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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东巡洛阳,唐太宗临幸了小才人

一、蓬莱仙境

天蒙蒙亮武照便醒来了,不是被叫醒,而是被四邻扰醒的。掖庭中的女人起得都很早,低等的宫女还要挽起裙摆提着桶自己去打水,此起彼伏的问候声、说笑声、嗔怪声便如叽叽喳喳的鸟鸣,扰了她的睡意。当她揉着惺忪睡眼撑起窗棂那一刻不禁有些惊讶,在凝着露珠的花木间,那些窈窕婀娜的宫女来来往往,与其说美丽还不如说是怪异。

伺候她的人很快来了,青盐漱口,竹箅梳头,描眉点唇,一切都不用自己动手,还真有些不习惯。早饭还未用罢,昨天领她东转西转的那个老宦官又来了,她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被领到一座宫殿前。

飞香殿——此处可比尚宫局阔绰多了。朝霞流彩,玉阶彤庭,秀树在晨风中簌簌抖动,掩映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武照只觉眼前恍然迷离,似是昨晚那场乱无头绪的梦还未走到尽头,她在宦官引领下如同踩着棉花一样登上殿阶。

朱门绮户,黄纱绣帐,熏香缭绕,铜鹤展翅,十名白衣宫女手捧宫扇、香炉列于两厢,这地方简直是人间的琉璃仙境。当中高坐的那位霞帔金钗的女人可是月宫嫦娥?

宦官低声咕哝:“这就是淑妃杨娘娘,还不快施礼?”

武照却早看痴了,把新学的那些规矩抛到脑后,愣在那里直勾勾注视着这个女人——她衣饰华美,身材苗条,淡妆素雅,看得出已是三十多岁年纪,不过神态庄重举止矜持,确有不俗气质,这感觉武照很熟悉,恍惚有点儿像母亲。

宦官颇觉尴尬,四妃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何况淑妃代管后宫诸事,身为才人这般直视是很失礼的。不过淑妃没追究,反而以同样的目光审视武照,继而露出慈祥的微笑:“常听人言,应国公膝下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果真名不虚传。”

“姐姐也很漂亮。”武照诚心称赞,却把伺候的宫人吓一跳——宫中礼法森严,若关系亲密私下叫叫也罢了,哪有小小才人刚一见面就直呼妃子为姐姐的?

“武才人,不能乱称呼。”老宦官赶忙斥责。

“就这么叫吧。”杨淑妃很大度,“还能有这么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叫我‘姐姐’,我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再说我与你母亲乃杨氏同族,姐妹相称也没什么不妥。”

武照听说她也是弘农杨氏,心中颇觉欢喜,却不知她俩若以姐妹相称大为不妥——按族谱而论,她外祖父杨达与隋炀帝同一辈分,而杨妃是隋炀帝之女,细究起来武照是杨妃晚辈;再者杨达本来也只是隋文帝族侄,血缘并不近,改朝换代后更八竿子打不着,攀不上半点关系,杨妃如此屈就不过故作宽和。

武照哪懂这么多?反而顺藤而上,笑盈盈施礼:“如此说,小妹高攀姐姐了。”

杨妃越发和蔼:“昨日琐事颇多,你又来得有些迟了,故而委屈你一夜。此处与长安不同,你可入住禁苑,少时便给你安排住处,与其他姐妹也见见面,今后在宫中要……”

“我何时能见到皇上?”武照迫不及待打断道。

殿上宫人无不变颜变色,杨妃也不禁一怔,老宦官又厉声斥责:“武才人,娘娘好言教诲,你怎可随意插口?”

“王公公言重了。”杨妃一笑置之,“她才多大年纪?刚入宫什么都不懂,你这般大声训斥,别把她吓坏了。”

“是。”老宦官连忙低头。

杨妃凝视武照:“你很着急见皇上吗?”

“是啊。”武照直言不讳,“娘亲对我说,我入宫就是来侍奉皇上的,一定要得皇上欢心。”

杨妃掩口而笑:“你娘说得对,可你知道如何讨皇帝欢心吗?”

这倒把武照问住了,默默低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杨妃却没耐心等她思考,转而问宦官:“万岁今日如何安排?”

老宦官道:“听陈公公说,最近关东诸州都遣来朝集使,都等着皇上召见。另外皇上近来常到西苑打猎,今天也保不准会去……”

武照甚感诧异:“难道皇上不知我来?”

宫女们都咯咯而笑——区区才人,比我们身份高多少?还值得惊动皇上?

杨淑妃重重咳了一声:“你们笑什么?”

这句话声音虽不大,却冷冰冰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杨妃扫视左右,缓缓道:“别以为离开长安就可为所欲为。本宫体谅你们难得出来一趟,略加宽纵,想不到你们越来越没规矩。本宫忍而不发乃是念在皇上近来心情尚佳,不便扰了皇上的兴致;这里虽不及长安宫闱森严,也不要得寸进尺,留神回到长安我再与你们秋后算账!”

她口气虽不甚严厉,却天然有一种矜持端庄的威严。众宫女噤若寒蝉,再没人敢笑了,却都偷偷把眼光扫向武才人。武照根本没听出杨妃此言的弦外之音,只觉这位淑妃娘娘脾气做派很合自己心意。

杨妃舒了口气:“有劳王公公领才人到蓬莱宫暂住……”说着她飘然起身,又瞄一眼武照,“难得你面君心切,我会尽快把你入宫的消息禀报皇上,你就耐心等候吧。”言罢灿然一笑,轻提裙摆转屏风而去。

武照兀自迷迷糊糊,这场接见却已经结束,随那姓王的宦官离了飞香殿,昨日伺候她的宫女早携了她的东西在外候着,一行人又似穿迷宫般在宫苑中穿来绕去。这次却没走多久,穿过一道雕龙琢凤的牌坊,一汪碧绿的池塘出现在眼前。虽已深秋时节,但池畔遍植松柏全无败色,还有几株菊花傲然绽放,郁郁菲菲甚是可观,从东面绕过这片林子,循着青石小路便来到蓬莱宫。

青竹围墙,紫竹楼阁,窗棂处的碧纱随风摇曳,没有飞香殿的雍容华贵,却多了几分清雅灵秀。武照没见过此等别致地方,顿时喜不自胜,一路小跑奔上阁楼——里面陈设更具匠心,一应桌凳交椅乃至梳妆台都是竹制的,桌上壶碗皆是白陶,连衾被都是罕见的绿色菱花织锦,这真是隐逸仙子才住得的地方。

武照摸摸这儿瞧瞧那儿,说不尽的喜欢,尤其窗外景色——蓬莱宫并非正式宫殿,倒似皇帝游园时小憩赏景之处,得名于蓬莱仙山;而此处窗口正对的就是蓬莱、瀛洲、方丈三座假山。虽是假山,皆以纹路奇异的巨石堆砌,遍植松柏,仙境仙景唯仙人可见。

不多时姜尚宫也来了,还带来两个宫女一个宦官:“今后他们仨专门侍奉才人。这是朱儿、碧儿,伺候才人日常起居、梳妆打扮,若嫌他们名字不好可以改。”

武照见她俩约摸十六七岁,身材高挑,反挽发髻,皆是一身粉樱色衣裙,相貌却不怎么出众:“你们是亲姐妹?”

朱儿笑盈盈道:“我是宋州人,碧儿妹妹是扬州人,一南一北岂会是姐妹?”

“我瞧你俩有些相像。”

碧儿道:“我俩入宫就住在一起,或许相处日久自然连像……”

朱儿接口道:“我俩天生凡胎,当然比不上才人天生丽质……”

碧儿又道:“只盼以后伺候才人能沾染您的贵气,似您一般美丽。”

武照被她们你来我往的答话逗乐了,连说:“好,好。朱花碧叶甚是般配,这名字就不必改了。”

“谢才人。”二人齐道万福——伺候武才人对她们而言是幸事,虽说主子品阶不高,但总比留在掖庭干浣衣洒扫的差事强。

姜尚宫又拉过那宦官:“这小厮也拨与才人,以后有跑腿的差事尽管交给他。”

这宦官当真是个“小”厮,看模样比武照还小一两岁,生得又瘦又矮,一张白净面皮,薄薄的嘴唇,小鼻子小眼,单眼皮一眨一眨,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武照见他样子滑稽,笑呵呵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范,诨名云仙。”这小宦官口齿伶俐嗓音清脆。

“范云仙?”武照很意外,“你这副模样怎叫云仙?”

小宦官嬉皮笑脸道:“我本岭南人,到底姓什么自己也记不得,宫中师傅姓范,我便随了姓。范师傅的养子名字里都有个‘云’字,云福、云禄、云寿……偏巧到我这儿取了‘云仙’这个名。”他话说得轻巧,笑容中却带几分苦涩。岭南之地几乎被朝廷视为化外,除了贬谪流放谁也不愿去,贫苦之人难以生计,便把孩子卖入宫中换几斗粮食果腹;男孩阉割后由大宦官认为养子,传授诸般伺候人的本领,再聪明的孩子也少不了挨打挨骂,其实苦得很。

武照也觉他可怜:“行啊,你就跟着我吧,我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身边正缺一个云仙。只要你不惹我生气,我绝不欺负你。”

范云仙赶忙跪倒磕头:“小的算什么?才人是真正的云中仙子,小的今后一定全心全意伺候您。”

有了这三人相伴,武照宽心不少,姜尚宫又差人送来些绸缎衣物瓷瓶摆件。朱儿碧儿为她打理衣物,整理好床榻;范云仙果真机灵,打来桶清水洒扫庭院,把桌凳擦得一尘不染,点了上好的熏香,又采来不少花儿装点在窗前案头。武照也亲自动手,整理从家带来的包裹;一见那条石榴裙,心头不免感慨,自从做得从没穿过,一时兴起竟穿在身上。

朱儿却道:“宫中有规矩,无论妃嫔宫女都不能随便穿戴。”

碧儿也说:“才人在自己房里穿穿也罢了,若叫淑妃娘娘看见,不单您要挨训,奴婢们也要受罚。”

武照哪听她们啰唆,只顾摆弄身姿,转着圈子问:“你们看这裙漂亮吗?”

这竹楼碧绿素雅,她却穿了件大红裙,格格不入未免俗气。可是宫女怎敢扫她的性?两人异口同声:“漂亮漂亮,才人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晚,范云仙早提着食盒把晚膳送进来,朱儿碧儿将羹匙食碟一样样摆好。晶莹雪白的稻米,好大一条鲜鱼,这些都是武照在家乡期盼已久的,可此时此刻她已无心享用,只夹了两口便放下牙箸扶窗远眺。

傍晚的蓬莱三山另有一番光景。落霞给雄奇的山峦披上绯红衣裳,几只寒鸦栖于松柏枝头,透着孤寂之感。碧绿的池塘此时也蒙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宛如一面巨大无轮的铜镜。不过此时武照眼中,这面镜子倒映的并非三山的峰峦,而是往日的一幕一幕——旧日父母和谐姊妹相伴的天伦之乐,父亲去世的哀伤情形,姐姐出嫁的离别泪水,还有在文水度过的艰难岁月。

即便暂时见不到皇上,如今能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吃到这么好的东西,里里外外有人伺候着,也算福分不浅了。总听人说入宫多么不幸,但这两日来的经历大大强于她预料。可她自己享福了,母亲又如何呢?是否还在忍受哥哥嫂嫂的欺辱?是否为妹妹的亲事发愁?是否在佛前为我祷告祈福?虽说她入宫了,惟良、怀运他们再不敢狗眼看人低,但家资钱财毕竟还在他们手中,天长日久难免故态复萌,母亲的日子不会比从前强多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何使母亲真正脱困呢?

想来想去,办法只一个——得到皇上宠幸,晋位妃嫔恩及家人,并保荣宠不衰,唯此才能让母亲重新回到人上人的地位,找回昔日的尊贵!若真有那天,说不定能把母亲、姐姐、妹妹接到京城再度团圆,到那时方不负“见天子庸知非福”之言……可这是遥远的梦,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才人不再用些了吗?”朱儿打断她思绪。

“不用了,都撤下去吧。”

回过神来,那光闪闪的“铜镜”已一团漆黑。夜幕已降临,雄峻的仙山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四下静谧,连鸟雀也不再啼叫。碧儿熟练地点上灯又趋步推至墙边。武照倏然感到一阵无聊,此处风景虽好却静得出奇,岂不把人活活闷煞?

想至此她把头探出窗外,欲呼唤范云仙也进来,四人一起聊天,可还没张口,却见院外竹林间闪过几丝亮光,继而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二、初蒙君恩

皇上驾到……

那明显是个宦官的声音,嘹亮中透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嘶哑,犹如一把利剑刺破宁谧的夜幕,又似一阵钟声惊醒沉思中人。

武照万没想到思慕已久的君王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到来,一时呆立窗前;但见十几盏灯笼驱走了黑暗,竹林幽径间闪出一群人,虽影影绰绰瞧不清,看服色也知是宦官宫女,他们两厢站定,最后有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踱出。灯火阑珊中难辨那人面容,却见他背着手,似闲庭漫步般缓缓而来;武照手足无措,眼睁睁瞧这个模糊人影走进院子,大步踏上竹楼阶梯。

咚、咚、咚……

武照早将见驾礼节烂熟于心,不知每日思忖多少遍,可真到了这会儿脑中却一片空白,只觉那踏楼梯的声音与自己心跳连成为一体,身子都僵硬了。幸亏跪在身边的朱儿、碧儿拉扯,她才腿一软伏倒在地。刚跪下,脚步声便停息,那人已走进来。

“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武照随着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只听到朱儿碧儿的声音。她不敢仰视紧紧低头,唯有那人一双大脚出现在眼前,穿着杏黄色缎靴,靴靿上五彩丝线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

“你就是应国公之女?”那人嗓音深沉有力,但显然已不年轻。

“是!”或许是紧张使然,武照这声回答格外响亮,连自己都吓一大跳。

“哈哈哈……”那人朗声大笑,“还真是个胆大率直的姑娘。”

武照听他如此说,脸上不禁绯红,还未想好回答什么,却见面前伸来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这只手如此粗糙,关节处还有两块老茧,摸在她娇嫩的脖颈上有些难受;那黑黝黝的手腕上肌肉虬结,浓密的毛发打着卷。

“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

不待武照答应,这只大手已将她的头扳起——这就是皇帝?怎么和想象中不一样?天子不应该是头戴冠冕、身穿黄袍吗?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只一袭白布单衣,披着件敞开的褐色长衫;他身材十分高大,厚实的肩膀把长衫撑得紧绷绷,一张宽额大脸,高鼻阔口面色黝黑,耳垂饱满如元宝,双颊嘴角各有两道幽深的皱纹,发起怒来一定横肉突显颇为可怖;唯独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宫灯映射下泛着幽幽光芒,一对浓眉犹如箭翎直插入鬓;三绺长髯垂散胸前,明显经过修饰,可两腮依然可见青青的胡茬儿;发髻随随便便盘在头上,不著冠带,横插一只金簪,鬓角已有几缕白发。这就是功德越古、名震华夷的贞观天子吗?其实更像一名卸了铠甲的武夫。

李世民托着她下巴打量良久,武照感到很不自在——她隐约记得这种目光,是母亲在市集挑拣绫罗布匹的目光,仿佛自己也成了什么商品,被他任意品评着。不过接他入宫的使者说过,被皇帝正眼审视是无比荣耀的事,她不能也不敢抗拒。

许久李世民才松手,顺势沿着肩膀抓住她一条手臂:“淑妃说得没错,好个秀丽人物。”说着用力一提,武照轻飘飘站了起来。

宦官宫女进进出出,往桌上添了两盏灯,又摆了几盘果品,继而所有人都不声不响退了出去,连朱儿碧儿也不见了踪影。李世民大马金刀往窗边的竹凳上一坐,信手摆弄着别在窗棂上的菊花;武照却感尴尬,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过来!”李世民朝她招招手。

武照不知他何意,慢吞吞地前蹭,哪知方至近前,李世民竟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腿上。武照生平第一次与陌生男人近距离接触,只觉皇帝的大腿硬邦邦的,坐在上面并不好受,晃晃悠悠又不敢靠在他身上,乍了半天胆子才试探着伸手扶在他肩头;更诧异的是,这个名为天子的男人身上竟也散发着一股汗涔涔的气味,在武照印象中似乎只有那些卑贱的奴仆才会这样。

李世民随手把那枝花插在她鬓边:“朕刚打猎回来,淑妃就跟朕提起你,说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灵精,朕岂能不来看看……嗯?你穿的什么?”

糟糕!武照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那条石榴裙,想起宫人告诉她的规矩,不禁心生怯意:“奴婢有罪,可这是母亲给我……”

皇帝才不屑这琐碎之事,却道:“应公夫人的手艺倒也不差嘛!记得那年皇后亲蚕,内外命妇入宫相伴,朕与你母亲还有一面之缘,是位端庄可敬的老夫人。”这已是十年前之事,当初李世民不过而立之年,杨夫人却年近半百,皇帝阅遍春色,在他记忆中杨贞那等年纪自然是个老妪。

武照大为兴奋:“陛下识得我父母?”

“朕统驭天下百官,怎会不识得?”

“可惜我爹爹前年病逝了。”

李世民当然记得武士彟已死,而且清楚武士彟为什么死,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家乡在并州?”

“并州文水县。”即便武照痛恨那个地方,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她籍贯所在。

“你想家吗?”

若是侍奉皇帝已久的妃嫔势必慎重回答这问题,蒙受君恩怎敢言思乡?武照却不知那么多,脱口道:“也想,却也不想。”

“你说话好生有趣,到底想不想?”李世民像逗弄孩子一样捏捏她脸颊。

武照目光幽幽仰视繁星:“我思念娘亲,却不想念并州文水。”

李世民哪知道他们家务事,蹙眉道:“为何不想?朕给你们家乡选了天下最好的父母官,李世镇并州十余载,威震突厥……”说到此处他又笑了——这不是朝堂,跟个十四的小女子说这些作甚?

武照坐在他腿上实在难受,手腕也有些酸了,终于忍不住靠在他身上,却见皇帝无责怪之意,反而伸手抱住她肩膀,不禁长出一口气,不似方才那么紧张了,随口道:“入宫挺好的,娘亲却哭了好几次。”

“你娘是舍不得把你给朕,其实这是皇后的意思,她临终把你推荐给朕。”李世民一边说一边轻轻抚弄着武照的秀发。

“皇后娘娘也真荒唐。没见过我,便糊里糊涂让我入宫……”

李世民突然紧紧扯住了她发髻——从没有人责怪过长孙后,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亡妻!

“啊!”武照发出一阵痛楚的叫声。

这一声唤醒了李世民的理智。固然他爱妻心切,但毕竟不是恣睢任性的暴君,对这么个刚刚入宫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何必苛刻计较?他的手渐渐松开,还是那副充满耐心的口气:“别埋怨皇后,她善良,待朕很好,待宫里的人都很好……”

武照点点头,却再不敢随便讲话。

李世民见她眼中尚有恐惧之色,哄道:“别怕,朕爱听你讲话。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我一来到洛阳就喜欢上了。”这倒是她心里话。

“你还真是乐不思蜀。”

武照顺口咕哝道:“我可不是刘阿斗。”

“哦?”李世民一笑,“你知道这典故?”

“《三国志·蜀后主传》中晋文帝问蜀后主思乡之事,故臣郤正秘密进言,被刘禅如实上奏。唉!扶不起的刘阿斗。”武照娓娓道来。

李世民确实有些意外:“你读过不少书啊。”女子读书并非稀罕事,但读的不过是《孝经》《列女传》之类,似她这般读过经史并能讲清典故的实在不多,何况她才十四岁。

武照不免得意:“我娘教我读书的。”

“你娘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是啊。”听皇帝这般夸赞,武照不免动情,“我娘独自带我们三姐妹度日,受了好多委屈。有一次我夜半醒来看见她在佛像前独自垂泪,她一定是怕我们看见,所以等我们睡着了才哭……”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带着屡屡哀愁的话语萦绕在耳畔,竟勾起李世民的心事,铁骨铮铮的皇帝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

“陛下你……你哭了?”武照很诧异,似乎是看到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听娘亲说过,皇帝是世上最坚强的人,怎么也会哭?”

“没有,朕当然不会哭。”李世民强作笑容。

“皇上也有伤心事吗?”

天下无人没有伤心事,但皇帝的伤心事只能对天言,对地言,不能轻易对旁人说。铠甲上哪怕有一丝裂缝都可能是致命的,绝顶聪明的李世民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创伤,但今夜今时面对心地单纯的小姑娘,所有戒心都放下了,竟忍不住一吐郁闷:“唉……你虽离开了娘,但她毕竟还在世上;朕也有三个年幼的孩子留在长安,比你还小,他们的娘却再也回不来。”

武照自不晓得他说的是晋王李治和晋阳、金城两位公主,只道:“他们的娘没了,不是还有陛下吗?”

“可朕身系国事,平日不能陪他们,而且一见到他们朕就想起他们母亲,尤其朕的儿子稚奴,长得很像皇后。朕想给她们找个贤德的后母,但人心难测,群臣也极力反对。”

武照头一遭见到男人为妻儿之事愁眉苦脸,忽然觉得这个五大三粗的皇帝很可爱,于是竟扮出一副小大人模样哄起了天子:“我娘说过,再难熬得日子还是得过。他们没了娘,如果陛下不肯见他们,他们就真成无依无靠的孤儿。我记得当年我爹无论多忙还是会陪我们,有时就把我放在他腿上,就像现在您抱着我这样……”

李世民心头一震——她说得对啊!如此滞留洛阳实是逃避,我已愧对稚奴的母亲,不能再愧对这三个孩子。堂堂天子尚不如小女子明道理,惭愧惭愧!

想到这里李世民胸中郁闷纾解不少,越发觉得她可爱,轻轻握住她手:“你说得对,回到长安朕就把他们接到朕寝殿里,再不与他们分开。”言方及此又不禁苦笑,“只怕满朝大臣又要说朕偏心啦!”他又想起前番李泰、李恪之事。

“哼。”武照不以为然,“偏心又怎样?”

李世民无奈摇头:“我猜你娘必定也偏心,八成偏爱的就是你,你才如此不在乎。”

一提到她们家事,武照就变得格外认真,也不顾他是皇帝,强辩道:“我娘是偏爱我,但偏心自有偏心的道理。”

“什么道理?”

“我阿姊娇气得很,什么活都不肯干;妹妹年纪小身子又不好,整天病歪歪的。她们不愿做的事都是我来做,有人欺负娘也是我替娘出气。娘亲不宠我宠谁?”武照想要卖弄自己学问,又画蛇添足道,“后汉光武皇帝是中兴明君,不照样废长立幼?换上的新太子后来便是汉明帝,一代有道明君。晋武帝司马炎倒是不肯偏心,最后立了个傻瓜一样的晋惠帝,国破家亡怨得谁来?”她虽读过书却没亲身经历过政治,对她而言史书上的一切仅仅是故事,与现实的关系更是毫无知晓。且不论这俩例子对当今太子、魏王之争的影射,单是后妃干政这一条就足以把她打入冷宫永世不见天日。

不过李世民并没有发作,一则童言无忌,她不过是两眼一抹黑的懵懂少女;二则方才她帮自己纾解心事,李世民从心眼里觉得她纯洁可爱;再者,这“偏心有理”的论调未尝不合他心愿。

武照全然不知,这一晚已两度徜徉鬼门关前,反而愈加亲昵道:“陛下真好,从来没人肯听我说这么多心里话。”

“你也很好。”李世民轻轻吻了吻她发髻,“也从来没人肯向朕说这么多,那些向朕进言的人其实都有私心。”

“其实我也有私心。”武照撅起小嘴。

“什么?!”李世民立时警觉起来,“你有何私心?”

“我想让陛下宠爱我。”

李世民眼中充满猜疑和迷惑:“为什么?”

“因为娘说过,接我入宫的宦官也说过,能得皇上的宠爱是世上最荣耀的事。我是娘最疼爱的孩子,要给娘争气!”武照边说边眨么着水灵灵的眼睛。

“呃……哈哈哈!”李世民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天真直率的女孩,“好,这几日朕天天来陪你。”

“陛下不是要回长安吗?我也随您一起去长安吗?”

“说什么傻话,那是当然。”李世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不过要等飞山宫建成,朕带你到新宫殿住上几日,咱们再回长安。”

“长安比洛阳如何?”

“长安虽然不及洛阳热闹,但那是朕的家,也便是你的家……”李世民不想再说什么,将她紧紧抱再怀中,嗅着她轻柔的体香。

家?!

对武照而言,没有哪个字眼比“家”更令她魂牵梦绕。并州文水那个没有快乐、没有安宁的地方不能算家,她的家早已随父亲去世而消失,只剩下幼时残梦。现在这个男人说要给她一个家,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承诺吗?星汉灿烂、月倚云中、微风徐徐、竹林婆娑、小楼如幻、美梦如画,洛阳已如此令人心醉,那么长安——她的新家又会何等温馨?武照无比憧憬,也无比温暖,坦然依偎在李世民肩头,那毛茸茸的胡须刺得她怪痒痒的,不过她喜欢这感觉,一时竟产生错觉,好像又回到父亲活着的时候。

可这男人不是父亲,是皇帝!

武照兀自陶醉在迷梦之中,却觉皇帝越搂越紧,那粗糙的大手顺着她的手臂摩挲着,像一条游走的蛇渐渐探进她衣中,揉捏着娇嫩的身体。她忽然害怕起来,也清醒起来……她想起入宫前宦官给她看的一些画,那些叫《春宫图》的东西,画上所有人都赤条条的,身躯和表情都那么怪异扭曲,以至于看第一眼时她竟误以为是庙里的《六道地狱图》,宦官告诉她,看懂这些才能侍奉好皇上……可是……

四十岁的男人把十四岁的女孩拦腰抱起,急不可待走向床榻。

他虽脚步踉跄,生满胡须的嘴却没有停歇,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吻来吻去,像一只饥饿啄木鸟焦急地汲取着食物;而她这次感到的不再是痒,而是痛,男人腮边的胡茬儿像钢针一样刺疼她的脖子,就像砧板上的鱼,无论如何扭动都躲闪不开……何为欲望?何为情爱?

大天子把小才人按倒在锦榻上!

他的手直接从腰间摸索到她胸前,将一件件衣衫扯去,手段如此熟练,他兴奋的目光上下求索,仿佛是在拆看一件贡品、一件礼物;刚落到床榻上那一刻她磕到了脑袋,晕晕乎乎昏天黑地,但还来不及清醒,纱帔、锦衣也被那双粗糙的大手剥去,继而是母亲给她做的石榴裙……何为宠幸?何为侍奉?

强壮的男人把娇弱的女孩压在了身下!

他早已被女孩软弱的肌体陶醉,胡乱扯去自己衣衫,迫不及待去感受她身上的温暖,一双大手抚过两座微微隆起的玉山,去采摘那朵粉嫩的茱萸;她已经吓呆了,当男人那健壮的身躯、黢黑的体毛完全暴露时,她吓得紧闭双目,而那双不安分的大手更令她浑身难受……究竟何为荣耀,何为恩泽?

武照已无心思考那些疑问,只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她可以放肆咒骂兄长、手持利刃恐吓大嫂,但此刻她面对的这个人是皇帝。那庞大的身躯压下来,仿佛一座大山砸到她身上,她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继而咬紧牙关,默默提醒自己——这男人承载着天下,而自己此刻承载着他,这便是恩泽,这便是荣耀,这是天下的重量!不着边际的思忖尚未结束,下面已是一阵绞痛,身体仿佛被撕裂了,她实在忍耐不住,还是发出了痛楚的尖叫。

天旋地转,浑浑噩噩,她紧闭双眼忍受着一切,泪水却已止不住顺着晕红的双颊滚下,她感觉自己仿佛是被脱缰的野马践踏而过,又似被猛兽扯碎肢体,不知忍耐了多久,直至身体和意识都变得麻木,在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中,痛苦和疲惫令她昏晕过去……

当清晨的阳光照入竹楼时,武照还挣扎在噩梦中,睁开双眼看着模模糊糊的一切,颇有茫然若失之感,昨天还觉得清雅美丽的“蓬莱仙境”,此时竟如此陌生。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架了,痛得动弹不得,然而床榻上一块刺目的印记却吓到了她,令她如针刺般倏然坐起——那是一抹殷红的血迹,宛如一朵热烈而凄美的牡丹花。

“才人醒了?”朱儿端着盆清水走过来。

“皇上呢?”武照有气无力。

“早就上朝去了。”碧儿也捧着套崭新的衣裙进来,“万岁见才人睡得香甜,吩咐我们不要惊动。”

“哦。”武照糊里糊涂应着,双目依旧死死盯着那抹血迹。

二婢放下东西并肩跪倒:“奴婢恭喜才人。”

武照并不明白喜从何来,不过以她懵懂的心揣测,经过昨夜那场痛苦的仪式她似乎真的具备了某种荣耀,或许这就是母亲和使者宦官对她说的。

朱儿扶她起身,用浸湿的锦帕为她擦拭着身体;碧儿整理着凌乱的床榻,将那血污的衾被收起。武照抬头望着窗外——又是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可自己已变得同昨日大不相同。

“德妃娘娘驾到……”范云仙清脆的声音传来。

朱儿碧儿慌了,来不及为她穿戴,忙取件苎麻单衣披在她身上。武照匆忙系好腰带,未及梳理乱发,就听外面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那个被称为“德妃”的女人大笑着走了进来:“我瞧瞧,我瞧瞧!哪位姑娘有这么大的口气,敢催促皇上来见她?又有什么特别之处,能把皇上迷住,当晚即留宿在此?”

武照多少也懂得些规矩了,脸上一阵羞红,正欲下拜却被阴德妃一把攥住手腕:“抬起头,让本宫看看你。”

“是。”武照微微抬头。

“咳!羞什么?”德妃不容她迟缓,托起她下巴仔细审视。她也怯怯地观察这位德妃娘娘——此人年纪与淑妃相差无几,穿得花里胡哨,体态略显丰腴,酥胸挺拔腰肢圆润,一张脸犹如满月,皮肤甚是白皙,宛如凝脂一般,还有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但眼角处已有几缕鱼尾纹,笑起来格外明显。

“哈哈哈……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姑娘,有趣!”阴德妃仿佛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忍俊不止。

武照却觉不忿,她话里话外竟透着一股轻蔑。但身份摆在这里,她本就衣冠不整,不便再失礼数,只好违心道:“娘娘见笑了。”言方及此又听外面禀报:“淑妃娘娘和杨婕妤到。”

杨淑妃亲挽珠帘走了进来,一见此景也笑道:“德妃妹妹,你这般闯进来瞧,可别吓着新才人。”武照连忙行礼,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容貌极美的姐姐,衣着素雅,想必就是杨婕妤;赶忙再次躬身,哪知这位婕妤比她还腼腆,竟抢先向她道万福,继而退到一边低头不语。

阴德妃戏谑地瞟了一眼淑妃:“武才人刚入宫,姐姐便在万岁面前替她美言。入宫当晚即得皇帝召幸,这等好运实是难得啊!”

杨妃讪讪而笑:“我也是见她生性活泼,能讨皇上一笑。”

阴妃半开玩笑道:“姐姐就不怕她分了你的宠?”

“德妃妹妹说的哪里话?为皇上推荐佳人是我等分内之事,何况武才人是文德皇后遗命征纳,我这么做也是理所应当啊!”

“哟!”阴妃咯咯娇笑,“我可是好心好意替姐姐想,姐姐反嗔怪我一身不是。”

“你呀,就是这张嘴不饶人。”

“姐姐莫屈了我,妹子可早盼着你承继长孙皇后入主昭阳啊!”

“当着才人的面,你乱说些什么……”

她俩一问一答,有时似乎是玩笑,有时却又好像很认真,武照在旁根本插不上话,很是尴尬;偷眼瞟了一下杨婕妤,却见她低眉顺目充耳不闻,似乎早已习惯。

杨妃在阴妃肩头抚了一把:“德妃妹妹别闹了,亏了咱们都是做姐姐的,在人家房里说说笑笑没个正形,岂不惹人取笑?”这才转而对武照道,“昨晚歇得可好?我带来几件东西,算是给你贺喜吧。”说着早有宫女捧过托盘,是几匹绢帛、两颗明珠。

“倒是姐姐想得周到,我也该有点儿表示。”阴妃不甘示弱,忙从头上拔下一只嵌着玛瑙的步摇,又摘臂上红玉镯;可她臂膀丰腴,连使了三次劲才褪下来,硬塞到武照手里。

武照好歹也曾富贵过,并不把这点儿东西看作多好,尤其见阴妃大大咧咧的样子,仿佛是打发没见过世面的穷丫头,心中越发不喜,却只能恭顺道谢。转眼工夫,范云仙又在外面高声宣嚷:“韦昭容到……郑修媛到……张婕妤到……萧美人到……姜尚宫到……杜尚衣到……崔才人到……”一连串名字数之不尽,霎时间裙袂飘飘花团锦簇,七八位后宫佳丽接踵而至向武照道喜,姜尚宫挨个引荐,你送一只金钗,我送一匹锦缎,算是见面礼;还有几个宝林、采女之流的低等宫娥,施过一礼便退立门外。武照见她们有的与自己年纪仿佛,有的看样子比自己还小,个个美艳乖巧,心里不禁骇异——她们容貌均不逊于我!

姜尚宫却又在她耳畔低语道:“随万岁巡幸洛阳的共有二十多位嫔妃,有几位没来,长安还有韦贵妃等姐妹留在宫中,等回去后我再一一为你引荐吧。”

受到这般礼遇,武照已感激不尽,连连向她们施礼。淑妃笑道:“才人昨晚只怕休息得不好,咱都见了面,东西也送到了,就此散去吧。以后日子长着,有空再聊吧。”说罢当先转身离去。众妃嫔以她为尊,也纷纷告辞。

“我送各位姐姐。”武照忙挽起散乱的长发。

“不必客气。”淑妃回眸一笑,“这里不是长安,没那么多规矩。”其他嫔妃也纷纷附和。

武照虽听她们这般说,还是赶紧裹了件长衫,亦步亦趋送出门;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甜意——我与她们素不相识,这帮人却如此客套,还不是看皇上的面子?由此想来自己当真是受宠了,又隐约忆起昨晚耳鬓厮磨之言,心下越发笃定。正欲回去休息,却见还有一位嫔妃峭立竹林畔,朝这边悄悄张望。

这女子也是三十上下,衣着亦甚华贵,风姿绰约面貌姣好,不过略显瘦弱,由两名宫女搀扶着。武照记得清爽,方才到她宫里的并无此人,不禁开口询问:“这位姐姐是……”

搀扶的宫女忙道:“此乃贤妃娘娘。”

那宫女说话的口气极硬,似乎为主子的身份为骄傲,但武照一听“贤妃”二字不禁大喜:“表姐!”

四妃之一的贤妃姓燕,她的祖父是隋朝重臣燕荣,而她母亲杨氏正是杨雄之女、杨师道的亲妹妹,论起来她确实算是武照表姐。武照早听母亲说过,昔日她祖父燕荣被隋文帝猜忌赐死,也连累她父亲终身不得入仕,生活多倚仗杨家之力;而杨贞也是无兄无弟,父亲杨达死后在堂兄家寄食多年,故而与燕家母女格外亲昵,几乎是看着燕妃长大的,直至武德四年她被还是秦王的李世民纳为侧室。

有这层关系,杨贞当然不会忘记告诉女儿可将燕妃视为倚仗。武照此刻见着自然高兴,像雀儿啼叫般忙不迭道:“表姐,我娘托我向你问好,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

哪知燕贤妃却没有特殊的表示,仅仅点头一笑——不知为何她的笑容也很牵强,只是嘴角微微一翘,似乎透着苦涩与无奈。武照不明其意,想凑上去说几句知心话,却见燕妃转身而去,她那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只有微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三、洛水歌声

李世民似乎将她视为洛阳之行的一大收获,连续三日下榻蓬莱宫,听她翻来覆去讲述她和母亲的故事,武照也乐于向他倾诉。四十岁的天子与十四岁的才人,这是一对奇妙的伴侣,每晚共对繁星之时他俩亲昵如父女,无拘无束聊着天;而夜风徐来红烛湮灭,又充斥着激情与忍耐。渐渐地,武照习惯了那副健壮的躯体,不再仅仅是痛苦。更值得庆幸的是,其他嫔妃待她也不错,尤其杨淑妃,每当皇帝忙碌朝堂之事时淑妃总来嘘寒问暖,比表姐燕贤妃更体恤她生活。天子的宠爱显而易见,整个宫廷的人都知道,至少武照自己这么认为。

就在第三天清晨,她服侍天子起床更衣,羞羞答答送出竹楼时,李世民倏然回头:“散朝后朕要去查看飞山宫工程,顺便到邙山行猎,你也一起去吧。”

武照本性活泼,得天子“盛情邀请”更是欣喜若狂,回到屋中便喊朱儿、碧儿帮她精心打扮,一早就梳妆完毕,呆呆候了两个时辰。最终来接她的不是皇帝,而是那位寡言少语的杨婕妤,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自北宫门而出。

修建中的飞山宫在洛阳西北,倚邙山之势,临洛水之波,眼下已立起宫墙殿柱,尚未封顶,不过已初具规模,建成后一定耸拔雄伟、风景怡人。武照耐不住好奇,仍是几度掀开车帘,东张西望寻找皇帝的身影;终于在临近邙山脚下时见到了三日来如胶似漆的男人——李世民散朝后就直接来了,所带的仅是一队禁军和三四个官员。

工部侍郎阎立德掌管营建,而他的弟弟将作少匠阎立本更是直接负责飞山宫之事,此人不但精于工程,妙笔丹青更是驰名天下,早画成一张图稿,比照修建中的宫殿向皇上悉心介绍。统领禁军护卫天子的正是那位凶神恶煞的张将军,此时武照已听说,他乃左领军大将军、虢国公张士贵。此人本名张忽律,出身隋末义军,作战骁勇精于骑射,投唐后东征西讨立功颇多,更兼处世沉稳忠实可靠;如今统领禁军负责皇宫守备,李世民酷爱行猎,他还拣选一批弓马娴熟的精悍士兵常伴皇帝左右——此人可说是李世民最信赖的心腹将领。

不过此时武照眼中便只一个皇帝,离着甚远就探头探脑呼唤道:“陛下,我来了……”

“武才人。”杨婕妤难得开口,“万岁在忙大事,别打扰他。”

李世民远远瞧见,命随身宦官去接,继续倾听阎立本讲述。那宦官纵马迎住车驾,恭恭敬敬给杨婕妤问安,轮到向武照问安时却打趣道:“武才人好一条清脆嗓子,就跟那巧嘴画眉似的,难怪万岁宠幸。”

武照早听范云仙念叨过,这位公公是常伴李世民身边的大宦官陈玄运,稳坐太监中的头把交椅,也是极有身份的;见他也来奉承自己,心中欢喜,嫣然一笑道:“陈公公莫要取笑。”

虽说宫闱之制不似秦汉之时那么严谨,毕竟内外有别,两位妃嫔马车停得稍远,由宫女侍奉。杨婕妤是闷葫芦,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武照却爽朗地与众宫女说笑,可眼睛始终望着皇帝。李世民离宫之际已换穿戎装,高梳发纂,头戴金冠,一身贴身软甲,腰系杏黄丝绦,大红色斗篷,骑在毛色乌黑的高头大马上。武照觉得他穿这戎装比穿龙袍更合适,黝黑的面庞、伟岸的身姿衬托得更加威武。只见他时而比比划划,时而与几个大臣交谈两句,过了良久终于转过头来朝这边望了一眼。

“皇上!”武照忍不住又喊;杨婕妤摇头苦笑,实在拿她无奈何。

李世民显然公务已了,朝她们招手:“来吧!”

不待马车前行,武照自车内一跃而出,满面笑靥手提朱裙,奔跑着向皇帝扑去,宛若风中飞来一只艳丽彩蝶。禁军将士哪见过这等景象,纷纷低头,陈玄运急得在后紧追:“才人留神跌倒……”李世民不禁蹙眉,见她跑至近前,跳下马来,一手牵缰绳,一手将她抱住:“你太顽皮了!”

武照想把头靠到他肩上,李世民却轻轻推开:“朕让你见个人。”说罢回手招呼在旁侍立的一位老臣,“你还认得吗?”

“他是……”武照眨眨眼睛,见来者有六七十岁,皱纹对垒白须修长,随驾出行并没穿朝服,倒似一位年迈富绅。

“哈哈哈……”李世民笑了,“亏你们还是亲戚。”

老臣虽官居三品德高望重,可见到后宫女眷还是施以大礼:“臣洛州都督杨恭仁给才人问安。”

“大堂舅?!”武照高兴得叫了出来。不识也不奇怪,她对两位堂舅的记忆仅仅是母亲讲的一段段往事和一封封书信,旧时相见还在襁褓,哪还记得。

杨恭仁连连作揖:“才人如今侍奉主上,可不能如此相称。”话虽如此他看武照的眼光依旧充满爱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孩子会不会是杨武两家后世的希望呢?

马车缓缓行来,杨婕妤也微微探出身来,轻轻叫了声:“伯父。”

杨恭仁依旧以礼相还:“不敢当。”

武照瞠目结舌,回望婕妤:“原来你、你……也是我表姐?”

杨婕妤微微点头,默认了——她的身份堪称传奇,乃是杨雄幼子杨恭道的女儿,自然就是杨恭仁、杨师道的嫡亲侄女。不过先朝之时杨玄感叛乱,兵围洛阳,杨恭道畏惧降敌因此获罪,被流放至岭南;杨恭仁兄弟也不得不与弟弟断绝关系。隋唐易代后一家人回归中原,杨恭道不久病逝,而他女儿,也就是这位杨婕妤,被李元吉纳为妃。李元吉命丧玄武门,她却因美貌被李世民看中,收入后宫封为婕妤。杀弟夺妻乃人伦大污,李世民也羞于此事,加之杨恭道早年附叛家门蒙羞,杨婕妤成了皇宫里身份最尴尬的人,不但为人谨慎沉默寡言,与叔父、姑母也几无来往,至于杨贞夫人更疏之又疏,故而武照竟然不知。

惊讶过后武照反倒高兴起来,没想到皇宫中有这么多亲戚。她恨不得将她母女在文水的遭遇一股脑全告诉他们。可杨婕妤却默默无语坐回内车,杨恭仁也一脸慰藉微笑而退——皇帝叫他们亲戚相见已是莫大恩赐,彼此安好就罢了,不可多说闲话,倘若不慎落个内外交通之嫌岂非好事变坏事?

武照小小年纪哪有这等城府?不明白为何越是亲戚反而越疏远。两位表姐如此,堂舅也是如此……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她有一个承诺给她家的男人。她去拉李世民臂弯,皇帝却只顾着亲手梳理御马的鬃毛:“你喜欢马吗?”

“喜欢。”她坚信,只要皇帝喜欢的,她都应该喜欢。

“长安还有几匹更好的没带过来。不过千里马当驰骋疆场,寻常代步或打马球,就糟蹋了……你会骑吗?”李世民只是随口一问。

“我?”武照一怔——隋末以来战时频繁,马匹比较稀少,民间常以牛车代步,男子也非人人皆能,女子会骑的更是少之又少。武照生性要强,顷刻间又想起初到洛阳时目睹一女子纵马翩翩,心下好生羡慕,竟扯谎道,“我乃开国功臣子弟,当然会骑。”

“好啊!虎父无犬女。你骑给朕看看,就骑朕这匹。”

张士贵、陈玄运双双阻谏:“此马烈性,莫要伤到才人。”

李世民心血来潮:“这么多士兵在旁,还有朕,有甚打紧?美人骑宝马,朕还没见过呢!哈哈哈……”

皇上传口谕,武照想不骑都不成了,虽说心都快蹦出来,还是装作不在话下的样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把这瞧得太也简单,殊不知小小个子连马背都上不去,多亏一名禁军趴在地上让她踩着,才踩住马镫,死死抱住马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跨上去,还没骑行已满头汗珠。

“你真会骑?”李世民也觉得有点儿悬。

“有什么不行?”武照兀自嘴硬,可她根本不会催马,握紧缰绳拽了半天就是不动,她也不懂怎么呼喝,更不知讨要马鞭,就在上面胡乱叫着,“走啊!你倒是走啊!”

李世民见此情形焉有不笑之理?连禁军将士也捂着嘴直乐。

这一笑可把武照的倔脾气激上来了,急劲上来狂拍马屁乱扯鬃毛;御马虽训练有素,终是耐不住痛,一声咆哮马蹄腾起。

武照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一晃便要跌落,众人一片惊呼!张士贵早留着神呢,快步趋上抢过缰绳;李世民也跨前一步,托住她腰肢。君臣二人熟知马性,引导着这匹大黑马渐渐平静下来。

武照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是不愿下来,是太高下不来。

李世民暗叫侥幸,嗔怪道:“你根本不会!”此事倘若深究,已是欺君之罪。

武照腿软了,嘴还硬着:“臣妾骑的都是小马。”

李世民是行家,怎不知她扯谎?莞尔道:“小女子竟这般逞强嘴硬……别乱动,朕来教你。”说罢扳住鞍韂纵身一跨,已跃上马背,就势也将她抱住。

武照背后一痛,感觉他的甲衣硌得后背生疼,但能与他同乘一马实在荣幸,还是忍痛靠在他怀里。

“坐好了,双腿夹紧,别左顾右看……”李世民攥着她的手提起缰绳,两腿用劲,右臂挥动马鞭,喊了声“驾!”。黑马如离弦之箭向前蹿出,在平原上奔腾起来。

武照只觉远山树木都似肋生双翅,飞一般从眼前闪光;凛冽秋风把她发髻都吹乱了,但这飞驰的感觉实在奇特,充满刺激和新鲜,她有些忐忑,但毫不恐惧——只要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便安安稳稳没有伤害,大千世界任意驰骋,天涯海角亦无所惧。

其实只是片刻工夫,但在武照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个时辰。李世民故意与她玩笑,看准婕妤的车驾迎头驰过去,又突然紧急勒马,那大黑马戛然而止,马蹄扬起老高,武照终于吓得叫出声来。

“哈哈哈……”李世民一阵欢笑。

武照吓蒙了,等缓过神来早被李世民轻舒猿臂稳稳放到地上;杨婕妤瞧在眼里也是连拍胸脯,受惊匪浅。

李世民松开武照,转而向婕妤瞟去:“朕也带你骑一圈,如何?”与对待武照的戏谑不同,皇帝对婕妤说话总是透着温存。

杨婕妤没有回答,只是羞红着脸摇了摇头。

“那便改日吧。”李世民拨转马头,“朕要去射猎了,你们在车上好好看着。”

皇家行猎场面震撼,军队设围百兽驱动,令行禁止进退有法,如疆场临敌一般。但今天皇帝差不多是微服出行,跟从的禁军很少,倒似寻常猎户的狩猎。张士贵率禁军而出,在邙山南麓布了个不大的包围圈,没多久便有山鸡野兔驱赶而来。李世民稳坐雕鞍搭弓放箭——张弛有力,箭无虚发,不多时便有十几只猎物应弦而倒。

猛然间一头硕大的雄鹿自林间惊窜而出,李世民精神大振,迅速张弓连放三箭,一中两失,那雄鹿耐着疼转头而走,却被四五名士兵挺枪喝回。李世民又放一箭却仍未中,鹿已经受惊,又仓皇改道,向东南逃遁。阎立德、杨恭仁等人正在那边叙话,几位都是文质彬彬的大臣,一见雄鹿奔来慌手慌脚,让它从身边溜了过去。

“看你逃得几时!”李世民纵马紧追。狍子死命奔逃,兜个大圈又折向西;李世民瞅准时机猛发一箭,正中后腿。

腿上受了重伤,那头鹿越奔越慢,李世民却宝马急驰越追越近,连续又发两箭,都射到它脊背上。雄鹿浑身是伤慌不择路,又径直向着嫔妃坐的车子而去。武照瞧得紧张,险些把手里攥的帕子撕了;李世民紧追不放,见它奔向自己的女人,不敢再放箭,连抽坐骑赶上。

就在临近车辕的刹那,李世民抽剑在手奋力砍来,一剑正劈在那头鹿的背上,那畜生死不认命,打个滚还要再逃,李世民矫健的身躯已腾空而起,叫嚣着扑到它身上,手中利刃透胸而入,刺眼的血液随之激射而出,男人的吼叫和动物的悲鸣交织一处直冲霄汉……那一瞬间武照瞧得清清楚楚,这男人猎杀对手的凶相着实可怖,便如嗜血的阿修罗,她甚至为这鹿的命运感到惋惜;但片刻迟疑之后她还是喝了彩,那清脆稚嫩的嗓音盖过所有人……

洛水岸边升起篝火,禁兵和宦官烤着皇帝亲自猎得的野味。武照与杨婕妤坐在车上,你不言我不语,眼睛却都望着篝火边谈笑风生的皇帝。陈玄运亲自捧了块撒了盐巴的狍子肉走来,笑嘻嘻道:“皇上说武才人玩耍了半天一定饿了,特意赐给你用的。”

武照兴高采烈接过,刚要咬,又想起身边还有位比自己身份高的表姐:“还是姐姐先用吧。”

杨婕妤低低地道:“多谢妹妹,还是你自己吃吧。我从不食肥腻之物……皇上也知道。”后半句说得细不可闻。

武照这才敢用,想起方才皇帝的豪迈之举,竟也受了点儿传染,张大嘴巴用力咬上一口,虽然肉香满腮,却油腻腻的。可她觉得天下美味无过于此——这么多嫔妃皇帝都不带,只有我俩。

突然,禁军骚动起来,有人指着远处道:“有只民船从下游而来。”

皇帝出行自然不许寻常人犯驾,地方官早做了布置,竟还有漏网之船。身为洛州都督的杨恭仁诚惶诚恐,赶紧请罪道:“臣处事不周,未能多加戒备,致使无知小民触犯圣驾。”

张士贵不敢怠慢,令禁军奔至河边,张弓搭箭以防不测。

“住手!”李世民叱道,“四民悉朕赤子,纵有无心之失岂得随意加害?况且洛阳本是他们家园,渔樵耕读各安其业,他们在自己家乡往来行走又有何罪?把弓箭放下。”

张士贵抱拳道:“只恐恶徒图谋不轨。”

“若真有人行刺乃是朕不德,阖当自审,不可以猜测加罪于民。何况朕驰骋沙场无往不利,百万敌阵亦无所惧,怎可避一区区草莽?你如此戒备,是欲朕受世人耻笑乎?”

“呃……”张士贵悚然,忙挥手撤兵。

眨眼间那翩翩小舟已到近前,船上之人不过是一普通船夫,做些摆渡兼打渔的营生。他头戴斗笠,身穿粗衣,脚下芒鞋,满脸胡须也瞧不出年岁;立于船头奋力摇橹,一看就是操船的行家,逆水而行也十分轻快。远远地,船夫看见岸上的人;不过天子一身戎装,他还以为是行猎的官员富绅呢,见大家齐刷刷向自己张望,于是摘下斗笠朝大家挥舞致意。

李世民仰天而笑,也摇晃马鞭向他还礼,回首对众人道:“朕能与民同乐,岂不是莫大美事?”

“此陛下圣德所致。”杨恭仁、阎立德等人连连称颂。武照在车上看着更是跃跃欲试,见皇上都向船夫致意,竟不顾礼仪掀起纱帐,站在轼木上兴奋地挥舞着锦帕。

船夫见女儿家也向他打招呼,越发得意,摇橹摇得更欢畅,一时兴起放声高歌——他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浓重的洛阳口音,可唱起民间小调别有一番滋味,那悠扬的歌声随着潺潺洛水传得甚远,岸上众人听得分明。词句不算讲究,皆是你侬我爱郎情妹意之辞。

杨恭仁不禁蹙眉,又垂首秉道:“无知野民村词俚曲,实在有伤风化,望陛下海涵。”

李世民毫不介意:“《诗经》三百,第一首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连圣人都不讳言,归入风雅之列,有什么不妥的?”说罢望着远去的小舟,也随船夫的曲调哼唱起来,还真朗朗上口,于是问道,“杨都督,你可知这歌唤作何名?”

“这……惭愧惭愧。”杨恭仁虽是洛州父母官,但一把年纪忙于政务,哪操心老百姓唱什么歌?

“你们谁知道这首歌?”李世民转而问在场众人。

大家一阵交头接耳,最后有个本地口音的兵卒战战兢兢回答:“此乡间俚曲,专门唱给心上人。歌名叫《媚娘》。”

杨恭仁一听这歌名愈加惶恐:“臣治理洛阳教化不严,致使狂徒以淫词艳曲唐突妃嫔,死罪死罪。”士兵说得明白,这歌是向心上人求爱的,一介船夫竟唱与皇帝的女人,岂不是天大的不敬?

“哈哈哈……”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觉有趣,舍下杨恭仁不管,三两步跑到车边,“你这小娇娘当真惹人喜爱,百姓都要与朕来争。”一席话说得众宫女咯咯直笑。

武照脸上羞红,小嘴一撇:“早知如此,不该向那狂徒打招呼。”

李世民又戏谑道:“不怪那人对你动心,只怪你容颜动人。这首《媚娘》词句倒也不错,干脆朕给你改改名字,以后你就叫武媚吧。《诗经》有云‘月出照兮,佼人燎兮’。‘照’字虽好,终是言女儿家端庄仪态。似你这般活泼妩媚,再没有比‘媚’字更贴切的。”

“武媚……媚娘……”她郑重其事默念了几遍,倒似比爹娘取的名字更显美艳,不禁喜欢——媚娘媚娘,妩媚如花,永伴帝王,从此大唐宫中多了个宠冠群芳的武媚娘!想至此武照当即跪倒,郑重其事磕了个头,“臣妾谢陛下赐名。”

李世民见她玩笑当真,不禁仰天大笑;杨婕妤、张士贵、阎立本乃至宦官宫女也忍俊不禁,都觉这位新入宫的小才人既天真又可爱。唯独杨恭仁低头不语——他年近七旬见识广博,诗歌一道见地颇深。以“媚娘”为名的诗歌古已有之,南朝宫廷曾有《舞媚娘曲》,昏庸亡国的陈后主就曾填过“淇水变新台,春垆当夏开。玉面含羞出,金鞍排夜来”。卫宣公筑新台偷纳儿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趁夜私奔,这等风流韵事的靡靡之音,岂入大雅之堂?圣上把这轻浮的曲名赐给照儿,这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武照毕竟是杨恭仁的外甥女,其他人事不关己自然不会想太多,只顾讨皇帝高兴。侍立半晌的陈玄运见天色已晚,皇帝仍流连忘返,想催他回宫又不敢扰他兴致,眼珠一转,上前道:“圣上狩猎颇丰,又在洛水岸与民同乐。不过民夫所唱终是村歌凡品,昔日汉武帝游幸河东,曾做《秋风辞》;陛下圣德远迈汉武,回宫之前何不留诗一首纪念今日之事呢?”他摸透李世民好功名的心思,提议作诗,又委婉表示作完诗就该回去了——陈玄运无愧宦官第一人。

“嗯。”李世民点头赞同,揽辔回望滔滔洛水,脸色立时变得凝重。封狼居胥威震匈奴,汉武帝号称雄才大略,可他贪得无厌,聚敛无度,寡恩百姓,垂暮之年逼死亲生儿子,东临汾水空叹“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朕之功业不逊于他,朕之仁德更要远胜于他!为帝王者当驰骋天下一往无前,将王朝社稷推向巅峰,怎么能一味做岁月之叹呢?想至此他横鞭洛水,引吭高歌:

春搜驰骏骨,总辔俯长河。

霞处流萦锦,风前漾卷罗。

水花翻照树,堤兰倒插波。

岂必汾阴曲,秋云发棹歌!

皇帝手笔冠绝天下,可一时间竟没半点儿喝彩声,所有人都被他大气磅礴的气势所震撼,这是唯命世之主才有的感叹。武照……不,武媚娘,她更是被此情此景所陶醉,如果说先前她对李世民还仅仅是嫔妃对皇帝的恭顺,外加少女对长者的依赖情愫,那么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夕阳下李世民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光,他那黝黑粗犷的相貌反而彰显出阳刚之美。武媚看痴了——他如此英雄、如此豪迈,真是天下无双的奇男子!我应该爱他,是他给我了崭新的名字、给了我崭新的家,是他帮我脱离了黯淡无光的生活,给我一缕光。他是太阳!照耀我的太阳,也是照耀整个大唐、整个人世间的太阳!

当时的邙山如此雄伟壮阔;

当时的洛水如此波光滟滟;

当时的他如此豪情万丈;

当时的她如此天真无瑕!

一场尽兴的游幸结束,贞观十一年的那个秋天也渐渐走到尽头。夜幕降临,朔风乍起,飞鸟南翔,人归深宫,只留潺潺洛水铭记这个秋天,亦如周秦汉隋那一段段有始无终的美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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