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的飞诞鸟随着朝来消失,也像是接收到命令似地,集体调转了方向,朝着柳浪闻莺的方向飞走。毕方鸟长嘶一声,朝着高空飞去,隐没在了层层金红色的晚霞流云里。
圆圆松了一口气,蹲在了地上。
“她们醒了?”濯弦脸色不善地盯着圆圆。
圆圆抬起头,努力加重语气表达诚意:“你相信我,我不会让她们出事的。”
濯弦难得语气转冷:“可你没有让我相信的实力。”
圆圆一窒。
“可你也没有大放厥词的实力啊。不用担心,她们已经醒了。我倒是觉得如果我是你,可能会担心一下自己。”山魅一笑,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艘画舫,转眼间三个人就已经坐在画舫之中,珠帘微动,案几茶香。
“听说你很擅长做吃的,尝尝看我做的这些烤鸡翅怎么样?”山魅把一盘子模样古怪的烤翅推到了濯弦面前。
濯弦一看这个烤翅造型,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飞诞鸟?!”
山魅点点头,给濯弦倒了一杯茶:“其实山神之类的,说的不准确。我们山魅,应该算是守林人,虽然是保护这片生态的,但正常为了自己吃喝去打猎也还是有的。和你们所认为的梦魇不一样,我们不需要靠人类的情绪生活,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梦境,就能自给自足。”
“可你这种自给自足,也依旧会影响人类。”濯弦既没有喝水,也没有啃飞诞鸟那蝙蝠一样的烤翅。
“这点我承认。”山魅一笑,“要不然怎么梦魇猎人见了我就要干掉我。没有所谓的有益的梦魇,所有的梦魇都会对人类有影响,只不过有的非死不可,有的可以因势利导罢了。”
“这个论调很像魇师。”濯弦戒备地看着山魅,“不过你单独留下我应该不是为了喝茶的。”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玉韘到底是什么?”山魅指了指濯弦手指上的那件古物。
濯弦一愣,面前的食物,周围的景色,形成了一种古怪的气氛,像是他与眼前的山魅很熟悉,两个人在等一个老朋友罢了。
这种治愈感濯弦很熟悉,这是他擅长的,一直想要努力掌握的,安抚情绪,平和透辉川的能力!
山魅笑意更浓:“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和那个被灭了的沈家,到底有没有关系?”
濯弦凝眸盯住山魅,或者说,山魅的身后。
那道珠帘被人拨动,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很家常的衣服,两鬓斑白,一脸病色。
“是我想见见你,我想和你说两件事,第一件是你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第二件是把去年没来得及教给你的事情,都交代完。”那人一开口便是惊天霹雳。
“你是——”濯弦记得他那个启蒙师父,可他记不得那个人的脸,然而当这个中年男人出现的时候,濯弦突然记得清楚起来——这个人竟然是他梦境启蒙师父!那个告诉他梦境里充满神奇的过路人——然而这不是最令濯弦震惊的,更震惊的是另一件事情,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曾经在一个梦里的尾声出现过:“你是——”
“对,你应该见过我,因为是我让你见到我的。这次时间很近,还是在直梦里,你应该不会忘了。”中年男子悠然落座,尽管他一脸病容,长得也很普通,但却有一种矜贵之气,举手投足都体现出他至少曾经身居高位,运筹帷幄。
他的确出现过,在部长和欢沁生生的梦境里,最后为在部长身边出现的那个疑似父亲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你——”濯弦想到一种可能。
“对,我和被你们称作部长的孩子,有亲缘关系。我是他叔叔。而你们会选择那个梦境,也是我刻意引导的。”男人自己给自己到了一杯茶,“你可以叫我南歌子,我是南家的人。”
濯弦知道南家,那也是个老牌世家,只是早在百年前就成了历史了。
“漏网之鱼而已,不成气候。”南歌子似乎是读懂了濯弦的心思,淡淡一笑,“现在,你有空听一个大叔,给你讲个故事吗?”
“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濯弦不用掂量就知道,自己绝对不是这个南歌子的对手——因为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周围的西湖画舫就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觥筹交错的家宴画面,许多没见过的人吵吵闹闹地推杯换盏,似乎是在给谁庆祝生日——这么快就能在对方察觉不到的时候幻化出这么一个鲜活逼真的场景,濯弦觉得观人定也就是这个程度了——干掉观人定,这种事情是濯弦不用想也知道做不到的。
“目的么,人对自己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孩子,大概总有些移情吧。”南歌子抬起胳膊,给濯弦看他怀中抱着的一个襁褓,襁褓里露出一个婴儿的半张脸,他笑着看着濯弦:“这个婴儿和这些人都是我根据我的记忆幻化出来的。当年我就是这么抱着他,一直抱到了一间小饭馆门口,将这个孩子,交给了开饭馆的小夫妻的。这对小夫妻没有孩子,但算来算去,和这个婴儿,也有点亲缘关系。我当时想,他们应该会善待这个孩子的。果然我猜对了,这对小夫妻接受了这个孩子,按照他们夫妻俩的姓氏,给这个孩子取了一个很不好写的名字,沈濯弦。”
“濯弦!”朝来大喊一声,从床上弹起来。
“怎么醒了?”云雾丞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朝来定定神,破口大骂:“圆圆这个混球!竟然把我赶出来了!”
“她还活着?”云雾丞端来温水。
“活得好着呢。”朝来咬着后槽牙,她无法理解圆圆的固执,但她也有她的专业性必须做到的坚持,只是从这个恶心人的梦境里出来之前,她就已经觉得乱了,“圆圆当年是接受不了我哥的事情才离家出走的!”朝来抓了抓脸,“然后她就在梦里和一个山魅在一起逃避现实了!”
“山魅?山魅应该没有那种能力,能把圆圆强行留下。”云雾丞皱眉,“你是说,圆圆是自愿不醒来的?”
“可不是么,从此君王不早朝,只愿长醉不愿醒。”朝来一口干了那杯温水,“所以就把我赶出来了!”
“这样么。”云雾丞听了朝来的话立刻掏出手机,“汇报给观人定吧。让他去处理。里面还有迟家、王家、张家这些家族利益牵扯在内,很复杂。”
“我去找濯弦。不能让圆圆就这么死了,遇见渣男的时候闺蜜就应该扇醒她!”朝来说着爬起来往外跑,迎头撞上了和她一起坠落的甯心知。
“因为伤心欲绝就打算真的自绝,这种人就干脆让她死了算了。迟家的高手是这种玩意,我看迟家就算是联姻,也马上就要完蛋了。”甯心知冷冽的声音响起。
朝来看了甯心知一眼:“所以你放心,如果哪天你也要为我哥而死,我不会拦着你的。”
“彼此彼此。”甯心知充满恶意地一笑,“只是我觉得你现在可能不乐意死了,毕竟你也有人了。”
“甯心知,跟你这种人谈论感情,我觉得还不如死一死的好。”朝来说完,不再理会甯心知又反驳了什么,转头走向了濯弦的房间。
“如果是师兄师姐,就不需要因为圆圆的心情而动摇了。”朝来气馁地嘀咕着,她到现在脑子也还是一锅粥,理不出个头绪,也无法判断谁对谁错。
她能感觉到那个山魅懒洋洋的态度,那种混日子开心就好的人生准则,和当初的自己是非常相似的。同样,圆圆喊着山魅名字的时候,那种舌尖都透着喜悦的语气,也是不掺半点儿不情愿的。
这样的事情,只要自己觉得高兴,难道有什么错?
既然有高等梦魇,那就有可能和梦魇做朋友甚至相爱,那些野史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人鬼殊途,又不是从圆圆开始的先河,还有蒲松龄这位大手在前面呢。
所以,山魅是守护者,而他们是梦魇猎人,就必须这么你死我活?难道,不能有各自根据各自的感情,做出选择?
可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还要梦魇猎人做什么?
这个世间最不需要的就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对错的执法者,否则和封建社会的皇权还有什么区别?和电影里那些自以为是的变态大反派又有什么区别?
“啊啊啊。”朝来站在濯弦的门口使劲儿揉着脸,脑子都要冒烟了。
“你也别多想。”云雾丞看出朝来的纠结,按住了她的肩膀,“梦境本来与感情心思相关,如果法可以容情,情势会变得更加复杂的。毕竟山魅和夫诸,还是很不一样的。你做的没有错。”
“算了,就当做是给我上一课。”朝来握住门把手,“而且,我有点奇怪的预感,我觉得我还会再见到那个山魅的。现在还是先汇报——咦?他怎么还没醒?”
濯弦还是戴着仪器躺在床上,他脸色发白,眉头紧皱,一看就是在梦里遇见了什么事情。
“我去看一下主监视器。”云雾丞对朝来点点头,“系统里这个案子已经转给观人定了,你不用担心了。”
“转给师兄我当然就不担心了,不过沈濯弦——不是吧这个傻子怎么还不出来!我都出来了他一个人能对付吗!”朝来七手八脚地爬到濯弦身上要启动唤醒程序,然而她的手在按下按钮的那一刻,突然又犹豫了。
“怎么?难道你还觉得他能打得过那个山魅?”甯心知靠在门边。
朝来看着濯弦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的睡相,想了想,放下仪器,盯着心电曲线图,咬牙往外挤着字:“我相信他现在还能处理——”
“哎呦呵,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还是个热血漫画男主角性格呢。山魅毕竟是山魅,你说信就信,怪不得你哥早早就死了。”甯心知冷笑。
朝来看着甯心知的冷笑,也笑了:“我以前觉得你可恨,现在看倒是我幼稚了点儿,你只是很可怜。难怪我哥死活都不愿意让你当搭档。你根本没有对搭档的信任。”
“这种事情是信任就行的?你是电影看多了?”甯心知笑容一敛,哼了一声。
“我不是相信他能打得过山魅,我是相信,他不会让我追悔莫及的。”朝来看着甯心知的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也不再多说。
只是信任归信任,朝来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她伸手拍了拍濯弦的脸,用很小的声音嘀咕:“沈濯弦,你到底醒不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