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敲门声让濯弦抬起头来,他有点迷惑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然后猛然惊醒。
对!自己故意吸入那些香气,跟着朝来在那溶洞里昏过去,这么说,这应该是所谓的梦中梦,又一层梦境了?
濯弦揉了揉眼睛,恍惚间仿佛有一本书在什么人手中摊开,哗啦啦地被风吹着翻页,随着那哗啦啦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教室,四组座位,七排,前面黑板前讲台后站着一个女老师,看样子正在讲高中政治。敲门声打断了女老师的讲课,她打开门和门外另一个老师说了几句,然后转过头看着教室里的学生们,说了一声:“云朝来,你家里有人接你。”
濯弦听见朝来的名字,一愣。
前排那个女生放下手里的哗啦啦响着的书,正是朝来。
这里的朝来好像完全觉察不到濯弦的存在,她穿着高中生的制服,梳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短发,刘海用装饰了一枚纽扣的黑发卡别起来,显得清纯俏皮,脚步轻快地跑到了教室门口。
像是花蝴蝶似地,濯弦忍不住一笑。
门口接朝来的人高大沉默,应该是云家收养的那个好友的遗孤云雾丞。一个完全没有任何梦魇猎人能力的普通人,一个在梦境里不具备自由意志的人。这个人现在应该还在云家。濯弦凝眸,无奈摇头,因为他已经认出来,这个云雾丞,就是那个经常来他店里吃饭的雾眼。
“可以理解。”濯弦舒了一口气,翻书声再度响起,眨眼间梦里的场景已经飞快变幻,他看着朝来到了一间书房,站在书房窗口的青年斯文白皙,藏在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是很亮的丹凤眼,却是朝来的大师兄和指导老师,观人定。
观人定转头看见朝来,只说了一句话:“朝往没能出来。”
少女时代的朝来全身猛地一绷,颤抖着问:“……那现在呢?”
观人定的脸颊微微抽动,咬牙忍耐着什么情绪,移开视线:“现在进入了植物人的状态。”
朝来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怔在当场。
观人定并没有上前扶起朝来,相反,他微微提高了声音,音色清润但却冰凉:“从今天开始,我会安排你的集训,学校那边,你也不需要去了。”
朝来没有任何动作,她就像是一个雕塑一样。
濯弦想要靠近她,可身前却有什么透明的障蔽,将他困在了距离她一米的地方,连手都伸不过去。
他想起朝来讲过的那些关于梦境的常识——这是她不愿为人所知的往事,所以才会有这种障蔽吧。这就是所谓的紧闭心门的情况。
濯弦的脸贴在那透明的障蔽上,叹了一口气。
“我预计在五年内安排你正式出道,时间很紧张,所以你必须全力以赴,从前那种松散,不可以再有了。我会直接负责你的学习,具体情况由你直属师姐庄淑娴督导。下周我会亲自给你评估水平,体术方面今晚就可以让应霆开始,闻人已经到了,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学习的事情让闻人来管……”
“观人定!”一直影子一样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的云雾丞突然皱眉。
“这个领域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去看看闻人他们到了没有,让他们尽快过来。”观人定冷冷看了一眼云雾丞,又继续交代下去。
林林总总,每个名字都是本代翘楚,有的是朝来经常提到的朋友,有的则是濯弦从庄俊逸那边听到的如雷贯耳的名字,没有一句提到朝往出事的原因,也没有提到一句对朝来情绪的关心,一句一句,都是稳妥现实的安排。
理智得近乎冷酷无情。
“云朝来,你听见了吗。”观人定终于走近了朝来,却是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朝来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她的神识,也迷失睡去。
濯弦一拳垂在眼前那看不见的障蔽之上,为了抵抗心里的钝痛,不得不大口呼吸。
很痛。
濯弦没有想到,自己那种又酸又甜的青涩感情还没品味多久,就骤然一个直落,开始感受剧痛的盾击,要面对心上姑娘如此令人心痛的往事,这些往事压抑沉苦,绵延逼仄,痛得无法言说。
可濯弦知道,现在将朝来揪着衣领拽起来的那个看似冷酷淡漠的青年,和他现在一样,也是痛得无法言说——因为濯弦看见了,观人定那张冷静的脸上,躲在眼镜片后面的,眼角的闪烁泪光。
就算是这样,观人定依然用那冷静得令人发指的声音问朝来:“云朝来,你听见了吗?这些安排从今天晚上开始施行,我现在陪你回家,处理相应事情,后面的调查,庄淑娴和庄俊逸会跟着你,他们很快就会到了。”
朝来没有任何反应。
观人定眼中流露出失望,松开了手。
朝来一瞬间又要跌坐在地上。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又几个青年男女站在门外,闻人谕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接住了朝来:“你没事吧!”
“观人定!你在干什么!朝往刚出事!你对朝来干什么!”庄淑娴则冲到了青年面前,“你这个人是没有心的吗!”
庄俊逸则抬脚就要去踹观人定:“会不会说人话!她都这样了!你会不会说人话!啊?!会不会!”
庄淑娴一边拦着自己冲动的弟弟,一边伸手去揪观人定的衣领痛骂,场面乱得不可开交。
“朝来,朝来你看看我,我是你闻人哥。你放心,朝往他只是一时迷路了,他一定会回来的,等他回来,他就会醒来的,到时候闻人哥替你揍他!”闻人谕跪在地上,抱紧了朝来,轻柔地拍着她的脊背,然后抬起头,看了看还被庄淑娴揪在手里的观人定,摇了摇头。
观人定的脸已经被庄淑娴揍了一拳,触到闻人谕的眼神,低下了头。
“大观,这里交给我吧。”闻人谕说。
大概是因为闻人谕轻轻地晃着朝来,又或者是朝来已经消化了刚才的消息,她终于有了反应,颤抖着问:“会醒来吗……”
“会啊。”闻人谕看着朝来的眼睛,表情和语气理所当然,甚至还能带出一丝笑意,眼中闪着自信的光芒,“因为他是超级天才,天才什么的,就是什么都能做到的。说不定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干掉了所有的魇师,还知道了不少秘密,能开创新的领域,到时候我们几个,谁也赶不上。”
“……那太好了……”朝来好像终于活了过来,像是婴儿一样痛哭起来。
“呼……”濯弦松了一口气,靠着那看不见的障壁,滑落在地。
虽然这只是朝来的记忆,但濯弦还是庆幸,这个闻人谕及时赶到,真的是太好了。
虽然,他看见朝来擦干眼泪起身,身上有什么气质情绪,一去不返,但是——
哗啦啦——
就在濯弦庆幸的时候,眼前的一切突然倾斜起来,歪歪扭扭,变成了一张张照片,照片里有朝来的小时候,也有朝来的全家福,那些照片里的朝来看上去都笑得十分幸福快乐,可它们很快就从濯弦的眼前晃过,合拢在一本书里。
那本书有猩红的封面,带着几分血腥气息,被朝来合上以后,将它放回了高高的书架上。
书房的写字台后坐着奋笔疾书的观人定,写字台前站着一脸得意的朝来,两个人说着最近的训练进度,观人定也连连点头,显然是效果喜人,令他满意。
“我和闻人谕最近着手那个魇师的事情,最近牵扯的普通人比较多,人手不够,庄淑娴也不能每天都盯着你了。你白天训练依旧,晚上庄淑娴再安排你在梦境里实习,如果有合适的情况,可以直接去普通人的梦里解除实际问题。就像老太爷说的,一边累积实际经验,一边还可以帮助别人,但你要记得,梦境里瞬息万变,深不可测,你不可以私下入梦,所有的入梦活动,都要先汇报给庄淑娴。”观人定停笔,然后将那几张纸放回文件夹里,递给朝来,“这是你的评估,你回去看看。”
“师兄,这段日子,谢谢你。”朝来接过报告,认真地给观人定鞠躬。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观人定干巴巴回答。
“不,爷爷说过,没有人理所应当地为另一个人付出。”朝来摇头,“所以我要谢谢你,我请你吃饭吧,我来做。”
“不必了。如果你有时间,可以看看甯心知的爸爸写的那本书,那本书有心理学学术界最新的动态,有些观点很值得思考。还有,你做饭的水平,还是不要折磨我了。”观人定平铺直叙地说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作为这么久以来的回报。”朝来的眼角在笑,嘴角却紧张得僵直。
“什么?”观人定停笔看着朝来。
“我喜欢你。”
哗啦啦——
随着这一句告白,眼前的一切又再度变成了一本书,一本轻薄的苹果绿封面的书,捧着书的依旧是朝来,只是眼前这个朝来却比之前看见的,显得更大一点,除了一头长发,别的已经接近现在的模样了。
云雾丞站在厨房里,一边抬腕看表,一边看着锅里的面条。
灶火跳动着蓝色的光,面条汤已经要沸腾。
朝来站在云雾丞旁边,端着一杯水,嘀咕一句:“没时间去了解火焰了。”
“别——”濯弦喊出声来,可朝来完全听不见。她已经将手指伸到蓝色的灼热里,然后猛地抽回,咧咧嘴,将手伸到了那杯水里。
“别这样……”濯弦觉得全身无力。
哗啦啦——
又是一本书,蓝色的封面,朝来有点怔忪地看着封面的暗蓝色,收好,继续。
哗啦啦——
哗啦啦——
很多的书,画册,很多的过去,是濯弦想要了解但又不忍目睹的过去。
“对了,她说过,梦中梦叫做海相葡萄镜,都是一颗一颗串在一起的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濯弦念叨着,想着办法,朝来已经在这些回忆里陷入太久,他实在是担心她会沉入这些情绪,变得和那些被梦魇纠缠的普通人一样,失去自我。
濯弦试着砸开那障蔽,没有用,站远一些想要用羽箭射破,一样徒劳无功。呼喊,对方听不到。触摸,却连手都伸不出去。
到底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
濯弦突然看见了手指上戴着的玉韘。
朝来说过,这是古物法器,很珍贵又强大的,可以打破梦里死规矩的东西。
濯弦将玉韘摘下来,退后几步,将玉韘狠狠地砸向了那看不见的障蔽。
拜托,一定要砸破。
砰!
玉韘砸到障蔽上,诡异地嵌入肉眼看不见的某种墙壁里,接着,一个蛛网一样的裂痕,出现在眼前。
濯弦松了一口气,捡起玉韘戴在中指上,一拳击碎那些龟裂,跑了过去,一把抓住朝来紧紧抱在怀里:“快跟我走!”
可朝来猛地推开濯弦,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哥,这人是谁?!”
濯弦顺着朝来的视线看过去,愕然地看见照片里那个风流英俊的云朝往,站在不远的地方,穿着一身红色的古代人的衣裳,笑得很猖狂。
尽管没有真正见过云朝往,但濯弦还是有种精准直觉,这个人绝对不是云朝往。
那么这个红艺云朝往是谁?!
正在濯弦蛮神戒备之际,翡翠川的光芒突然亮起,宛若一条波光溪流,潺潺流过濯弦眼前。
那红衣人一笑,似乎道了一句,后会有期,而后便消失不见了。
濯弦一抬头,两个熟悉的人影随着翡翠川跑了过来,为首的那个高高大大的大男孩,正是庄俊逸。
“呃?闻人哥,你怎么也来了?我哥说你今天没空啊。”朝来又转过头,看着凭空出现的闻人谕和庄俊逸。
“你个没脑子的!”庄俊逸二话不说,一把拽过朝来将她扛了起来,“可累死我们了!”
“二俊子你有病啊!你放我下来!”朝来乱踢乱打,“我还要和我哥吃饭去!”
“吃你个脑袋!”庄俊逸死不撒手,“闻人哥你麻溜儿的!”
“不要紧朝来,他是我带来的朋友。”闻人谕对濯弦点点头,示意由他来处理,“他做菜特别好吃,你不是好奇那个袁枚的《随园食单》吗?他都会做,咱们去他家吃吃看。”
提到好吃的,朝来半信半疑地看了看闻人谕。
“走吧。”闻人谕看了看云朝往,微微一笑,拿出画笔一甩,一片悬崖峭壁出现在眼前,山体被海涛阻截,陡峭嶙峋,海水倾波如碧,在礁石之间翻滚波涛,拍打着峭壁,凛冽的海风扑面而来。
海相葡萄镜里的朝来好像有点发懵,但却更符合她的年纪,此时此刻一脸惊讶,带着几分娇憨,看得濯弦心中抽痛。
庄俊逸放下朝来,气急败坏地濯弦解释:“我们怎么都找不到她,就知道她肯定又陷入自己的见鬼世界里了,幸好你把她那个狗屁倒灶的内心砸开了个口子,不然我们进不来,她又出不去。上一层不知道怎么样,肯定要出事!”
“你们在说什么?”朝来一脸迷茫。
“跟我跳下去,你就可以醒来了。”濯弦忍不住伸出手将朝来环在自己的臂弯里,“快点醒来吧。别再回忆这些让我心碎的东西。”
朝来一脸懵,一瞬间绷紧身体,但渐渐地,她放松下来,嘀咕了一句:“你的声音很熟悉……软萌甜诶……”
濯弦失笑,抱紧朝来,跟着闻人谕和庄俊逸,纵身向着那一片碧海蓝天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