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月,李恪都不曾再出现在静姝面前,静姝也如同遗忘了他一般,平淡的日子,过得岁月无波。
转眼间,从初夏到暮秋,从小荷才露到遍地金黄,静姝的心,似乎随着这岁月的流逝,深深掩埋。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时候,她也会想起他,那如梦似幻一般的过往。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迷茫,到底那些已经失去的曾经,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还是她的一场梦?
在上房用晚膳的时候,父亲不经意间提起朝局的变化,这是极少的。祖父早就定下了规矩,在家里不得议论朝堂中事,静姝未曾留意,她从来不是喜好搬弄政治玩弄权术的女子,却在听到父亲说起李恪时候,握着汤匙盛汤的手,禁不住一颤,汤水从汤匙中洒了出来,溅在白瓷的碗中,如同在白底上开出的绚烂的花,却在片刻之间零落,只剩下碗中微微晃动的波澜。
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父亲不曾察觉到静姝的异样,依旧絮絮的说着,人人都觉得奇怪得很,这些日子,长孙无忌明里暗里没有少给李恪使绊子,可李恪却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也不与他争长论短,更是在朝堂之上几次三番出言维护高士廉与长孙无忌,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静姝咬唇,那日在屋中,李恪曾对她说过往后再不与高士廉为难,她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渐渐忘却了那些过往,却在听到父亲这些话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的深处慢慢释放出来,原来一直都是她的自欺欺人,她将李恪埋在心底,以为触碰不到就是忘记,不曾想到的时候那些回忆,在她的心底里生根发芽,再去触碰的时候,依旧鲜活如初。
静姝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忍耐得辛苦。尉迟氏的身子不爽利,今儿不曾过来一道用晚膳,静姝只当没有人能窥破她心底里的秘密,却在抬头对上采薇眼眸时候,深深一凛,采薇眼眸深处是她从未见过的满满隐忧,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的,却不知道原来只是对她自己一个人隐藏。
静姝食不知味,桌几上的美味佳肴,于她来说不过形同嚼蜡,匆匆用了晚膳,清澜取了清水来与她漱口,月上柳梢,静姝起身与采薇一道回了自己屋子。
“清澜,去烧壶水进来泡茶,今晚的东西有些腻,还得涮涮才好。”
采薇一进门,找了个由头支了清澜出去。
静姝立在窗下,伸手推开雕花木窗,抬头仰望夜空,月明星稀,今晚的月,和那一日的,很像。
采薇看着静姝的背影,她从来都是被阿姐捧在手心里的,不识人间愁苦,却在静姝的背影里,看到了凝结其中的忧伤。
“阿姐,你在想蜀王吗?”
迟疑了许久,采薇还是问出了口。
静姝诧异回头,盯着采薇的眼眸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声线颤抖:
“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那天在两仪殿,我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了。自阿姐你从殿外回来,那蜀王的眼睛,就不曾从你身上移开过,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看到了。”
那日静姝一心只想着掩饰,却没有想到越是想要掩饰的东西,越是瞒不住人的。
采薇顿了顿,看着静姝的眉眼,她的阿姐,生来就是美人,这张隽秀的脸庞,足以叫人神魂颠倒,可她却打心底里不想她未来的姐夫,是因为阿姐美貌而娶她,她只觉得那是对阿姐的亵渎。
“那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神,就好像是太子殿下看着湄姐姐时候一样。”
从来没有对谁动过心的女子,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等多年以后她懂得的时候,也终是庆幸亦有一个人,至纯如斯的待她。
“阿姐,你对他动心了,是不是?”
静姝看着她,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妹妹,如今终于长大了。在采薇注视的目光下,静姝缓缓点头,这是第一次,她顺从自己的心意,她不想在欺骗采薇,更不想背叛她自己。
“阿姐,既然你爱他,他也爱你,为什么你们不能像太子殿下和湄姐姐一样呢?”
采薇不懂,从小到大,她看了不少话本子,有些是父亲母亲同意她读的,也有些是她自己偷偷藏起来读的。话本子里,从来不缺才子佳人的故事,在那里面,只要彼此有情,都可以终成眷属,她不明白为什么承乾和长孙湄可以,阿姐和蜀王却不行。
静姝伸手,握着采薇的手,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她能豁出真心说实话的人,她一直以为是她在护着采薇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采薇对她而言,也是最大的依靠。
“因为你的阿姐不是湄姐姐,而他也不是太子殿下。阿姐对他有好感是不假,可是生在帝王家,他身上会有太多的无可奈何,阿姐不了解他,阿姐更不敢用一生去做赌注,阿姐输不起。”
一时的冲动,难以让她下定一世的决定,她以为他们遇见的时候已经是迟了,余生那么漫长,她是胆怯的,胆怯到患得患失,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叫得而复失,她生生选择了逃避。
采薇看着静姝眼中不加掩饰的挣扎和犹豫,似懂非懂,或许这就是遭遇爱情的女人,起伏跌宕,半点不由人,静姝是这样,长孙湄也是这样。
“阿姐别再想了,咱们明日一起去东市转转可好?我听芃姐姐说东市里新开了好几间铺子呢,东西都不错。”
静姝的决定,她都觉得是对的。静姝的情感,她也没有理由置喙,她唯一希望的就是她的阿姐,依旧如从前时候一般,眼中看不见忧愁。
静姝明了采薇的心意,这么多年的姐妹,只需要一个眼神就明白彼此心中所想,感念她心意如此细腻,静姝点头含笑应下。
清澜端着泡好了的茶推门进来,给静姝和采薇分别倒了一杯,静姝抬袖掩口饮下,心里的话儿说了出来,也的确是好受了不少,由着清澜侍候着卸了钗鬟安置。
一宿卧床,却睡得不沉,翻来覆去的醒来了好几次,索性不睡,睁着眼眸盯着窗外,看四四方方的天空中渐渐泛白,月落西坠,火球东升。
静姝换了身鹅黄色的裙裾,采薇跟在她的身边,两人也没有要什么马车跟随,只带了清澜清浅姐妹俩,往上房来与鲜于氏说了一声,这些日子尉迟氏卧床岸阳,府里头的大事小事,倒都是鲜于氏拿主意,鲜于氏有意择了静姝管家,又惦记着静姝年纪还小,一时倒也不曾把这事儿提上来。
四人轻装简从的出了府门,静姝倒没什么,她原本就是安静的性子,对街市上的一切,也见不出多少兴趣,采薇却不同,她似一匹脱缰了的野马似的,拉着静姝一路往东,边跑着边催促清澜姐妹快些跟上,静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兴致弄得无所适从,好不容易等到她在小巷的拐角处停了下来,伸手撑着小巷边的青砖,不住的喘气,末了,笑嗔道:
“你呀,这毛毛躁躁风风火火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叫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家里不让出门,咱们偷跑出来的呢。”
采薇听了静姝的话儿,晓得静姝是在那她寻开心,鼓气似的瞪着腮帮子,本想要伸手在静姝腰间挠她,她知道静姝最怕的就是她挠她痒痒,从静姝的发丝间看到了那头的小摊上似乎买着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来了兴致,把方才静姝的话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越过静姝,快步走向那个小摊。可怜清澜姐妹刚刚跟了上来,就看到采薇又往前走,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原来是五彩的绳子在匠人的手下编织出了好看的图案。采薇拿起小摊上的蝴蝶图案,捏在手里仔细的瞧着,回手拉过静姝,把那五色丝线编成的蝴蝶递送到静姝眼前,侧首娇俏道:
“阿姐你瞧,这蝴蝶真好看。”
静姝从采薇手上接过蝴蝶,五色丝线编织在一起,纵横交错,织成好看的颜色似云霞灿烂,蝴蝶翅膀上的丝线微微松开,不经意间晃动的时候,丝线也随风摆动,如同一只绚丽的大蝴蝶振翅欲飞的模样,的确是别具一格。
静姝拿着蝴蝶图案,比划在采薇腰间垂下的丝带底端,后退半步,仔细端详,片刻笑道:
“的确是不错,你若是喜欢,就买下来吧。”
采薇不住的点头,蝴蝶是她最喜欢的,从小的时候,没少捉了花园里的蝴蝶回来,养在大瓶子里,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好端端的蝴蝶,总好像是禁不住养似的,没几天扑棱就再也扑棱不动了,后来就绝了这养蝴蝶的心思,今日瞧见这栩栩如生的丝线蝴蝶,爱不释手。
静姝正想要从袖笼中取了铜钱出来付账,却瞧见摊主飞快搅动着丝线的手旁,放着一只转经轮,她曾经在高士廉的屋子里见过这样的转经轮,祖父曾经告诉过她,这东西是从西边来的东西,是佛寺里的一种法器,传说转动转经轮,就能带来无上的福泽。
静姝正想要询问些什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只察觉到那马儿似乎在自己身边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就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上了马,随着马嘶铃声,沿着街市巷道,一路奔去,耳边只有飒飒的风声作响,还有飘散在风中的采薇在身后的呼声渐行渐远。
电石火花之间,采薇来不及看清楚,等她回过神来时候,又哪里还有静姝的身影,她想要追着马去,却哪里还有马儿的影子,宽阔的街道,如同从来没有这匹马的出现,一切安稳如常。
清澜盯着那扬起的尘土许久,张大了嘴,半晌,想说什么,挪了挪唇还是咽了下去。
采薇似乎明白了什么,上前质问清澜,清澜大约觉得事态严重,再也顾不得静姝说的不许,吞吞吐吐道:
“带走小姐的,看背影好像是……蜀王。”
“蜀王?”
采薇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时候他会出现,这时候他理应在他的府衙里做事才对,瞪着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是蜀王,就凭一个背影?”
清澜一凛,屈膝道:
“奴婢曾在花园里见过蜀王的背影,所以刚刚就觉得眼熟的很,现在想起来,当时确定无疑的。”
“花园?”
采薇更是诧异,她不曾想到李恪有这胆量,敢偷进高府的花园去寻静姝。清澜看到了这个时候,再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捡了些重要的告诉采薇,她生怕静姝有事。
采薇听罢,许久沉吟,终于开口:
“若是蜀王带走阿姐,阿姐大约不会有事儿的。”
说罢,看了清澜姐妹一眼,道:
“咱们去邻街的酒肆里坐坐吧,今日的事儿,不许和任何人说,明白吗?”
大约也知道事情严重,清澜姐妹看着采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总是隐在静姝身后的二小姐,也有了当家主人的模样,郑重点了点头。
采薇轻叹一声,领着两姐妹往邻街的酒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