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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初秋,巴蜀利州。

利州乃川蜀门户之地,北临栈道南通成都,毗邻嘉陵江,西南更有剑门关天险,乃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南来北往水旱两路的旅客汇集于此。尤其商贾之人,他们牵着马队结伴而行,满载锦缎、柑橘、茶叶等特产,宛如条条彩带萦绕这方水土;茶馆酒肆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市井繁华……

将近正午,恰是最热闹之时。芝麻胡饼、樱桃(bì luó)、鲜肉馄饨、鸡汤馎饦(bó tuō),香溢扑鼻的摊棚伴着此起彼落的吆喝声充盈着街市,羁旅闲游之人早已垂涎欲滴,讨价还价生意红火。

适时,街市以东快步走来一名道士,引得众人纷纷观瞧。

汉魏以来道家兴盛,李唐皇室更是视道教为华夏正教,在街上偶遇道士也非奇事,不过这位道长却格外引人瞩目。

此人四旬左右,面庞白皙相貌伟岸,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三绺长须垂至胸前;高绾牛心发缵,黄杨木簪别顶,身穿一袭玄色道袍,上绣阴阳八卦,脚下云履一尘不染;左手握鬃尾拂尘,右手拉着缰绳,牵着匹通体如雪的白马,潇洒飘逸举止非凡。

路人见他仙风道骨纷纷揣测,若不是修行有成的仙长,便是哪个名山大观的当家人。百姓主动给他让路,更有虔诚信徒恭敬施礼。那道士却不甚在意,只微微颔首,牵马匆匆而过;转眼行过两条街巷来到一座阁楼前——这是利州最大的酒肆,青旗飘摆醇香扑鼻,此时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喜风雅者操琴唱和,好赌博者双陆樗蒲,高谈豪饮好生热络。那道士并不进门,徘徊店外四下打量,见槽头拴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不禁冷冷一笑,朝上喊道:“李贤弟!李贤弟!快出来,贫道讨债来啦!”

哄笑声中有个青衫男子快步奔下楼来。此人二十多岁,衣饰虽不出众却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一张白净温婉的脸上略带红晕。他蹿出酒家,一见道士连忙摆手:“袁兄切莫喊叫,店家知我欠债可不赊酒了。”

“哼!”姓袁的道士冷笑,“亏你还是官宦子弟,行事好生无赖。与我结伴同行,自己盘缠花光,占我便宜也罢,竟趁我睡熟偷我钱囊出来快活。羞也不羞!”

年轻男子却不以为意,还与他玩笑:“道兄普济众生,舍些善财何妨?小弟一时不便,日后还你就是了。”

道士把手一摊:“拿钱来。”

男子无奈,从怀中摸出锦囊塞到他手。道士掂了掂,道:“区区半日怎花去这么多?”

“方才遇见一西域胡商,有壶高昌葡萄酒,醇香四溢勾我馋虫。我向他买,哪知他偏不卖。我见他好赌,便与他以钱财美酒为注比上一比,可惜赌运不佳,才赢他几杯就把钱输光了。”

“你可误了大事!”道士顿足道,“此距京师路远,盘缠花个精光,咱们怎去长安?”

年轻人抓耳挠腮:“若实在无法……只得劳您回成都家中再取些钱来花。”

道士白了他一眼:“好你个姓李的,坐拥一份殷实家产,不好好度日,却来蜀中花我的钱,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比得了袁兄你?”年轻人反唇道,“官位俸禄招手即来,偏偏辞官还乡,绾起头发假充道士,你拨的又是什么算盘?”

两人四目相对,凝视片刻,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长须道人其实并非真道士,此人姓袁名天罡,益州成都人士,祖上世代为官。他自幼喜读诗书,通儒道两家之学,隋时便已入仕,改朝换代后也曾当过县令,官职不高名声却甚显赫,皆因他有一门特殊的技艺——相面。据说无论何人但凡被袁天罡瞧上一眼,他便能断出其人前程运道,当朝吏部尚书杜淹、谏议大夫韦挺等人早年都曾被他预言命将富贵,尽皆应验,于是仕途中人慕名拜谒者趋之若鹜。但三年前他突然辞官归隐,闭门谢客自称修道,着实匪夷所思。

那年轻人也非泛泛之辈,他叫李淳风,岐州人。他父李播是前朝的高唐县尉,不得志而出家为道,研修五行天文之学,自号黄冠子。李淳风耳濡目染,自幼酷爱道家之术,更兼天资聪颖博览群书,十几岁时天文历算的造诣便已青出于蓝。两年前他曾上书朝廷,直言当今推行的《戊寅历》有误,把太史令傅仁钧等前辈驳得哑口无言,一时朝野轰动,朝廷为此要召其入朝授以官职。李淳风却不应,反而离家云游,行踪罕有人知。

无论隐居修道还是离家云游,其中玄机只他们自己清楚——大唐建立伊始,萧墙之祸便已埋下。只因李渊扫平四海多赖其子李世民之力,征讨陇西平灭薛仁杲,鏖战河东大破刘武周,尤其虎牢关之战,李世民围城打援一举消灭王世充、窦建德两大强敌,就此奠定李唐统一大业。惜乎这位骁勇善战的青年偏偏是李渊的次子,其长子李建成因宗法优势居太子之位,即便李世民受封秦王、尚书令、天策上将,封邑多达三万户,终与皇位无缘。

秦王自恃有功心有不甘,欲争储君之位,而太子建成牢牢坐定分毫不让,又有李渊第四子齐王李元吉党附太子排挤秦王,双方各拉拢谋臣勇将,明争暗斗势同水火。到后来竟然发展到秦王诬陷哥哥谋反、太子下毒欲害弟弟性命的地步,同母所生的亲手足化作你死我活的仇雠。

李渊居天子之尊,既须恪守宗法又恐秦王功高震主,日渐偏袒太子。父子兄弟正纷乱难解之际,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皇宫玄武门发生惊天变故,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叛乱”未遂,同日殒命,两府王孙尽受株连;三日后秦王成为新任太子,代父皇执政;两个月后李渊禅让太子,避位太上皇,李世民如愿以偿登临大宝——便是当今贞观天子。

玄武门的真相朝廷晦而不宣,民间却有流言,说当今圣上弑兄、杀弟、屠侄、囚父,丧尽天良夺来帝位,市井闲谈虽不可尽信,却只怕也有几分实情。

天子得位不正乃是隐忧,况太子、齐王旧党尚在,余波久久不息。益州都督窦轨公报私仇,趁机诛杀平素不睦的僚属,幽州都督李瑷被部下王君廓设计害死,凉州都督李幼良逃奔突厥未遂被杀,燕王罗艺叛乱败亡,连突厥颉利可汗也趁机兵临渭水向大唐勒索财货……袁天罡、李淳风皆精明之辈,早预感朝局将乱,又都身怀相面、观星等异能,唯恐卷入是非祸及家门,这才辞官的辞官、云游的云游,实是避祸之策。

所幸贞观天子非隋炀帝那等暴君,皇位以逆取,却知仁义守正,宣布天下和解,赦免两府旧党,还将建成心腹智囊魏征、王珪(guī)等授予高官,中枢重臣房玄龄、杜如晦、温彦博、长孙无忌等也皆贤能之辈。新朝廷修文偃武,减省进贡,尊重佛道,安抚黎民,夺位余波渐渐平复。今岁关中干旱,天子亲访民间疾苦,有感蝗灾严重,竟口吞蝗虫,称:“愿蝗虫但食我心,勿害百姓!”

海晏河清民渐安乐,蛰隐之士又动仕宦之心,李淳风四方游历恰至成都,因而寻到袁天罡,相邀共赴长安再谋事业,怎料一路上赏景观花贪杯豪赌,从成都出发刚到利州就把盘缠花得一干二净,倒叫袁天罡无可奈何,连声责怪:“亏你能算伏羲八卦、古今历法,竟逢赌必输!”

“小弟再能推算,双陆的骰子又岂由得我?”李淳风赧然愧笑,“全怪我多年赋闲秉性疏懒,贪图玩乐误了行程。求袁兄再取川资,这次一定专心赶路。”

袁天罡思忖良久,叹道:“既已至此,也不便回去了,愚兄设法化缘便是。”

“难道你要沿街乞讨求人布施?”

“那倒不必。”袁天罡把拂尘别在腰间,马背上取过行囊,翻找片刻,从中抽出份文书,“万幸是在利州,不愁没钱花。”

李淳风接过端详,原来是一份拜帖,上写着久闻大名、恳请莅临之类的客套话,落款是“应国公、利州大都督武士彟(yuē)”。

一见这名字李淳风不禁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这武士彟乃并州文水人士,出身寒微,早年贩卖木材为生,赚了些钱转而投身仕途,在太原郡丞王威帐下当个小官。其时李渊任太原留守,谋划举义之事,武士彟攀龙附凤,转投其帐下随之起事,虽未立什么大功,却也算参与首义的元勋之一,受封应国公,颇受李渊宠信。李渊禅位后蜀地不稳,皆因原先的利州都督罗寿乃燕王罗艺之弟;罗艺本是割据幽燕的军阀,迫于大势奉土降唐,被李建成引为死党。新皇登基召他入朝,罗艺心不自安决意反叛,阴谋败露被部下擒杀,事连其弟,故朝廷处死罗寿,改派义安王李孝常任利州都督。哪知李氏宗亲也靠不住,暗中图谋叛乱,不但事关禁军,还牵连到当今长孙皇后之兄长孙安业。李孝常受诛,朝廷才又把武士彟派到利州。

袁天罡苦笑道:“武士彟到任利州就曾请我去相面,我隐居避祸不愿蹚他的浑水。后来他又送拜帖意欲我回拜,我也置之不理。如今受贤弟拖累,只好去见他一面了。”

李淳风立时明白,讪笑道:“袁兄是想敷衍他几句,好找他借些盘缠。这办法甚妙,不过……姓武的这张脸可不易看啊!”李淳风也知相面的奥秘,固然相法之说玄而又玄,但看相实是看人。小者窥其言行举止,大者探其道德学识,对付官宦之人更要洞察朝局走向才能言之凿凿。武士彟商贾出身,在关陇望族林立的朝廷里本就是异类,靠太上皇宠信才爬上来;如今世道大变,朝中要职皆昔日秦王府亲信掌握,他身为前朝宠臣恐不乐观。

袁天罡焉能不知?却道:“武士彟虽出身低贱,文武不甚出众,却对上恭顺,驭下谦和,实心任事颇能合众,倒也称得起安抚一方的上佳人选。况且利州乃蜀地门户,何等冲要?当今圣上心智缜密,既然敢把他这非亲非厚的人派来,还命其总管利、隆、始、静、西、龙六州军事,足见他谨慎本分,拜访一下倒也无妨。”古来多少术士因相面算命坏了事,若非略知根底袁天罡也不敢贸然前往。

“也罢!”李淳风乔模乔样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全怪我花光了钱。开国功臣也好,木材贩子也罢,只要肯掏钱便是个大善人。且去会他一会!”

利州都督府就在城北,两人须臾便至,见门庭广阔、院墙高筑、门旗飘摆、甲士伺卫,无不威严肃穆——都督领一方军事,乃是三品大员;况乎武士彟代管六州,乃是大都督,又有国公爵位,更加非比寻常。离着老远便有卫兵厉声呵斥:“哪儿的野道士?来此做甚?”

袁天罡不慌不忙掏出信件交与卫士,卫士又转递守门兵长。那人识得都督笔墨印信,见长官措辞恭敬,自然不敢开罪,忙换了张笑脸降阶相迎:“两位持都督拜帖而来必是贵客,然事不凑巧,都督出巡隆州不在府内,实在抱歉。”

李淳风不禁皱眉:“不知何时能归?”

“早则明日,迟则后天。”

倘因公务而来还可叨扰,为了相面怎好逗留府衙?有心不图这笔钱财,回转成都又耽误时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袁天罡只得悉心嘱托:“我等暂居城东驿店,都督若回你且禀报,就说山野之士袁天罡、李淳风联袂来访。”他心里拨弄小算盘,武士彟回府之日若知他身在利州必定远接高迎延请入府,总胜于老着脸皮再来。

兵长诺诺应允。两人无可奈何牵马而去,不禁相对苦笑——几文铜板不够住店,附近又无寺观,恐怕要与店家啰唣赊账了。垂头丧气离去,未转过街角忽听背后有人喊嚷:“二位高人慢行!”回头观看,见那兵长又追了上来,满脸堆笑谦恭至极:“卑职不晓事,方才慢待贵客了。我已禀报我家主母,夫人也素知两位大名,恳请相见。”说罢抢过马缰绳,点头哈腰请他们回去。

南北朝以来风俗渐改,女子已不似两汉那般紧守闺门,一家主妇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无所不为。北魏文明太后掌国二十载,隋之孤独皇后与文帝共襄国政,本朝平阳公主招兵买马鏖战关中,谁人不知“娘子军”大名?女子连战场都上得,登堂见客更不稀奇。可眼下却是丈夫不在,妇人把俩大男人请到家做客,不免有些尴尬。李淳风小声咕哝:“这位国公夫人也真不一般。”

袁天罡道:“你不知此中缘故?武士彟之妻非等闲之辈,乃前隋宗室之女。”

李淳风大为诧异:“弘农杨氏怎配与武家?”自魏文帝曹丕始建九品中正,门第观念根深蒂固,非但仕宦要看家族出身,婚配也越发讲究门当户对,高门不配小户。其时有“五姓七望”之说,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皆头等的高门大户,仕宦中人若娶这五姓之妻乃荣耀之事。稍逊这几族的还有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兰陵萧氏、琅琊王氏等,以及鲜卑贵族汉化改姓的元氏、长孙氏、宇文氏、独孤氏、窦氏、高氏、陆氏等。

其实隋杨宗室出身于北魏边镇,杨坚称帝后往自家脸上贴金,自诩弘农杨氏,世人不敢反驳,久而久之也被视为弘农一脉。即便如此,文水的武家寒微小户又出身商贾,怎会攀上这等名门?

袁天罡附在他耳畔娓娓道来——武士彟原有妻子,后在京为官,家眷留于家乡,六年前原配夫人病逝,武士彟忙于公务,自始至终未回乡理丧;太上皇感念他舍己为公,竟亲自主婚,把隋朝观王杨雄的侄女、始安侯杨达之女杨贞嫁给了他。

李淳风越发惊叹。前朝杨雄、杨达岂寻常之辈?杨雄不仅是杨隋宗室,隋文帝时还曾主持过朝政,与高颎(jiǒng)、虞庆则、苏威并称四贵;杨达也官居纳言、开府仪同三司。虽说隋唐换代,杨氏族人在朝为官者依旧不少,杨雄长子杨恭仁在李渊在位时曾任宰相,另一子杨师道尚长广公主,还有个外孙女早年嫁入秦王府,随夫入宫诞育皇子,便是当今的燕贤妃。诸多权贵都是这位杨夫人的亲戚啊!

两人整理衣襟越发郑重,比见武士彟本人更谨慎。兵长揖让他们入府,吩咐士兵照料马匹;武氏家仆施礼来迎,引他们绕过正堂径赴后宅,在廊下设座——这本非会客之处,但妇人不讲许多规矩,蜀地气候炎热,在此列座倒也凉快。仆僮往来奉上茶果,又端来清水让他们净面,二人拭去汗水品味香茗,又观庭中花草绚丽颇觉惬意,渐渐不再紧张。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正轻声低语,忽见后堂屏风转出人影。一位贵妇由两个婢女搀扶着款款而来:“二位先生莅临,蓬荜生辉,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袁李二人一怔,忙起身施以大礼——公爵夫人乃是命妇,凡国有大典,皇后祭祀亲蚕,内外命妇都要执礼相伴。二人如今皆白身,哪敢失礼于贵人?

杨氏忙令左右搀扶,轻轻还了一礼,请他们归座。李淳风自不便直视,却微抬眼皮偷偷打量,见这位国公夫人身材高挑,穿一袭黄罗金缕裙、青色蜀锦绣衫、单丝碧纱帔巾,足下绣花珠履;脸上看娥眉凤目,齿白唇红,肤若凝脂,高绾发髻,珠翠头饰。相貌端庄略施脂粉,却难掩鬓边白发和眼角皱纹,毕竟是年逾四旬之人,但雍容华贵的气质绝非寻常妇人可比。

杨氏翩翩落座:“李先生精通星象享誉四方,袁先生更是素有知人之名,我夫妇仰慕已久,方至蜀中曾拜帖相邀,怎奈先生闭门苦修未能得暇,今日垂青莅临,不巧夫君又在外公干,无缘相见实是大憾。妾身不过一短见女子,不晓天下大事,无知无识还望两位莫怪。”

李淳风暗自佩服——好个精明妇人!听她言语哪是什么无知无识的短见女子,分明是碍于彼此身份,避谈朝局之事。正欲客套两句,却听袁天罡抢先道:“夫人并非无识,而是一心向佛懒理俗事。其实虔诚礼拜慈悲善行,功德未必不及仕宦须眉。”

李淳风颇觉有趣——袁兄一身道服,怎么反而谈论释家佛法?正禁不住欲笑,倏然嗅到一丝香气,却非兰蕙脂粉的气息,不禁朝杨氏细细打量,见她素指间掐着串香檀佛珠,方悟袁天罡用意——隋朝皇室崇佛,宗室后裔亦多虔诚笃信,杨夫人也不例外,袁天罡提到佛法功德乃是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杨氏一听他谈及佛家功德精神大增,言语越发恭敬,向二人开言请教。袁天罡本非真道士,早年博览群书对佛家经卷也多涉猎,加之悟性极高,有理有据侃侃而论,又将玄门之道与释家法门参照印证,听得杨氏如痴如醉连连颔首。李淳风却一心只惦记盘缠,听袁天罡絮絮叨叨闲扯半日,实在耐不住性子,插口道:“我等不过微末之谈,难媲高僧大德,怎能在夫人面前班门弄斧。”

杨氏听他出言打断,还道嫌自己冷落,忙恭维道:“先生忒谦,您是精研天数之人,所见自然高远,未知先生近来有何预见?”

李淳风全没防备她突然发问,拱手道:“天数系于人,今圣天子在朝,满朝文武尽皆忠良,地方又有应国公这等仁厚君子理乱牧民。在下也无需杞人忧天私窥运数,自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这番话既歌颂天子又称赞武士彟,自以为应变得当。哪料杨氏听罢微微点头,含笑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得好……妾身若没猜错,两位是去长安谋仕途,恰好路过鄙邑吧?”

一句话便被她瞧出端倪,李淳风尴尬不语。袁天罡却泰然自若:“夫人果真高明,一语道破我等心思。”

“先生过誉了……”杨氏嘴上谦逊,眼中却陡然泻出一股傲气,神情不似先前那般恭敬了。

袁天罡手捻须髯接着道:“非是在下唐突,方才夫人一出来我便觉得您相貌非俗,宜室宜家自不必言,难得是有富贵慈祥之态,必有贵子佳儿。”

这一言真似钥匙开锁,正戳中杨氏心结。她怠慢之态未及舒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切询问:“先生所言非虚?”

“在下绝非信口献媚。夫人若不见责,可否将令郎令嫒请出,容在下细细端详?”

“求之不得啊!”杨氏大悦,忙令婢女去领孩子,“我夫妻皆是年逾半百之人,喜忧如何无需多问,倒是孩子们的前程牵挂难释,先生既肯指点迷津,可算圆了妾身一桩心事……”

说话间婢女已领了三个孩儿来,前两个是男孩,后一个是女儿。说来也怪,俩男孩看模样已十三四,这等年岁的男儿早该知书达理,但这两个孩子举止轻浮衣衫污秽,全无公侯子弟的气质,礼数都不甚通,见了母亲连句话都不说,随随便便廊下一站。女孩却大大不同,五六岁年纪,衣裙华丽葳蕤鲜亮,怀抱一柄雪白无瑕的玉如意,如此名贵之物只当寻常玩具,四个婢女跟随伺候,真有侯门小姐的气派,不过又有些娇宠过分了。

杨氏道:“我夫妻膝下四个孩儿,最小的未满四岁尚在午睡,有劳您先看看这三个孩子面相如何。”说着便招呼那两个男孩,“元庆、元爽,还不快向先生施礼。”两人男孩满脸不情愿之色,却不敢违拗母亲之言,慢吞吞上前,勉强一揖,殊无恭敬之态。

袁天罡眼皮都没抬,只轻轻瞥了一眼便道:“这两个郎君皆保家守业之子。”看相之人说话大多夸张吹捧,“保家守业”不过是对庸庸碌碌加以粉饰,绝非称赞之辞。

李淳风听他如此敷衍了事甚是心焦,却见杨夫人竟毫无介怀之意;略一思忖豁然明了——杨氏嫁入武家不过七八年,这俩男孩却已十岁有余,必是武士彟前室所出,今日我们是她座上客,一路盘缠全着落于她,当然不便大赞前房儿女惹她不悦。况且俩男孩生母亡故,逢此高门继母,日子八成不好过,前程暗淡也在情理中。袁兄慧敏心细眼光犀利,真把世态人情都揣摩透啦!

接下来轮到那绣衣女童。这孩子甚是忸怩,不愿理睬生人,无论婢女怎么哄都不肯近前,还把玉如意抛在地上。杨氏无奈起身,摸着她小脸哄劝良久,才拉至袁天罡面前——大户人家子女多由乳媪仆妇照看,亲生母亲也不管琐碎之事,似杨氏这般亲自哄孩子实属罕见。

这次袁天罡不敢怠慢了,仔细端详女童,见她五官俊秀皮肤白皙,神情举止颇似其母,确是个美人坯子,连连点头:“这是个命中富贵的小娘子,不过……”他话锋一转,“虽富贵却恐不利夫家。”

杨氏初闻他言面露喜色,但听到“不利夫家”,眼神又暗淡了,叹道:“唉!女子再强,到头来还是指望丈夫,这也算不得好面相。”说罢默然低头,凝视地上那柄沾染尘埃的玉如意,久久不语,似勾起无限心事。

李淳风见她满面愁苦,已如坐针毡,偷偷瞪了袁天罡一眼,赶紧扭头赔笑道:“夫人切莫灰心,何不把幼子抱来一观?说不定那孩儿尊贵至极呢。”

杨氏虽点头称是,却似已不抱什么希望,由侍女搀扶着怔怔起身转入后堂。李淳风见她走远,忙不迭嗔怪:“你说那女孩富贵也就是了,何必画蛇添足说她不利于夫家?”

袁天罡端然正坐目不斜视,口中却喃喃低语道:“贤弟好糊涂。夫人如此娇惯此女,长大了必是个蛮横娇气的姑娘,哪家男儿娶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妻子,又摊上这么个厉害丈母娘能过太平日子?”

“倒也有理……”李淳风掩口而笑,但只笑了片刻又倏然收敛,“兄长所断固然不差,但咱们来此全为盘缠,你连断她三个儿女平平无奇,她若心中不悦就善财难舍了。这最后一个孩子你可务必要美言啊!”

“贤弟但放宽心,愚兄自会见机行事。”袁天罡微合二目,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说话间杨氏已抱了孩子回转,也不劳婢女接手,径直走到袁天罡眼前:“先生请看。”李淳风一旁侧目观瞧,见这小童白白净净,一张红润小嘴半张着,双目紧闭兀自睡得香甜,梳着一根冲天小辫,身裹锦半臂,未及足踝的青葱小裤,脚上套着双小靴,显然是个小郎君。孩子都是很可爱的,这小郎君也无甚出奇之处,三四岁的娃有何面相可言?

袁天罡却面露惊异之色,不知是真有所见还是故弄玄虚,他直视小脸蛋良久,又伸手摸摸脖颈,捏捏小手,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杨氏见他这般踌躇也紧张起来,又不敢催促,喃喃道:“您看这孩儿……究竟……”

袁天罡不答,左手捋着胡须,右手拂尘轻轻敲着膝头,似是冥思苦想,良久才道:“可否让这孩子走几步?我欲观其步履之态。”

杨氏虽舐犊情深又岂敢不依,忙微微摇晃轻声唤醒,将其放在地上,小童也不哭闹,只揉着惺忪睡眼不肯动,两个婢女屈身牵着小手,劝他走几步。孩子睡得正恬,哪知这帮大人捣什么鬼?嘴里哼哼唧唧不住抱怨,赌气般甩着大步走了几下,用力过猛一只小靴脱足而飞,险些打在李淳风脑门上。

“哈哈哈……”袁天罡仰面大笑,“妙哉妙哉!龙骧虎步,龙瞳凤颈,此乃伏羲之相,贵不可言。”说罢却又收起笑意,转而蹙眉,“不过……甚是奇怪,这孩子如此相貌怎会是男儿呢?若是女儿身,日后定可为天下之主!可惜啊……”

李淳风闻听此语险些笑出声来——老奸巨猾!相面断出天下之主是犯忌讳的话,若叫朝廷得知必要追查,但说女子便无碍了,女人又当不了皇帝。此言真伪既然无法印证,也就不至于折了相面高手的名声。而且只要有这番恭维之辞,杨氏总不便亏待,盘缠应该不愁了。谄媚而不露骨,狡黠而不讨嫌,袁兄手段真高啊!

他越想越觉好笑,哪知杨氏闻听此语竟愣在当场,左右仆妇婢女也都变颜变色,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竟谁都未发一语。杨氏倏然深施一礼,又拉孩儿给袁天罡下跪,颤声道:“多谢先生吉言。”婢女受惊匪浅,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搀她母子起身。

袁天罡见此情形似觉有误,再次仔细打量她母子,不禁暗叫不好——糟糕!看走眼啦!杨氏体态丰腴,起坐皆靠搀扶,分明身怀有孕。她保养得法却也年逾不惑,若已产下一子,岂能急着又要孩子?必是现今无子,深恐前房二子靠不住,才急于生子以保晚年有靠。这锦衣儿郎分明是女儿身,杨氏连生两女盼子心切才将她扮作男孩模样啊!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又见众婢女齐向杨氏道贺,袁天罡也不能再改口,只得强忍尴尬拱手道:“恭喜夫人,恭喜应国公!”李淳风也发觉事有蹊跷,但误打误撞更是有趣,只抿着嘴不住地乐。

杨氏手捻佛珠,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继而转身回入后堂。不多时便有婢女捧了两只诏文袋来:“这是主母酬谢两位先生的,两位莫嫌弃。”袁天罡自觉有愧,哪还计较多少,讪讪收了;李淳风却看得仔细,见诏文袋中是两匹锦缎、几串缗钱,不禁撇嘴——对公爵之家而言这点酬谢实在不厚。

哪知杨氏再度出来,又拿了封书信,毕恭毕敬递到袁天罡手中:“这封家书先生带上,入京后可递与妾之堂兄杨师道。如今我夫在外任官,朝中不易疏通。我堂兄虽非手眼通天之辈,但为人敦厚谦恭,官居太常,又是驸马身份,与当今重臣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辈还算说得上话,二位既有意仕宦,他必能助一臂之力。”这封信可比钱帛珍贵多了,李淳风这才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该讨的已讨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全都说了,二人不愿多叨扰,当即告辞。杨氏亲自送至大门外,命阖府仆从士兵列队恭送,给足了面子。二人接过马匹再揖而去,行出甚远,袁天罡苦笑道:“惭愧惭愧,愚兄今日失算了。”

李淳风全不介意,拍着鼓鼓囊囊的诏文袋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不定兄长之言日后果然成真呢!”

袁天罡脸上发烧:“莫要再拿我取笑。”

李淳风见左右无人,坦言道:“小弟并非取笑,天下之主用以言女子未必是帝王,身居皇后母仪天下又何尝不是女主?况且你怎断定那女娃一定当不了皇帝?”

“胡闹,世上哪有女人当帝王的道理?”袁天罡甚是不屑。

“兄长之言差矣。”李淳风一改不羁之态,正色道,“唐尧虞舜古之明主,禅让推贤,焉知夏启家天下?齐桓晋文才略冠世,号令诸侯,焉知嬴政九州一统?即便被誉为圣人的孔仲尼,又怎料后世复有佛道两家,与儒门分庭抗礼?兄长究竟是不是真的金口玉牙能断人未来,您自己心里清楚。周不知汉,魏不知晋,古人既不能度今,今人又怎料明日之事?以前固然没有女皇帝,焉知后世也一定不会有女子称帝之事?”

袁天罡素来谋定而动算无遗策,故稍有差失便久久不能释怀,此刻听他这番高论竟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禁停下脚步由衷叹息:“是啊!我忒迂腐,怎知后世一定无女皇?运数茫茫难以忖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那女孩的脸庞,当天下之主虽属戏言,但说她是龙瞳凤颈伏羲之相,却也没什么不妥。

李淳风见他一脸痴态兀自沉吟,噗嗤一笑,不耐烦地推推他后背:“终者自终,始者自始,何必杞人忧天?茫茫天数苦中求,世道沧桑不自由,千千万万难算尽,不如推背去归休!铜臭俗物既已到手,今晚痛饮一场不醉不休,来日赶赴长安谋咱的前程吧!”

袁天罡释然,也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笑世人太痴,明明命运自在掌握,却要看相问卜。罢罢罢,愚兄索性胡批乱写,编一部预言之书,若能侥幸流传于世,糊弄一下愚昧之人倒也有趣。”

“妙哉!”李淳风乐不可支,“兄长当真若写,小弟愿效丹青,为这部书配几幅画,倒也风雅得紧。世间之事无独有偶,说不定将来真能乾坤暗合言之凿凿呢!千载之下兄长若被奉为神明,小弟也能沾沾您的光啊!”

“哈哈哈……”两人朗声大笑,跃上雕鞍挥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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