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火焰是奇异的液态,蛛网般沿着龟裂焦糊的土地,曲折蜿蜒汇聚到视线上方的高崖上。猩红的暗夜背景之中,一个人影痛苦地抽搐蜷缩,那人影的身上缠绕着挥舞的黑色怪物,不知那些是它的头,尾,还是触手。那怪物越缠越紧,那人影也越来越痛苦,可他却偏偏不肯屈服,甚至还纵声狂笑,只是那笑声越猖狂,那怪物缠绕得越疯狂,甚至越痛苦。最终,怪物在剧烈的抽搐之中吞噬了那个人影,却也因为剧烈的抽搐,掉下了高崖。
朝来也在颤抖,可眼前的一切像是被一层摸不到的玻璃之墙阻隔,她无法靠近,甚至无法发出声音。那怪物同她一样,期盼着能有一线生机,不要坠落,然而最终也和她一样失望,彻底消失在猩红的暗夜之中。
猩红里有人用刀子切开暗夜的幕布,自半空之中缓缓走出,那黑影脚下是星光明灭的锦缎,他似乎感觉到了朝来的视线,转过脸,微微一笑。
朝来看不到他的五官,甚至看不清他的轮廓,可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笑,那时候他笑着问:“你这么年轻的姑娘,也是职业的猎人?”
而此时此刻,他在这里笑着,将她最爱的人推落深渊。
被看不见的记忆屏障阻隔的两个世界,一个猩红残忍,一个突然熄灭所有的光芒,无尽的雨从天空之中落下来,朝来抬起头,她脚下的大地同样裂开,露出黑色的深渊。
朝来张开手,放任自己自深渊跌落。
“你没事吧?”云雾丞的声音在清晨朦胧的晨曦里响起。
朝来起身接过他倒的水问:“濯弦呢?”
云雾丞皱皱眉头:“他在小会议室。”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们都这样,是不行的。”
“可惜我们没太多时间了,说了不算。”朝来已经清醒过来,她对云雾丞笑笑,“这次比上次看得时间久,我有了点别的发现。”
“怎么?”云雾丞问。
“我知道他是谁了。”朝来说完,伸出手,在自己的咽喉上轻轻一划,“他死定了。”
云雾丞怔了半晌,而后看着光脚出去的朝来,微微叹了一口气,旋即眼神变得坚毅清明起来。
小会议室里,濯弦对着白板上贴的各种资料发着呆,他手里捏着的马克笔几乎要戳到自己的脸上,可他浑然不觉,兀自念叨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相对的应该也有某种召唤法术之类的东西存在,否则也用不上啊。”
“你在说什么?”朝来问。
濯弦吓了一跳,看见是朝来,才松了口气:“我在看这个红衣魇师,从观师兄和我们经历的来看,这个人在很多普通人的梦境里饲养了梦魇,他这么做必定是有目的的,饲养梦魇是为了用吧,我可不相信这么大费周章之后结果这个人是个猫奴。”
“噗。”朝来被这个比喻逗笑,但她还是同意濯弦的观点,“的确,魇师饲养梦魇,是当做武器使用的。”
“所以这样来看,梦魇就是他的调料罐,不管做什么菜都需要带着的,他的调料总不能放在卧室,不放在厨房吧。所以他是怎么把这么多的调料带在身边的呢?”濯弦皱眉,“如果不能切断他这个供应链,下次遇见他,又是四凶,我们就凶多吉少了。”
“呸呸呸!”朝来伸手掐了一把濯弦的脸,“童言无忌。”
濯弦还沉溺在自己的思考里,完全没注意到朝来上了手,呆着脸嘀咕:“可如果是为了当做武器,之前我们遇见的傲因梼杌之类还能算武器,那什么孽啊之类的D级C级梦魇要了有什么用呢。”
闻人谕皱眉,试着猜测:“也许和之前你们在兔子眼那个夯货梦里看见的那样,是用来喂别的梦魇的。”
“那玄蜂呢?玄蜂怎么下嘴?干煸蚕蛹?”濯弦顺口问。
“搞不好是斥候。”朝来顺口回答,可话音一落,就连在小书房角落里写着东西的闻人谕都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朝来:“朝来,你再说一遍?”
朝来也想到了什么,张大眼睛:“你们……最近这大半年是不是也经常在梦里看见玄蜂……”
庄俊逸点点头:“我前天随机的时候还看见了,就是不多。”
闻人谕二话不说,连忙放下手里的纸笔,捞起手机就跑了出去。
三个小辈面面相觑,庄俊逸打破沉默:“早餐呢?不是说今天还有一个特殊的任务,需要我们下场去?”
“什么特殊的任务?”朝来问。
“三天前观师兄和我们说的时候你也在场啊!你是脑子进了水啊!”庄俊逸瞪着朝来。
濯弦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周朝来去看过云朝往的事情之后,她就变得更拼更可怕,也更不顾惜身体。不仅在白天冲劲十足,晚上也会选择提早入睡,先寻找一个普通人的梦境去练习突发状况,进行一个小时的个人实习,而后再按照应霆和观人定发过来的资料,进行指定的梦境调查和治疗。只是几天的时间,她的脸就眼见着瘦下去了。
濯弦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量在白天亲自动手做点好吃的,可不管朝来的食量有没有翻倍,她的精神都越来越不好了,醒着的时候时常发呆犯困。濯弦怕她突然睡着又掉进海里去,在她醒着的时候几乎寸步不离。
可这样下去,会有结束的一天吗?
然而不这样,难道事情会更容易?
也许所有人都明白,包括亲眼看见云朝往事情的闻人谕都明白,朝往能回来,只能寄托在朝往是个天才这件事情身上,多么虚无缥缈。
而朝来,她的危险近在咫尺——那个红衣魇师花非花几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不能解释为巧合,那样连朝风都觉得太勉强。
濯弦摇头,将装了参汤的保温杯装进包里,跟上了庄俊逸和朝来。
“濯弦,你摇什么头啊?”庄俊逸扭头看着濯弦。
濯弦抬起手腕转过表面:“七点多了,按照今天的进度,早餐和午餐都没戏了。”
于是早餐和午餐就都这么黄了。三个人驱车赶往对方指定的地点,终于在午餐的时间,他们在一件内部用酒店里,看见了这位特殊的病人。
说是病人,并不尽然。这是一位容貌寻常的男人,资料上说,因为火灾毁容,面部做过修复,看年纪不好说是三十多还是四十多,气质静穆,却好像有某种极其危险的东西,潜伏在这份静穆下面。他来自某个极其危险又极其重要的保密行业,因此职业和真名之类的信息,都不能告知。
观人定没有给他们太多关于这个人的情报,只是暗示这个人应该是特殊部门的特殊专员,朝来简单直白地理解,这个人是官方在梦境里的特工。
从他气质来看,朝来也觉得,还是不要知道这个人具体是做什么的了——他身上带着血与火淬炼出来的气质,这种气质绝不会是仅仅来自于梦境。
这位仁兄并不是被梦魇困扰,而是纠结于一个奇怪的梦境。
他即将面临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从他的话头里,朝来能抓到要点——这个任务牵扯许多人命,其中需要他精细操作,绝不容有失。所以任何一个可以能干扰他的思绪和理性的事情,都要被他精确排除。
包括怪梦。
梦是挺奇怪的。他梦见自己是个杀手。
不管梦见的背景在什么时代,什么地点,他的身份,都是一个杀手。精心策划了一场狙杀,而被狙杀的对象,也永远是一个面容都记不清楚的女人。
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可后来这个梦频频造访,哪怕是大白天在路途中打个盹儿,都不能幸免,而且醒来以后的心神不宁,也让他觉得很不安。
他的工作,是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纰漏的。
为了解决这个心魔缠身一样的梦境,他找到了观人定。
观人定因为忙于追踪那可怕的红衣魇师和他身边的四凶,便安排小字辈们先去梦里搜集一些基本情况。现在,朝来已经安排好研究所的入梦室,躺在了那个男人身边。在没有任何资料的情况下,近距离的接触,也是可以触发入梦的。
朝来躺在那个男人身边,拉了拉濯弦的手,闭上眼睛。
入睡前,她看见那个男人对她和濯弦微笑了一下,而濯弦,也回以温和的笑容。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俩人不会是认识吧?
雾霭岚城。
云雾缭绕之中,青瓦白墙的屋宇于苍翠山中次第点缀,像是一幅被水氤氲开的水彩画,带着一种泫然欲泣的美。山色翠浓,山路苍灰,炊烟小筑里有殷红灯笼点亮,这一切被那湿漉漉的山岚雾气给笼了一层纱,分明近在眼前,却又看不分明。
看不分明的何止是这一片雾中岚城,还有雾岚那一边隐逸群山之中的男人。那男人一袭青衣,背着一个剑匣,穿行于朦胧的山道里。
然后他突然回过头:“来了。不愧是观人定的人,很快。”
朝来不动声色,看着这个男人,这张脸很可能是他毁容之前的样子,颇为俊雅,与醒着的时候见到的僵硬的做过整形手术的脸不同。如果说入梦之前这个人是个铁血悍将的气质,那梦里的温文尔雅,便是一位儒将。她想起入梦前的一笑,以及濯弦曾经告诉过她的,关于那位启蒙师父的事情,心中有了个轮廓。
“你没事吧?”庄俊逸问。
“没事。”朝来也对这个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吗?”
庄俊逸对朝来点点头,指了指天空:“等下濯弦。”
朝来看着山路上有挑着扁担货笼等物什的贩夫走卒来来往往,略一沉吟便顺口编出:“既然是这样的环境和打扮,我们就师徒相称吧。不管怎么说,您的梦境很逼真,这说明师父您对梦境,也有一定程度的在行。”
师徒相称,也就不必拘泥于姓名,叫起来也方便些。
“果然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男人一笑,点点头:“好。若是旁人问起,我就说,我叫南歌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