强兵器，能促生长，百年之内光凭摸索创立龙族绝学——万变法术，妖力浩瀚如海，更是凭借两大神通和换元术征战天下，被誉为天道的宠儿。
“仅仅一百年不到的时间，他将千万龙族从各方势力中聚集解放，后以一己之力在龙朝建朝大典上打退数十位人族大能和妖族大妖，成功建立龙朝，并一跃成为妖域最强势力。”
说到此处，风凰慕荣的眼中明显流露出倾佩和羡慕之色。
谁都希望族里能有一个强大的领袖，并带领族群创造辉煌，免受欺凌。
然而，后知后觉的凤凰一族本也想举办一场祭祀，可他们没有。
一方面是有了前车之鉴，压迫者们加强了掌控的力度。
另一方面，是因为龙族已经这么做过，恐怕再向天道哭诉，不会再有这样的结局。
况且，龙帝虽被誉为天道的宠儿，究竟是祭祀感动了上天，还是龙族命里该有这么一个救星，真的难说。
“后来呢。”
凤皇华听历史听得入了迷。
虽然凤啼国有专门用来藏书的空心梧桐，只是忙于修行的他根本无瑕阅览，这下风凰慕荣这么一说，他便涌起了有空去那儿看书的冲动。
“后来，因为他的功名之大，龙族臣民称他为龙帝，说明他们对于他的狂热和崇拜远压龙皇金铭祭一头。
“在他的治理下，龙朝蒸蒸日上。
“而更让妖域大妖震惊的是，对于他们的罪行，龙帝一概既往不咎，反倒放任其他妖族与龙族往来。
“感激之下，龙朝与多个妖族势力结交，短短十年内，成为人族最不可能撼动的庞然大物。”
“他好厉害啊！可是，娘亲，如果他是大妖的话，应该修为很高，寿命很长很长的吧？那为什么我们现在听不到关于他的消息呢？”
“是啊，他是最有可能超越大妖之境的妖，最有可能开创先河的妖。
“可惜，古往今来，天骄多早逝，如同流星一般，在夜空中一闪而过，亮了一刹，了了一愿。
“龙帝陨落得早，传闻那个时候才一千岁。
“一千岁的概念，大概就是一只资质稍微不错的妖勉强接近大妖阶段吧，对于寿命悠久的大妖来说，只是眨眼工夫。”
“可是，他那么厉害，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不是元素转换得很厉害，修为又高，还有一身异血吗？”
“娘亲也不知，只晓得古籍上有两种说辞。
“一是因为龙帝在年轻时期为了龙朝和外敌交战，留下许多隐疾，又在治理龙朝的过程中操碎了心，隐疾复发而亡，孤独死于荒郊野外。
“二是因为有消息透露称，龙帝早年进阶大妖时因不明原因导致体内混杂大量魔气，妖力和魔气冲突不断，加之龙朝事物繁重，无瑕修行，导致修为跌落甚至魔气隐压妖力，无奈之下，他离开了龙朝，后遭到妖，人伏兵袭击。彼时两力冲突，痛苦难忍，在仇敌围攻之下陨落于龙朝边境，只不过死后尸身自毁，导致伏击者空手而归。”
说完龙朝的事情，风凰慕荣的眼神黯了黯。
凤皇华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希望凤凰一族也能出现一个真正的救世主，为凤凰族立威。
“华儿。”
雨势依旧很大，被彻底淋湿的风凰慕荣轻唤一声，身上燃起淡金色的火焰，灼干来不及滴落的雨水和被雨水粘在一起的羽毛。
凤皇华扇动翅膀，窜进她胸口的毛丛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和她对视。
“答应娘亲一个请求，好吗？”
“娘亲请说。”
“以后，无论凤啼国度变成什么样，就算它变得像人间那么污浊，变得像龙朝那么自大，变得像妖域那么混乱，变得像上古那么衰落，你都不要放弃它，好吗？”
风凰慕荣看着凤皇华的眼睛。
“娘亲，你和我说过，我是凤啼国未来的君主。”
沉吟片刻，凤皇华很坚定很坚定地说：
“一个合格的君主绝对不会抛弃他的国家，抛弃他的子民，无论他的国家究竟是好是坏。
“就算所有的凤凰都抛弃了我，就算凤啼国变得如何不堪入目，我都不会放弃它。
“我会一直守护它，一直努力使它向上发展，无论敌人多么强大，未来多么迷茫。
“除非我死，否则我将永远用我的双翼护佑这个国度。”
风凰慕荣沉默了。
“华儿，雄凤一定要说话算数哦。”
良久，她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当然，我绝对不会骗娘亲的！”
凤皇华张着翅膀，信誓旦旦。
只是，这一次，他没察觉到。
一滴泪水从风凰慕荣的眼眶中涌出，眨眼便被金焰烘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