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张故作可爱的脸和撒痴撒娇的表情,还是那副仿佛是请客的主人一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可那沾满了血红的嘴唇和下巴,却让这个看着就让人讨厌的镜主,平添惊悚恐怖感。
朝来觉得如果没有濯弦的提示,冷不丁在这个梦里看见这种事情,她也会吓一大跳的。
“铮——”一声仙吕之音,从朝来的阮琴上弹出来。她试着用这种梦魇法器的琴音来惊动梦魇,琴音带来一阵风,吹起了小艾的卷发——孑孓这种常见梦魇,通常喜欢藏在不见光的地方,比如女人的长发里。朝来一脸嫌恶地伸手准备用匕首挑下那孑孓,但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小艾的头发下面白脸黄脖子,上面没半只梦魇。
“这是怎么回事?!”朝来腾地起身,转到了小艾身后,“孑孓一般都会藏在女人的头发下面,怎么没有?!”
“不是在肚子里?”濯弦一脸纳罕。
“不,孑孓并不是体内寄生的……”朝来突然住了口,她想起哥哥每次都耳提面命——“梦魇是人心滋养出的奇异,幽微不可预测,千百年来人类也只能窥见一斑,所以所谓的归类分级都是扯淡。”
濯弦一把拽住朝来把她拉进料理台里,指着小艾:“你看她,我觉得不对劲儿。”
朝来看着小艾一副饥不择食的样子,吃着盘子里的几只断手,诡异的不仅仅是那些断手怎么吃都吃不完,而是小艾本人——她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小腹一路挤上来,挤在咽喉部分,凸出一条条的青筋一样的皮肤,不停地蠕动,竟然给人一种离奇的争先恐后之感。
“……这姐姐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朝来粗略一算,小艾身体里至少有十几条孑孓!她一边拨动琴弦一边计算着办法,先不管孑孓怎么进去的,但就存于体内这点,普通的法子就已经不行了。
“如果我做点什么东西让她吐出来,会有用吗?”濯弦问。
朝来摇头:“我还真不知道,你试试,正好可以留作数据了。”
濯弦在料理台的炉眼上坐了一口锅,一时间清香的蔬菜汤味道飘散出来,很快就做好了。朝来看着这一晚红黄绿搭配漂亮的汤,分辨了一下:“这是番茄蛋花苦瓜?这能催吐?”
“能,如果喝的足够多,又放了很多醋的话。”濯弦说着,倒了一瓶白醋进去,只听得噗呲噗呲几声,汤水冷了下来,他看看朝来,“这个味道我觉得她不一定会喝,你有什么办法?”
朝来想了想,小声说:“我可以试着操纵她的玛瑙川,迷幻她一下,让她以为自己很久没有喝水特别渴,尽量多喝一点,如果还不行,就只能硬灌了。但是这事儿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啊,业内要动别人的玛瑙川本来是应该打报告的。”
濯弦点点头。
琴音里红宝石般的光点野蜂飞舞似地出现在眼前,濯弦把汤放在了小艾面前,忍着那份触目惊心,干巴巴地劝:“那个,你吃得多,喝点水。”
小艾似乎真的忘了她自己的处境,一边喝着水,一边还往嘴里塞着肉。
朝来低着头咬着后槽牙:“我看她还没怎么样,我快吐了。”
濯弦也扭着脸不去看,一边拍着朝来的脊背,一边还在努力转动脑筋:“你说那些孑孓是要吃坏心眼的,那么多,肯定吃的也多,所以这些断手一直都吃不完?”
“不。”朝来语气冷然,“吃不完,只是因为她那些心思,一直都不断。镜主只要停止勾心斗角撒泼使坏,孑孓就会放弃进食开始羽化,变成另一种梦魇,虽然不再吃镜主的坏心眼,但遮天蔽日的,嗡嗡声一片,会令镜主现实里心烦意乱,急躁不安。
“看来只要是梦魇,就会惹一定程度上的麻烦。”濯弦叹了一口气,“夫诸那次,还真是我莽撞了。”
“也没有。”朝来实在不忍心看着濯弦垂头丧气,忍不住宽他的心,“有很多梦魇就基本上不与人类想干。你想,有蚊子,就有蜻蜓,也有蝴蝶,还有和人类栖息地完全不一样的闪蝶啊女神蝶啊。梦魇千千万,只是我们能在人类梦境里接触到的,一般都是给人添堵的而已。还有不知道什么牛鬼蛇神藏在梦境深处,我们对梦境的研究,最多也就是个电影的片头而已。”
濯弦一笑,两个人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小艾身上,她已经喝完了一锅的汤,似乎更觉得饥饿难忍,已经丢开了刀叉,用手抓着啃吃,那副模样哪里像是普通的白领女郎,比饿鬼看着还要恐怖三分。
“我好饿啊……”小艾茫然地环顾四周,“已经没有吃的了吗?”
朝来看着小艾的模样,竟然下意识地躲了躲。濯弦看看小艾的盘子,里面只有几滴残血,正在发生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那几滴血好像被加热而沸腾,缓缓地膨胀着,一开始还是血滴的形状,猩红且逐渐凝固,渐渐地便探出手指,变成了一只黑红色的手,在餐灯下逸散着果冻般的莹润光芒,随着这些光芒一点点褪去,这只恐怖的手便与Andy的别无二致,一截黑色窄袖西装露出白色暗纹衬衫,手指修长干净,如果不考虑这是一只断手的话,朝来觉得它还是很漂亮的。
梦魇猎人转头看了看濯弦的手,嗯,的确也很漂亮,但是虎口薄茧和细碎伤口出卖了他还是个手艺人的身份。
“原来这手是这么循环利用的……”濯弦若有所悟,“也就是说,我那些食材之类,也是由某种物质变化来的。”
朝来一把捂住濯弦的嘴:“你哪有这么恶心?这是所谓的相由心生,你心里想的是做好吃的这么正能量,怎么可能这么血腥?我现在倒是很纳闷,这么一个三十郎当岁的白领女郎,心里哪来这么多臭水沟一样的阴暗心思,她是不是从来都不想好事儿?这些血滴或者断手都是来自她的心思,这么滔滔不绝的……诶诶!供不上了!”
小艾饿鬼般的啃食速度超过了断手的“相由心生”,很快便吃无可吃,红着一双眼睛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朝来身上,吸了吸口水:“你这手链好看……借给我戴戴……手表很贵吧……送给我吧……”说着,便伸手抓向了朝来。
濯弦刚要把朝来拉走,却被朝来拦住,猎人姑娘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小艾的手,猛地一拽,另一只手卡住了小艾的脖子,拇指一按,小艾顺势吐出一只中指粗长,头大足多,有点像是皮皮虾的生物。
小艾吐出这只生物以后愣了愣,但立刻又抻着脖子,张牙舞爪地想要去咬朝来的手。朝来膝盖往小艾的心口一顶,手里一拽,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平衡,稳稳当当地单脚站在那里,冷笑一声:“看来少了一只两只,对这个镜主没什么影响。”
说着,她猛地一松手,小艾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朝来毫不掩饰对小艾的嫌恶,冷眼看着小艾,抬脚就将那只生物踩爆了浆。
濯弦清了清嗓子:“我大概有一阵子不会再买皮皮虾吃了。”
“皮皮虾是无辜的!这是梦魇孑孓啊!”朝来一边说一边又故技重施,卡出第二只那恶心的孑孓,“你就没见过蚊子的幼虫吗?现实里蚊子的幼虫也长这样。”
被朝来三番五次挤出好几只孑孓的小艾看上去平静了一些,不在挣扎着想要去咬朝来的手了,但那双饿鬼般的眼睛还是一片暗红。
“于是我就更讨厌蚊——朝来退后!”濯弦刚想说句俏皮话,就看见小艾抽搐了几下,一口呕了出来,“那锅汤生效了——”
“啊啊啊我再也不吃皮皮虾了啊啊啊啊——”比小艾还惨的,是朝来的尖叫,她跳着叫着躲到了濯弦身后,“啊啊啊啊啊这么多啊啊啊啊——”
作为厨子濯弦也的确见识过些血腥细碎密恐黏答答之类令人不快的场面,但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旅途里,眼前的画面却是登峰造极,无有可比的。
那些被称为孑孓的梦魇伴随着那锅绿汤从小艾的嘴里涌出来,里面夹杂着斑斑血迹不说,还有不少残碎的白骨,红红白白绿绿黄黄,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态,违反物理定律地源源不绝,不管是画面感还是声音都非常具有恶心人的冲击力,实在不能怪见过大场面的朝来也无法忍受。
“没事,咳,我就是怕她吐我身上,我马上处理。”朝来也觉察自己反应过大,眼神飘忽地倔嘴分辩。她抱出阮琴来,一串音符急促流泻而出,潺潺水声顿时响起,一条湍急河流卷着白色浪花和玉色翡翠川光芒从左手边奔流向右手边,带走了眼前的污秽消失在视线尽头。
朝来难得地喘了几口粗气,也不知道是因为换来这条河流消耗过大,还是刚才因为恶心蹦跶得太厉害。
“喝点水吧。”濯弦推过来一个水杯。
朝来微微一笑,但随即又有点郁闷,因为她看见濯弦也倒了一杯水给小艾——虽然她也知道,濯弦就是这么个性格,加上家里开饭店的职业习惯,他对镜主一贯都是很亲切照顾的,但她还是觉得不痛快——像是小艾这样的镜主,无论如何朝来都觉得同情不起来,甚至还想替天行道捣点乱。
小艾一副没有觉察到任何问题的样子,拿起了那杯子,灌了一大口。
“都吐出来了,应该没事了?”濯弦俯身悄声问朝来。
朝来顿觉自己真是个可悲的人,一看见这么认真又无辜的脸,就把刚才想要教育他一顿的心情忘到烟消云散,她看了看小艾已经恢复正常的眼睛和茫然的表情,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咧着嘴带着几分得意地挑起眉毛:“毕竟只是孑孓而已,D级低等梦魇,解决掉很简——”
可还没等朝来把话说完,一滴血便落在了她的手上。
朝来抬起头,看着小艾双目彻底变为血红,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毫无预兆地扑到了朝来身上,照着她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