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一路陪着静姝乘坐马车到长乐公主府外,一路上两人各自安静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采薇先一步跳下马车,四周瞧了瞧,旋身掀起车帘,轻声道:
“阿姐,下来吧。”
静姝正想要起身,李恪猛地离开位置,按住静姝欲起身的动作,低头迈了一步,率先跳下马车。采薇识趣,不露声色朝旁边挪了挪身子,李恪伸手向着静姝,静姝犹豫片刻,轻抿嘴唇,将柔荑递到李恪手中,借着李恪的力下了马车。
长乐听了府外侍从的回话,从府里迎了出来。一瞧见静姝,忙上前从李恪手中抢过静姝的手握在手中,左右打量,半晌似松了一口气儿似的庆幸道:
“谢天谢地,还好你没事,这几日你且别忧心什么别的,好生将养才是打紧的。”
长乐满满的心思都在静姝身上,若是静姝当真有什么不测,连长乐都不知道该如何同长孙皇后交代。
长孙素来极是看中静姝的,虽说高氏与长孙氏有着姻亲缘故,却也不见长孙对长孙湄长孙芃姐妹如此上心。仔细打量静姝眉眼时候,长乐恍惚觉得静姝与长孙氏有那么几分的相似,只是长孙从来都是高台之上端坐着母仪天下的慈悲菩萨模样,是看尽世情冷暖之后的温和从容却如古井无波;可静姝却更添天真活泼之色,是不识人间愁苦的干净清澈,似相似,却又似不同。
长乐不曾察觉,当长乐从李恪手中抢过静姝手的时候,李恪眼中一闪而过的怅然和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采薇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禁低头抿嘴一笑。都说蜀王最是少年风流,如今只怕是栽倒在她阿姐的裙下再起不来了。
李恪原本想留了静姝在王府里休养的,如此日日相见相对,正是他心底深处最深的渴求。生在帝王之家,都说他拥有举世无双的高贵血脉,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运气,却也只有他们自己懂得,高处不胜寒,当寂寞变成一种习惯的时候,在无尽的寂寞的黑暗里,一颗明亮的星辰,足够让他们放弃半生荣华寻寻觅觅。李恪曾以为,他的心永远都只能生活在寂灭似的安静和黑暗里,无论多少青春鲜活的躯体,都融化不了心上的坚冰,到现在他才懂得,静姝安静的眼眸灿若星辰大海,温婉平和的勾起的唇角,就是他停不下步子追寻的光明。可是采薇的话没错,这次的事情,不会至此戛然而止,他不能自私的让静姝承受任何的流言蜚语与质疑,他爱着的女子,他便要倾尽全力的护她永生安宁。
李恪睨了长乐一眼,长乐不曾察觉,娇笑着搭上静姝的胳膊,两人一道往里走,倒是身后的李恪和采薇二人,颇觉得有些尴尬。
长乐一路亲自引了人到后院子里,早先时候甫一回府,就命人收拾好了房间,只是从前时候静姝住惯了的院子,与长乐住的院子不过一墙之隔,相去不远。依旧是静姝从前安排的摆饰,婢女推开屋门,长乐头一个抬步进去,检查着下人们打扫之后的模样,满意得点了点头,对静姝说:
“你就还住在这儿,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支会丫头们去置办。另外我也差人去高府里回了话了,过些时候会带了清澜一块过来,毕竟是你使唤惯了的人,用着也得心应手些。”
静姝敛裙,颔首致谢,道:
“多谢公主,叫公主费心了。”
话音还未落,长乐扶着她的胳膊嗔笑道:
“这就见外了不是,咱们俩之间几时要这般客套了。再说……”
话还未说出口,长乐偷眼瞧着李恪,抿唇一笑,道:
“再说,往后我还得叫你嫂子不是。”
静姝满脸羞红,垂下头去,一时却想不出如何辩解。
“咳咳……”李恪清了清嗓子,手背在身后踱步到长乐身边,目光却不曾从静姝身上移开,在长乐身边停下脚步,悄悄拱手,长乐一笑会意,朝着采薇,相视点头一笑。采薇道:
“我出去瞧瞧怎么清澜还没来,算算时候也该来了。”
长乐急忙接口,道:
“可不是嘛,我同你一块儿去。”
甫一说完,两人已经手拉着手跨出了门槛,带了婢女离开,还故意似的回头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屋里突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静姝突然觉得空气中的压迫感陡然上升,一时无言,不知该说什么。
李恪转身面对静姝,入眼是她含羞带俏的脸颊上飞起的红晕,让他心动不已。李恪上前两步,从背后拥静姝入怀,这个牵他心动他情的女子,他一刻都不想放手。
静姝就这样只身站在李恪面前,任由他紧紧拥入怀中,隔着空气,静姝依然能感受到李恪强大雄壮的气息和强烈占有的欲望,她不能挪动身子,感受到他的隐忍克制,生怕触动他的欲望。
半晌,李恪缓缓开口,带着喑哑低沉的缠绵与无奈,道:
“真的不想送你来这儿,若是能一直留你在王府,多好。”
静姝感受到李恪渐渐平静下来的气息,在他的怀中挣扎着挪了挪身子,李恪不曾放在环住静姝的手臂,却轻轻松开了几分桎梏,静姝灵巧的转了身,直视着李恪的眼。
那眼眸中的深情,让她禁不住想要沉溺其中,里面的缱绻与不舍,更让她心动怜惜。在静姝面前,李恪抛开了身份抛开了地位,他只是这世上最寻常的男子,倾慕着心中的佳人,静姝不禁抬起手来,抚上他的眉眼,精致的眉眼,何尝不让她流连,只是他们从来都是理智的人,太懂得轻重之分,不能只由着心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你还是没有这么做,不是吗?”
静姝低声开口,尚算平静,仔细听却也能听出一丝哽咽。
李恪腾出一只手来,握住静姝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这些日子我有好些事情要处理,未必能日日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我派出的两个暗卫,也会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保护你。”
静姝莞尔,比三月里的桃花更加娇艳,她知道李恪要去处理骊姬的事儿,清醒如她亦是懂得,纵然如今李恪决意割舍,到底多年相伴,即便是没有深重的爱恋,总归尚且有情分在,点头应下,也不曾多问。
李恪又絮絮叮嘱了静姝几句,也不多留,刑部大牢不比其他,重刑之下若是骊姬不惜鱼死网破也要扯住静姝不妨,却是得不偿失。李恪投鼠忌器,不再多言,生怕说多了话儿叫静姝瞧出什么生出了疑心,便借口说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早早回了王府。
出了长乐公主府,吩咐了来时车驾依旧摆出蜀王阵仗回府,李恪却鲜为人知的不曾在车驾之内,只身与潇湘子二人,隐身在滚滚人潮中,看着车驾远走之后,朝着刑部方向而去。
刑部尚书李宗道听闻手下汇报蜀王殿下驾到,忙整理官服出衙相迎,心里却在暗自盘算这蜀王府今日也不知道是刮的什么风,先是送了蜀王的爱姬及其家人并着数十项罪状条条有理有据,列的清楚明了,这会儿又有蜀王殿下亲至,要说那牢狱中收押的蜀王爱姬,可是声声唤着蜀王都叫哑了嗓子。
李宗道不由盘算莫不是蜀王殿下动了恻隐之心,到底如花美眷,又怎么能不叫这位风流王爷怜香惜玉呢。
不过这李宗道到底也是李唐宗亲一脉,虽得了这刑部尚书的官职,却也是在战场上明刀明枪搏出来的一方天下,若不是战场上一马当先,逼得苏尼失交出了颉利可汗,这六部之一的席位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他的。
骊姬如何处置李宗道不在乎,不过骊姬的父兄既然进了这刑部却也不能因为蜀王的几句好话开脱。这些年李宗道虽身在京城,却也有所耳闻那骊氏父子的荒唐丑事,深恨没有证据,如今证据确凿,依着那丹心铁血的秉性又岂会轻易纵容了他们去。
打定了主意,李宗道见李恪远远走来时候,面上端着恭敬神色,心下却是异常的坚硬笃定。迎了李恪往府衙正堂里,打量这位尊贵的蜀王殿下眉眼间的冷漠疏离,纵是看惯战场喋血的他心里也不禁升起一阵寒凉。
“未知蜀王殿下今日到来,所谓何事?”
生于皇族,浸染军旅官场多年,李宗道自问也是老道如狡猾的狐狸,便是突厥或是苏尼失的伎俩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可面前这位蜀王殿下心里在想什么,他却是猜不透。
李恪上首落座不久,衙内下人端了茶水奉上,潇湘子抱剑立在他身边,面上更是窥探不出神情,恍如只是寺庙中庄严得不苟言笑的佛像。李恪端起盖碗,慢条斯理的打开杯盖,缓缓抹去茶沫儿,却又不着急饮下,沉默良久,即使内心笃定连李宗道,亦不由得后背起了涔涔薄汗。
终于,李恪好似回过神来,剑眉抬眼看向李宗道,开口却是另一番话儿,道:
“要尚书大人站着说话,是本王疏忽了。”
李恪如同一个好猎手,将猎物团团围住之后拉弓搭箭,又偏不急着把箭射出,来个一箭穿心的痛快,偏偏就要看着猎物求生无门求死亦难,如同此时的李宗道,好不容易等到了李恪开口,不想只得来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可饶是一头冷汗,却也不好随意发作,少不得忍耐下来,拱手道谢后再下首位上坐下。
李宗道此时却觉得坐立不安,心里原本坚固的防线似乎有崩塌的迹象。他是从战场上死人成堆里爬出来的幸存者,习惯了直接的爽朗,偏偏这辈子却惧怕的便是这种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李恪好整以暇的饮茶,心里却估摸着时候,眼瞧着这位老尚书就快要坐不住的时候,终于搁下了茶碗开口:
“本王今日来,确实有事相求,还请李尚书卖本王一个人情才好。”
话到此处时候,李宗道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是松快下来,纵使年纪一把心里还暗自庆幸这蜀王果真是来讨人的。听他说要卖人情,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清了清嗓子,收敛起刚才时候摩拳擦掌的着急模样,悄无声息的正了正衣冠,一派正襟危坐的架势,端起了然笑容,道:
“殿下客气了,若是有何事需要刑部方面配合的,殿下只管吩咐就是了,臣定谨守本分以助殿下。”
简单几句话,听在人耳中,似乎是极寻常恭顺言语,李恪却心知这也是李宗道故意敲打自己的话儿,一句谨守本分,便是李恪想提出越矩的要求,怕这位李尚书也会一口拒绝。
李恪一笑,颇为自得,这是他想要的回答,就着李宗道的话儿道来心中所想:
“本王自然也不能叫李尚书为难。只是旁人也就罢了,这骊姬到底是本王府上的人,虽她族人犯事儿,可她多年身居王府,想来也不知情,不知李尚书可能将骊姬交给本王带走?”
李宗道一听只是要骊姬,心里的石头落地。虽说骊氏族人兴风作浪不少,却也都是罪不及家人的过错,早些时候蜀王府连着骊姬一起捆了送来,直叫他觉得难办得很,真是块烫手的山芋。如今李恪既然开口要人,又岂有不允的道理。
“殿下重情重义,老臣佩服。既是蜀王府中人,那自然该交给殿下发落,臣先谢过殿下了。”
李恪听他应下,也不多与他客套。颔首应下:
“李尚书客气了,既然如此,那本王就带骊姬回府,至于其余重犯,李尚书精通唐律,相信自能秉公执法屏为善良,本王便不耽误李尚书了。”
李恪脸上牵扯笑容,眼底却是深不可测的冷漠,话到此处旋即起身,吩咐了潇湘子往刑部大牢带走骊姬,朝人拱手告辞。
李宗道将李恪送到府衙外,看着李恪远走的背影,心中总有一丝狐疑游离不定,偏又说不清楚因由。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若说太子承乾是君子温润如玉,嫡子李泰书生意气,那这位蜀王殿下无疑偏有些乖张阴骘,让人靠不近看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