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的梦也在西湖,而且看上去还是古时候的西湖,此时湖畔灯花明夜,热闹喧嚣,赏月吟诗携袖联句的路人一波一波过去,正在兴浓。满头珠翠的美娇娘和头戴鲜花的俏书生并肩走过,是寻常市井百姓的肆意。
“我爷爷喜欢杭州,西湖边上以前有个小院子的,我小时候喜欢躲在屋顶上睡觉,一边晒太阳一边睡,家里人,尤其是我哥,总怕我从上面掉下来。”朝来语气颇为怀念,“然后我每次掉下来都是他睡着了给我踹下来的。”
“我被他醒着踹下来的次数更多好吗!”庄俊逸愤然。
“……”濯弦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
朝来哈哈大笑,擦了擦眼睛笑出来的眼泪。
早年睡瓦片的记忆,要追述到她只有八九岁的时候,为了不被老哥云朝往抓到,偷偷睡在屋顶,可惜总是刚睡着,云朝往的手就会揪过来,抓住朝来的耳朵,声音冷澈:“别睡了!起来练!”
和当下流行的那句“别睡了起来嗨”何其的相似。果然时尚潮流,都是周而复始的。朝来两手抄着袖子,颇为怀念的想。
“刚才,出了什么事?”濯弦问。
朝来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作为一个兼具了庄淑娴的火爆脾气和观人定的理智现实的好汉,她现在这个表情,肯定是有事。
“其实和你说也没关系。”朝来这么开口,“我刚才骗那个熊孩子,想起他的妈妈来。”
想到墨线效力不够,想到云朝往,想到他的妈妈,于是朝来通过语言诱导熊孩子,利用他的害怕和期盼,再度建立血亲关联——而后朝来毫不犹豫地将熊老妈捅了一刀,舀一瓢血,做了墨线。那是母亲的权威,也可以成为一种比喻。梦魇猎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杀害做梦的人,但没说不能伤害。
朝来自嘲地一笑:“……好歹是个镜主,捅了人家的肾,怎么说还是不好吧。”
“有我在,你就别对人动手了,女孩子,怪血腥的,你胆子也不大。”可云朝往这么承诺过的。
朝来揉了揉脸,简单解释完刚才发生的事情,对于自己的心情,却没有多谈。
“哥啊,你妹现在胆子可大了,血雨腥风,分分钟就把一熊妈妈打得飙血了。”庄俊逸没心没肺地咧嘴笑。
“心可累。”朝来捂住胸口,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抱怨。
看着朝来那张已经挂起微笑的脸,濯弦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资格伸出手抱一抱她,因为她的笑容在说,不必。
不必同情,不必怜惜,她是不会就这样放弃的,她不会被打败,她会一直走下去。哪怕最终有一天要把镜主捅死,违背爷爷的教导,她也会心甘情愿。
“对了,我想起来前几天在清朝人写的食谱上的一种小吃,和现在的环境很搭。梦里不是有点滤镜加成吗,我试试能不能做成。”濯弦突然开口,“我记得这是杭州小吃。”
“吃啊!吃!”庄俊逸特别上道地接口。
说干就干,濯弦的小吃车又出现了,他揉面裹馅儿,手法十分纯属,没一会儿就做出来一盘子小点心。
这种用葛粉和琼脂做面,装了糖桂花红豆沙当馅儿的点心,并不十分甜,冰皮儿晶莹剔透,有种淡淡的清凉感,还用了可爱的梅花金鱼小兔模子。
“我觉得你这种天赋技能,只要好好训练,以后退休了,可以直接在梦里开饭店。怎么吃都不胖,还可以平心静气,补血凝神,搞不好我们还可以开展普通人的美食副业……”朝来满脸神往,好像已经忘了她刚才说过什么。
“这叫水晶馒头,因为豆馅放的不多,便是多吃几个也不必担心太甜,而且葛粉清心明目,补肾养脾,也是药用食材,我在想,如果店里可以卖这个,孩子们会不会很喜欢。到时候二十四孝的爹妈肯定会花大价钱买的。”濯弦边做还边征求着朝来的意见,“想到眼睛,我就觉得应该吃这个。”
朝来咬了一口水晶馒头,的确很糯很凉很清甜:“就是馅儿少的可怜呢。”
“梦里有点感知削弱吧。”庄俊逸很没有所谓。
“我在味觉这方面可没有削弱。”朝来反驳。
“我想起小时候在爷爷的西湖小院度假,咱哥会在小吃街买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点心,每一样都很甜很甜很甜超级可怕的甜……”庄俊逸回忆。
“因为我小时候喜欢吃甜的。”朝来反驳。
可是,时光流转,她已经不那么喜欢这种甜滋滋的零食,而那个喜欢买这种甜食哄她的人,也不在了。
“要不然,我再做点儿炸螃蟹?我记得以前在高银街吃过的。”濯弦很敏锐地觉察到了朝来的心绪,岔开了话题。
朝来转脸笑笑,所答非所问:“顺口说说而已,我们说起来还没好好坐下来聊过彼此小时候的破事儿呢。没一起回忆过撒尿和泥,友情怎么能坚固呢?”
“……你要是觉得不好受……”濯弦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可惜还没开口,他的脸就涨得又红又热。
“还行吧,毕竟过去几年了。要是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儿,我早就完蛋了。”朝来自嘲地一笑,扬起英气勃勃的眉毛,“我说过,我会把他找回来的,这么点儿风雨,不算什么。”
呼风唤雨之人,必定呼唤来血雨腥风,那样的风雨,自当一个人昂首穿过。
“啊,那个,这附近有夜市吧,看上去感觉很真实啊。比那个熊妈妈的梦境好多了。”庄俊逸竟然也难得地体贴一回,转了话题,“你新做的场景?”
朝来笑得更加骄傲:“那当然咯,古代的市井风情画卷嘛。这几年,我可是好好炒过《东京梦华录》,也狠狠临摹过《清明上河图》来着!很拼的哦!”
濯弦看了看朝来,很认真地说:“你已经非常努力了。真的。”
星夜下,青年笑得温柔真诚,还带着没退的红晕,含笑看过来的眼睛里,有灯火的倒影。一瞬间朝来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朝着大脑和指尖流淌过去,透辉川的情绪波光都毛了出来,天边也似乎传来心跳如雷,咚咚咚咚咚——
庄俊逸倒是很喜欢朝来的主意,一把拽过濯弦:“来来来,今天时间还够,正好边吃边聊,回头要是雾丞哥说我们拖时间,就把锅扣在水桶头上。”
朝来抬脚,把庄俊逸踹了下去。
在相互交代祖宗十八代的过程中。
朝来得知,濯弦小时候因为长相还被人欺负过几年,后来学了几年武术和跟着爸爸学了射箭,处境才有所好转。”
“……所以积习难改,我也不喜欢争斗。”濯弦解释道。
“所以你爱看书爱独处爱做饭,喜静。”朝来点头。
诚然如是,半年的相处里,就连庄俊逸也能觉察,濯弦喜欢所有静态独处可以完成的爱好,比如练字画画看书做饭。
“……大学上的调剂,念了历史系。毕业以后没想去当历史老师,直接就回到家里的店帮忙了。最喜欢袁枚,所以总想能复原《随缘食单》。”濯弦想起少年时的梦想,还是忍俊不禁,“后来发现其实很多地方的名菜就来自《随缘食单》,轮不到我出来装13。”
“一直没问,你身高170?”庄俊逸总觉得濯弦不高。
“他怎么也比我高好吗二俊子!”朝来翻白眼,她记得这位胸怀大志的师弟,身高是在175cm以上的,估计是没过180cm。
“……那枚玉韘据说是祖传的,传了好几代了,辟邪,我从小就戴着,初中的时候查资料发现那是射箭用的一种护具,就开始迷恋弓箭手,和我爸学射箭了。再后来打游戏的时候也喜欢用弓箭手,大学时候被学姐逼着去cosplay,扮的也是弓兵类的角色比如精灵王子。”濯弦收了话题,“其余的你们都知道,至少观师兄的资料有这么厚,不能写的都是我的体脂率吧?”
“你这话敢当着观师兄的面说吗?”朝来挑眉。
“你呢,有什么附加资料可以共享一下的?不能你吃肉我连口汤都没有吧?”濯弦笑道。
“我?”朝来努力思考自己的人生之中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当做加分点的八卦。
“她?是她伯父伯母养大的孩子,有个亲哥哥,还有一个堂弟弟。她师承这一派曾经的首座是她的爷爷,现在扛旗的是她的伯父,按照道理应该传给她,或者她弟弟。这货的技艺从小就开始学的,因为有哥哥罩着,所以仗着小聪明一路混。后来因为她哥出事,才开始要点脸。”庄俊逸对朝来的人生轨迹张口就来,带着几分青梅竹马的死党之间才有的毒舌调侃。
“唔,我想想,你可能没细看过我的法器。”朝来抱出琴来,“这阮琴叫做仙吕宫,是我从小就学的民乐器,就为了梦里可以弹琴施法控制翡翠川,现在也算是业内名器之一了,我这手链是我哥做了送给我的,叫水调歌头。”朝来又收起琴,晃了晃手腕上的手链,“尽管比不上天才哥哥,但我反应快手速快脑子转得快,所以也能算个优等生。爱好么……”
“爱好过分广泛。”濯弦一笑,“最喜欢吃着美食追美剧。”
“你挺懂啊。”朝来双手贴在心口,“我最喜欢看《神秘博士》,十代博士是我一生挚爱不解释。”
“你上次不是说你最喜欢的是《犯罪心理》里面的小博士?敢情你就喜欢博士。”庄俊逸呲牙。
“对奇异博士也是极好的。”朝来假装擦了擦激动的热泪。
“怪不得你至今还是单身狗,不是兄弟们无能,是你脑洞太大。”庄俊逸抓了一把花生,捏吧捏吧挑出花生皮,塞进嘴里。
朝来看着濯弦摆出来的花生瓜子,突然有一种参加了相亲茶话会的荒谬感。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个大八卦!你知道王家吧,那个小子也去相亲了!而且好死不死的你猜相亲对象是谁?!”庄俊逸一拍大腿。
朝来和濯弦都很识时务地摆出追问的表情来。
庄俊逸深吸一口气:“迟圆圆,迟家脑子里有个黑洞的那个圆圆。”
就连濯弦也震惊地看着庄俊逸,一时间觉得难以消化这个消息——在梦魇猎人年轻一代的耳朵里,迟圆圆这个名字是如雷贯耳的。她拥有极高的想象力天赋,能在梦境里幻化出各种各样的情景,小时候就以做噩梦可以随手召唤来孙悟空救她而闻名于业内,可令人感到伤仲永的是,她很快就被迟家放弃培养了。因为迟圆圆太过自我随性,根本无法融入这个行业。也就是云朝往出事之后,那个冬天,据说她和迟家决裂,自己浪迹江湖去了,好像还成了个挺有名的漫画家。
“没办法,王家的名声你明白的,一直有人诟病他们和魇师无异,算来算去,也实在没什么好人选。”庄俊逸故作深沉。
“我惊讶的是圆圆竟然也去了。”朝来和濯弦对视一眼。
“那我就不知道了。”庄俊逸双手一摊,“反正圆圆回家了,不知道住多久,咱们有空也过去看看她吧,我估计这么多年晃悠在外面,她的脑坑肯定更深,肯定更好玩吧?”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朝来,“咱们有空去找她?”
“好啊。”朝来笑得轻松,枕着自己的手往后躺了下去。
所以她也就没有看到,不远处的街市上,有个红衣人抬起了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在一片模糊的龙套脸中,那人的精致眉目,格外显眼。
有人靠近那红衣人低声说着什么“盗取”、“得手”、“南先生”之类的字眼。
那红衣人捧着一碗糖芋艿,悠然自得地一笑:“南先生现在被招安了,不好对付,可他身上有任务,早晚要出事的,盯着找机会再下手吧。至于上次的事情,你可要记牢了,金皋那样的蠢货,别再来第二个了。”
那人看着红衣人的笑容,无端端地一个激灵,点头称是,然后踉跄地钻入人群不见了。
红衣人搅着手里的糖芋艿,又看了看朝来的方向,轻声哼出一首诗来:“……轻一点啊,因为你踩着的,是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