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秦之险峻,就如一道铁闸,横断于两山夹峙之中,当项羽的大军所向披靡来到宁秦时,也不得不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在城下扎下十里营寨,等待时机。
宁秦凭着天险真的能够挡住项羽这十万无敌之师吗?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谁都十分清楚,任何天险都是需要人来把守的,没有人把守的天险也就不称之为天险,所以能否挡住项羽这十万无敌之师,不在于天险,而在于人。
镇守宁秦的统帅是汉王旗下的七大名将之一,与樊哙齐名的周勃,他所擅长的就是战略防御和巷战,所以纪空手派他镇守宁秦,不得不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有一点是纪空手万万没有料到的,那就是无论他多么了解周勃,最难测的还是人心。
纵观古今天下,因一念之差而酿成的大祸比比皆是,甚至危及到了一个朝代的兴衰,难道正在崛起的大汉王朝真的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念之差,从而走上覆灭之路吗?
面对城外的西楚军,宁秦城中丝毫不乱,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不安定,一队一队严阵以待的士兵依次换防,驻守在城墙之上,显得那么有条不紊,城中店铺照开,市面照样显得热闹,根本就没有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
周勃站在城楼之上,俯瞰项羽的十里军营,心中感触颇多。他不得不承认,西楚军之所以连年征战,未逢败迹,的确有其独到之处,单看那连绵十里的旗海,随风而动,犹如游龙般飘摇,显得是那么整齐划一,就不是一般的军队可以做到的,更难得的是,西楚军受阻宁秦已有多日,并没有因此而影响士气,反而每日三次操练,照常进行,仿佛攻破宁秦只是迟早的问题,大有王者之师应有的风范。
这种宁静之中所蕴含的张力与战斗力,当然是非常惊人的。作为一方统帅的周勃,应该十分清楚,自青石岭与项羽分手后,转眼已是七天之久,项羽那边毫无动静,这让周勃心中感到了一股莫名的躁动,仿佛等待遥遥无期。
“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难道项羽还不能相信自己?”周勃这么想着,他只能听天由命了,因为这个问题绝不是自己可以左右得了的,决定权掌握在项羽的一念之间。
“将军,七天过去了,西楚军营中毫无动静,我们应该怎么办?”卓方站在周勃的身边,显然抱着与周勃同样的心情。
“我们还能怎么办?”周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道,“只有继续等待,这是我们唯一能够选择的办法。”
“要不然我今夜潜出城去……”卓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周勃打断,摇了摇头,“项羽本就多疑,如果我们一味催他出兵,反而会加重他的顾忌。”
两人相对无语,只是静静地坐在城楼之上,看着城墙上一队一队列队而立的士兵,突然城外响起三声炮响,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周勃心头一跳,低呼一声:“谢天谢地,总算来了。”
他迅速率领亲随登上城楼,远眺过去,只见西楚军营营门大开,一标人马飞骑冲出,蹄声隆隆,尘土飞扬,扬起的沙石遮迷了视线,显得极有气势。
一杆大旗迎风飘摇,一个大大的“项”字在尘土中若隐若现,旗下有一匹良驹骏马,马上坐有一人,正是西楚霸王项羽!
他率领数千铁骑若旋风般直往宁秦而来,从军营到城下足有十箭之距,他们却眨眼即至,“希聿聿……”一阵马嘶长鸣之后,但见数千骑已经整齐划一地排开,军威之严谨,看得宁秦守军心惊肉跳,心中无不暗道:“无敌之师果然名不虚传。”
一阵鼓声后,自骑兵阵中闪出一员将军模样的人物,打马冲前数十步,来到城下高呼:“在下乃西楚霸王座下右路先锋秦正,奉我大王之命,请宁秦城守周勃周将军登高一步说话!”
城上鸦雀无声,所有将士都将目光投向周勃身上。
周勃没有马上应答,而是犹豫了一下,命令身边的几位将军道:“传本将军令,所有将士一律严阵以待,箭在弦,滚木圆石准备!”
几位将军应声而去。
周勃这才大步踏上墙头,战鼓擂罢,他扬剑一指,道:“本将军在此,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秦正昂起头来,冷然道:“将军出言如此粗鲁,实令我大失所望。不过,让我更失望的是,周将军身为大汉名将,却胆小若鼠,只会如女人一般叫骂街头,不敢与我一战,这岂是大丈夫所为?又哪里有男子汉的半点血性?”
周勃似乎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一脸不屑地道:“你是西楚霸王座下的一名先锋官?”
“不错!”秦正怔了一怔,见周勃对自己的叫骂置之不理,反而问起自己的官职来,心中甚是奇怪。
“怪不得。”周勃淡淡而道,“就凭你刚才的那一番话,就足见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一方统帅。为将帅者,统领的是上万军马,讲究的是攻防谋略,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逞匹夫之勇,那么两军何必还要摆开阵式,决一雌雄呢?不如你和我打着赤膊,在市井街头上当个混混算了。”
他的话引起军士们的一阵大笑,秦正不由心生恼怒:“你休要得意,但凡城破之日,我一定会让你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
“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等不到那一天了,因为宁秦之险,可以保证城池百年不破,你能活到百岁吗?”周勃人在高处,浑似把秦正当作小丑调侃,又引得笑声迭起。
秦正正欲应答,却听得身后响起一个深沉悠扬的声音:“周将军的口舌之犀,不是你能抵挡得了的,秦正,你且退下!”
这声音似乎挟有内力,是以话声传出,犹如风雷,无论近处远处,听起来都十分清晰,所有人皆心头一震,知道说话正是项羽。
“大王莫非也想与本将军较量一下口舌之利吗?”周勃此时说话,已将音量提高,毕竟他与项羽相距足有百步之遥。
“不敢!”项羽人在马上,淡淡而道,“本王能够拥今日的成就,依靠的是手中利剑,而不是嘴舌。本王来到宁秦,屈指算来,也有数十天的光景了,像这种战又不战、打又不打的场面,本王还是第一次遇到,甚觉乏味得紧。是以,本王有一个提议,想与将军赌上一把,不知周将军是否有此雅兴?”
周勃哈哈笑道:“想不到大王与本将军有此同好,当真难得。这样吧,你先将这赌约说来听听,看本将军是否有这个兴趣!”
项羽微微一笑,道:“以宁秦之险,本王要想将它攻破的确极有难度。所以,本王已决定退兵,但是就这样平白无故地退走,绝不是本王心中所愿,于是本王想到了以这个‘赌’字来占卜一下自己的运气,若是本王赢了,那么本王就绝不退兵;若是本王输了,那么在明日天亮过后,宁秦城下又将还复它原有的宁静。”
这个赌注十分诱人,至少对每一个驻守宁秦的将士来说,能够让西楚军不战而退,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局。然而,越是诱人的赌注,这赌就越是具有风险,项羽究竟想怎么赌呢?
周勃也很想知道项羽的心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因为他也不知道项羽会选择一个怎样的赌法。
“这赌其实非常简单,本王与周将军既为同道中人,当然只有在武道上切磋。”项羽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谁都知道项羽身为流云斋阀主,其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他要与周勃在武道上一较高低,绝对是一个不公平的赌局。
项羽微微一笑,眼芒划过空际,道:“本王这个赌局绝对没有占人便宜的意思,我站在原地,发出三箭,只要周将军能躲过这三箭,这场赌局就算是本王输了,不知周将军意下如何?”
他与周勃相距至少百步,在这么远的距离之下,无论他的箭速有多么迅猛,都必须用上一定的时间通过这段距离,而有了这点时间,对周勃这样的高手来说,完全可以做出应变的动作。
“你不反悔?”周勃问道,他也很想看看项羽的武功到底有多么的高深莫测,是以心中一动,有点跃跃欲试了。
“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本王位居九五之尊,难道还能失信于你?”项羽淡淡一笑,显得胸有成竹。
“好!那就让本将军领教大王的神射功夫!”周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在城墙之上,已是全神贯注地盯住项羽。
“弓!”项羽的眼睛一紧,一股寒光逼射而出,与周勃的眼芒在虚空中一触即分,这才大喝一声。
当下有四名大汉抬出一张巨弓,竟然比寻常的铁胎弓大了数倍,呈乌青色,弦泽赤红,配之金色的羽箭,竟显得色彩斑澜,蔚为奇观。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项羽一手抓过巨弓,然后自属下手中取过一支羽箭,缓缓而道:“这是本王的爱弓,名曰射天,以南海精石炼铸,重五十六斤,天下能开此弓者不过百人,而开弓又能有一定准头的,恐怕不会超过十人,本王得到此弓之后,视若珍宝,平日里一般不用,今日再试,已是第三次。周将军,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周勃的心中一慑,这才知道项羽动用的竟是真家伙,射天弓之名,周勃曾经听人提过,知道此弓一现,异常厉害,完全超出了弓箭的范畴,项羽动用此弓,莫非真的是想赌上一把?
周勃的怀疑一点未错,项羽的确是在赌。自青石岭一役之后,项羽并没有因此而相信周勃,但是,他又不愿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左右为难之下,他只有以这个办法决定自己的选择,只要周勃不死于射天弓之下,他就相信周勃,否则他唯有退兵一途。
弓微开,箭在弦上,项羽遥看了一下站在城墙之上的周勃,然后他拉弓的手开始发力。
弓弦在一点一点地张开,闪闪的箭头却若一点寒星高挂天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当弓弦构成半月形状时,自弓弦间的虚空中平生一股旋风,此风生得如此诡异,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杀气在漫涌,飘飞在这百步的虚空。周勃的手紧握,手心已有冷汗渗出,当那射天弓一点一点张开之时,周勃所看到的不是弓,也不是箭,而是一个涌动着气旋的黑洞,深不可测,让人根本琢磨不透。
“锵……”他的手臂一振,薄薄的剑身发出一种如蝉翼振动的轻颤,遥指向那寒芒闪闪的箭头。
他无法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保持心态的宁静,在这一刻,他害怕宁静,希望有一点动静打破这沉沉的死寂。然而,那遥传过来的杀气就像是阴魂不散的幽灵,在他的心中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让他产生出莫名的惊惧。
“嗖……”当射天弓成满月之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弦响,仿佛它进入的不是人的耳鼓,而是人的心中。
快,就只有一个快字,已无法以任何言语形容,箭出的刹那,就像是从空中划过的流星,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竟然将这虚空一分为二,从中划破。
没有风,也没有气旋,因为这一箭的速度,快得连风和空气都追赶不止,明明还有百步的距离,当这一箭暴出时,距离已不再是距离,甚至只是存留在众人意识中的一个概念。
周勃动了,身形提前起动,在窄长的城墙上一连变换了十七种角度,然后将全身劲力在陡然之间爆发,剑锋一转,轻轻地点击在这一箭的箭杆之上。
“刺……”一溜灿烂的火花扬起,长箭微微一晃,直插入周勃脚下的墙石中,连根没入。
“砰……”墙石中发出了一股奇怪的声响,紧接着那坚硬厚实的墙石裂出千百道龟纹般的图案,突然向空中迸散。
周勃长剑飞舞,挡下这股沙尘的袭击,身形刚刚站稳,脸上已有三分失色。
一阵欢呼声起,来自项羽所率的数千铁骑,而宁秦城上,却是一片死寂,这一动一静,显示出了双方将士目睹了这一箭时所拥有的心态。
“这是第一箭!”项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再一次拉弓上弦,弦上已多了两枝长箭。
“刚才是试探性的一箭,它的用意不在攻击,而是试探,它可以让本王知道你的身法、剑法以及心理,然后采取有针对性的改变,从而达到制敌的目的。”项羽扣住双箭,缓缓而道,“接下来本王所用的就是双箭齐发,是输是赢,就看这一回了。”
“呼……”他话音一落,没有任何的犹豫,一声大喝之下,双箭破空而出。
天,陡然一变,漫涌起一阵风云,箭过处,风雷隐隐,电芒忽闪,盖出片片乌云,谁也没有看到箭,谁也没有看到箭影,但长箭所带出的压力,紧紧地锁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灵。
周勃也不例外,他的剑在手,却没有任何的反应,他找不到攻击的方向,也找不到攻击的对象。他的心中,只有一片茫然。
但他毕竟是一个高手,纵然心中茫然,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机已在周遭五丈范围内布下了道道气墙,甚至在项羽发箭之时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此时此刻,眼睛已是多余,更是一种累赘,所闻所见的东西并非是真实的,往往会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周勃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闭上了眼睛,只是用自己的气机去感受周边的异动,从而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最正确的应变。
周勃成功了——在双箭逼近他五丈之距时感到了空气中的变化,当他以手中的剑拨开前箭时,后箭已经直奔他的咽喉而来。
幸好他还有一只手,尚可抓住这一箭,等到他抓住这一箭时,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异样。
事实上就算他没有抓住,这一箭也不会刺入他的咽喉,因为他感觉到箭身上有一股强劲的下坠之力,正好能在抵达他的咽喉之前改变方向。
同时,他的手中多了一件东西,在刹那之间,他已明白了一切。
他总算得到了项羽的信任,否则,这双箭足以让他致命!
宁秦城内外已是一片寂静,没有欢呼,也没有惊叹,仿佛谁也没有想到周勃竟然躲过了项羽这神鬼莫测的三箭。
“你赢了。”良久过后,项羽才轻叹一声,拍马而退,数千铁骑紧紧跟随。
周勃依然站在城墙之上,一动未动,直到项羽退回营寨,他才偷偷地打开了手中的布条,上面写道:“今夜三更,马到功成!”
周勃笑了,眼见大功就要告成,他没有理由不笑。
三更的宁秦,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除了远处传来的几声更鼓,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这“静”静得过于反常,反而预示着要发生一些什么。
至少对项羽来说,他已经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此时的项羽,就在宁秦城那座形如铁闸般的城门不远处,在他的身后,蹲伏着三万精锐之师,人人一身黑衣装束,屏气呼吸,没有任何声响发出。
要打造出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锐之师,关键在于治要严格,项羽无疑是一个杰出的统帅,在他的眼中,从来没有把士兵当作是人,而是将他们看作是没有思想的暴力动物,只能是唯他马首是瞻,做到绝对服从命令。
同时,他也深知领兵之道,一张一弛的道理,所以,每当他率部攻掠一地,就放纵自己手下的将士烧杀抢掠,让他们在感受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进入到自由的天地,随心所欲地展示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
这无疑会成为一种动力,使得这些士兵充满着对下一战的渴望,当他们将战争当作是一种乐趣时,这样的人所组成的军队,将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队伍。
因为,只有把战争当作乐趣的人,他们才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而一旦全力以赴,才可以激发出他们体内最大的潜能。
“当当当……”更鼓响起,如急雨连响三声,项羽的心中陡然一紧,三更到了!
这是他与周勃约定的开启城门的时间,他无法做到没有一丝的紧张,毕竟,宁秦作为关中的门户,一旦被他攻破,关中就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一直将刘邦视作自己最大的劲敌,只有将这根眼中钉连根拔去,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他的西楚霸王,进而一统天下。
所以,更鼓一响,他的目光就盯在了那扇黑漆漆的城门上,夜色包围中的城门,就像一头卧伏于荒原上的恶兽,有几分神秘,有几分狰狞,更透着一股玄之又玄的未知,让人无法预料到那城门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一些什么。
然而,最先出现动静的不是城门,而是在城墙上。那黑漆漆的城墙上突然亮出了一个光点,连闪三下,在这夜空中,宛若一点寒星。
项羽一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他与周勃商定的联络暗号中,并没有这么一条:“难道这是周勃给守将的一个暗号?”心生狐疑,正欲细思下去,却听得“吱呀……”一声沉重而嘶哑的闷响,自前方传出。
城门终于一点一点地开了,从中而分,缓缓开启,这虽然只是宁秦的一道城门,但在项羽的眼中,仿佛已看到了整个关中。
他心在跳,血在涌,一股莫名的亢奋似乎流遍了整个全身,他在想象着当自己的大军越过宁秦,突然出现在咸阳城下时,刘邦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一阵冷风袭来,让他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头脑变得清醒过来。当那道城门完全开启之后,项羽回首望了望自己身后的所有将士,断然下令:“开始行动!”
命令完全是在顷刻间以隐秘的方式传递给每个人,数万人同时站了起来,然后按着纵列的小方阵,悄无声息地向城门移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项羽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一颗心始终提在嗓子眼上,警戒着前方是否有异变发生。当有五千人组成的先头部队完全进入宁秦后,他这才略略放下了心,一挥手道:“中军跟上!”
他决定入城了,没有马匹,他只能靠着自己的脚前行。为了使这次行动更加隐蔽,他与周勃商定,不使用一匹战马,直接自宁秦穿过之后,迅即向咸阳推进。
当他穿过城门,踏上宁秦以青石铺就的冷冷大街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再次踏入关中的土地,不费一刀一枪,甚至没有闻到一点血腥,西楚大军就突破了有天险之称的宁秦门户,这岂非就是一种天意?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随着大军步步深入,项羽的心中已没有了先前的狐疑与紧张,当他正要率领自己的中军转过一条十字路口时,突然一道火光燃起在前方的一座高楼上,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显得十分耀眼。
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脚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一团耀眼夺目的火光中。
火光来自于一个人的手中,经过了白天的那场赌博,谁都认出了这手执火把的人乃是宁秦主将周勃,正是因为有了他,才使得这看似不可能的行动成为了现实。
“是大王吗?”周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响起在这静寂的长街上,显得幽远而神秘。
“不错!”项羽笑了起来,“看来,本王赌赢了这一把!”
“此时论输赢,岂不早了一点吗?”周勃抱以同样的微笑。
“当本王踏上宁秦的街头时,这赌局就有了定论!你只需要再给我两个更次的时间,这十万大军就可完全通过宁秦。”项羽显得十分自信。
“按大王估算,此刻进入宁秦的大军已有多少?”周勃问道。
项羽略一迟疑,道:“应该在一万左右。”
周勃闻言淡淡一笑:“够了。”声音很轻,让项羽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够了。”周勃的话非常突兀,冷然一笑,“有一万人就足够我大开杀戒了!”
项羽的脸色一变,尚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时,突感眼前一黑,周勃竟熄灭了手中的火把。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动手的信号!火苗一熄,随之而来的是三通战鼓,如凭空炸起的惊雷,震醒了这昏睡的古城。
“轧……”一声巨响,从项羽的身后传来,他蓦地回头,只见自城门上突然滑下一道万斤铁闸,势不可挡地将西楚军拦腰截断,数十名躲闪不及的士兵,顷刻间便被这若山铁闸压成肉酱。
同一时间,城头之上响起滚木圆石下砸的声音,千万道弦响在瞬间动作,同时攻向了城里城外的西楚军。
惊变这样发生了,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无论是谁,当他置身于黑暗之中遭到袭击时,第一反应必是恐惧!
“杀呀……”万千人同时发出一声呐喊,进入城中的西楚将士无不发现,自己置身的并不是以一敌五的包围,而是以一敌十,甚至更多!他们在仓促应战的同时,忍不住都会在心里问着自己:“宁秦城防哪来的这么多兵力?”
这是谁都可以想到的问题,项羽战前所得到的情报是,周勃统率的军队只有五万,如果自己进入城中的将士已有一万之数,他们又何以会受到以一敌十的包围?
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此时的宁秦城中汉军远不止五万之数,这让所有的西楚士兵都失去了信心。
西楚士兵失去信心的原因还在于,他们不擅于在黑夜中的巷战。当一队一队的士兵被强有力的敌人从中切割,继而围歼之后,几乎有半数以上的将士都感到了一种绝望,在有人高呼“降者免死”之后,这些将士甚至放弃了任何抵抗。
唯一不乱的是项羽的中军,这是由三千精锐组成的一支军队。在这支队伍中,不乏有一些武功超卓的好手,他们无疑是项羽最忠心的一批死士,在没有得到项羽的命令之前,他们并没有加入战团,只是护着项羽围在了长街的中心。
屠杀在黑暗中进行,战事之惨烈,使得宁秦城仿佛置身于一片血腥的海洋。当这一切就要接近尾声时,突然间万千火把同时点燃,使得宁秦城变得一片通明。
只有在这个时候,那些惊魂未定的西楚将士才发现,包围自己的敌人何止五万?再多五倍也不止!飘扬在街头巷尾的旗帜上写的已不是周,而是刘,汉王刘邦竟然亲临宁秦,这是他们绝对想不到的一个结果。
周勃依然站在他刚才出现的那座高楼,在他的身边,还有两人正负手而立,衣袂飘飘,神情中似有一股神仙般的飘逸。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纪空手与张良,两人的目光紧盯着街心的项羽及其中军精锐,神情虽然轻松,心中却显得十分凝重。
他们的心里无法不凝重,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一个可以写就武道神话的人物,即使此刻的项羽正置身于数十万大军的重围之中,只要稍有大意,也有可能让他抓住战机,全身而退。
“大王,实在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横行天下的大王竟然会如此幼稚,对于送上门来的肉,我向来都是端起就吃,所以就算不好意思,我也只好来者不拒,来个一锅端了。”周勃的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欣悦,如果此次项羽被诛,毫无疑问,他当立首功。
在火光的照映下,项羽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眉锋一寒,盯着周勃道:“你果然是一个奸细,竟然敢出卖本王!”
周勃淡淡一笑,道:“没有人出卖你,只不过是你自己犯下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误信敌人,这就怨不得谁了,只能怨你太蠢了!”
“你想激怒我?”项羽没有动气,仿佛看穿了周勃的心思,冷然道。
“其实事已至此,激不激怒你已经无关大局。”周勃断然答道,“我可以保证,就算借你一双翅膀,也休想活着离开宁秦!”
“本王相信你所言非虚。”项羽冷哼一声,“不过,你可以估算一下,要达到这个目的,你们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们所付出的代价并不大,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纪空手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一说话,周勃便退了一步,站到了纪空手的身后。
项羽冷冷地仰视着高楼之上的纪空手,任由裹挟着血腥与咸涩的寒风吹过脸颊,没有言语,杀机在无声与沉默中酝酿,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想杀一个人。
“本王曾经在你的手下为将,按理说,应该向你行跪拜之礼才对,但今日你我既然为敌,以前的情谊自然也该一笔勾销了。所以,本王向你作一个揖,以尽待客之道。”纪空手对项羽的眼神浑似未见,只是自顾自地尽兴着自己的表演。他并不是一个有着强烈表演欲的人,之所以如此做,只是想向项羽最后的这三千精锐传达一个信息,那就是胜负已成定局,负隅顽抗下去只会是徒劳,他完全拥有这种强大的自信。
纪空手站在高楼之上,深深地向项羽作了一个揖,当他抬起头时,已是一脸冷峻,缓缓而道:“这一切都是我们精心策划的一个布局,你不应该怪周勃,他只是这个布局中一个重要的棋子,但并不是唯一的。为了这个局,我们所花费的精力与心血远不是你所能想象的,当你了解了我们为此所做的努力之后,相信你一定会觉得你自己死得物有所值。”
项羽冷然道:“这我倒要洗耳恭听。”
“本王知道你一定有这样的兴趣。”纪空手顿了一顿,“你偷袭武关不成,转道宁秦,屯十万重兵于城下,对我大汉的确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俗话说得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从那一刻起,本王就已决心要对付你,所以先调集了数十万人马集结咸阳城下,随后又将后生无并购赌馆妓寨的消息传漏出去,让你以为,我军就算出兵,至少也要在二十天之后,这就可以利用假相制造出一个时间差,让你绝对想不到我军会提前来到宁秦。”
项羽微微一怔,摇了摇头,道:“这不太可能。”
“对你来说,看上去这的确不太可能,因为在关中各地,都有你的耳目探报,只要我军一有行动,必然逃不过你的耳目。”纪空手微微一笑。
“不错,就在昨日,本王还接到密报,说咸阳城外的军营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开拨宁秦的迹象。”项羽迟疑了一下,说道。
“这不过是迷惑你的一个小伎俩,事实上,早在三天前,咸阳大营已是一座空营,里面所剩的数万人只是用于疑兵,若非如此,又怎会让你落入这个圈套?”纪空手笑了笑,“你之所以敢夜入宁秦,并不是因为周勃完全取信于你,其实在你的内心,依然还有一些狐疑。但你最终还是来了,这是因为你太自信,认为纵然有诈,凭你的无敌之师,当可抵挡宁秦这五万兵力的袭击!”
项羽一时无语,眼中闪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不得不承认,纪空手的分析与他心中所想并无太大的差距,一个可以洞察到别人心理活动的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纪空手的眼芒缓缓地划过虚空,审视着脚下那三千西楚将士,突然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还是太高估你了,更高估了你手中这从来不败的军队。我本可以将你布置在城下的三万人马统统放进,然后一网打尽,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现在看来,这不可谓不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最大遗憾。”
项羽不由冷哼一声:“你现在就下定论,只怕还早了点吧!本王与这三千将士不是依然好好地站在这里吗?你真想一网打尽,那就放马过来吧!”
他的话音一落,那三千将士同时发出一声呐喊,刀戟并举,寒光闪闪,身处绝境之中,依然不失那种强大的战斗力。
他们能够如此,只因为他们相信项羽,相信项羽是不败的战神,更是这个乱世中战无不胜的神话!
夜风很冷,冷得仿佛欲将这空气凝固,但空气中涌动的血腥和杀气,正在这冰寒的冷风中酝酿成形,每个人的胸中都涌动出一种疯狂的杀意,似乎在等待一个契机,让他们最终爆发的气机,虚空之中已经弥漫着太沉太重的压力。
纪空手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的一切,没有说话,等待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这才缓缓地将目光移向了周勃。
“可惜,真是可惜。”纪空手的话中不无遗憾,令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显然无法理解他话中的玄机。
“大王莫非是为这三千将士的性命而可惜?”周勃也是不明所以,胡乱猜测道。
“本王纵是一个菩萨心肠,也不会为了敌人的性命而显示出仁慈。”纪空手冷哼一声,断然否认了周勃的猜测。
“大王莫非是因为今夜的行动给宁秦百姓带来了一定的祸害而自责?”张良素知纪空手以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己任,战争一旦爆发,扰民是不可避免的。
“打仗难免有死有伤,难免会危及百姓,忍一时之痛,成就千秋功业,天下百姓未必就不能理解。”纪空手缓缓而道,显然否认了张良的猜测。
“那么大王又因何而感到可惜呢?”张良有些不解。
纪空手冷冷地盯着百步之遥的项羽,良久过后,才一字一句地道:“我之所以感到可惜,是因为我们精心策划的一个杀局,等来的人竟然不是真正的主角!”
全场一片哗然,对所有人来说,纪空手的话就像是一场地震,震得每个人都呆住了,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项羽。
项羽依然显得十分镇定,但眼中却闪出一丝诧异的神情,被纪空手锐利的目光所捕捉,这也更坚定了他对自己看法的判断。
纪空手之所以敢于如此断定,是因为在与项羽对峙的时候,他几次运用自己的气机去触及对方,却没有感应到项羽独有的流云道真气。最初他也认为是项羽的功力太深,已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可以将流云道真气内敛而不露一丝痕迹,但奇怪的是,在这个项羽的身上,却涌动着一道气机,虽然也同样霸烈,但纪空手却断定绝不是流云道真气。
出现这样的现象,只有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个项羽是假的,唯有如此,才是最为合理的结论。
“你能看出这一点,的确很了不起!”项羽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这么一说,无异于承认纪空手的说法无误。
“那么你又是谁?”纪空手紧逼着问了一句。
“我叫项声,是项羽的堂兄弟,很多人都说我和他长得很像,只要稍微化一点装,就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项声显得非常平静,并没有因为自己身处绝境而出现一丝慌乱。
但那三千将士中有人开始慌乱起来,毕竟对他们来说,他们所依凭的人是项羽,失去了这个精神支柱,也就失去了支撑他们的动力,尽管项声也是一个高手。
项声当然是一个高手,而且是流云斋中仅次于项羽的第二号人物,乃项梁之子,是以在项羽的眼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分量。据说项声对剑道的领悟,已达到了一种非常高深的境界,然而真正领教过他剑法的人,当世之中不会超过五个,其他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像这样一个高手,当然会有他的自信,所以在千军万马包围之下,依然显得镇定从容。
“你的确长得很像项羽,在黑夜之中,更无人能够辨得清楚。”纪空手淡淡而道,“但是一个人的气机是无法瞒骗的,何况项羽的流云道真气又是那么特别。”
“不错!我不能修炼流云道真气,引为今生憾事!”项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难道你领教过流云道真气?如果是,你怎能身中流云道真气而不死?如果不是,你又怎能对流云道真气熟悉?”
纪空手不由得心头一震,在无意之中,差点露出破绽——谁都知道,能够身中流云道真气而不死的人只有自己,项声的这一问,的确犀利无比。
“世间的事,永远没有绝对二字!”纪空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而道,“就像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样,从来不败的西楚军,终有一败,你不能不承认我说的是一个事实!”
他迅速转移了话题,同时也转移了项声的注意力。项声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是的,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但是,西楚军败了,不等于我也败了,我需要证明!”
纪空手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冷冷地道:“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周勃循声望去,说话者竟然是卓方!但纪空手和张良却知道他不是卓方,而是以大雪崩定式闻名天下的阿方卓!
阿方卓站在街头,横剑而立,就像是一棵挺立于极巅之苍松,目光极冷,犹如冰刃般直射在项声脸上,显得那么森寒而锋利。
纪空手一眼就已看出,此时的阿方卓,较之登高厅上与扶沧海一战的阿方卓,功力上完全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尤其是在气度上,已有了全新的变化。
想起扶沧海,纪空手不由黯然伤神。
项声的目光同样盯在阿方卓的身上,当他看到阿方卓腰间的剑时,笑了,笑得有几分阴森,更有几分自信,犹如一头存在于地狱烈焰中的魔兽,浑身散发出一股狰狞而张狂的气势。
这种感觉十分可怕,给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空气仿佛变得狂躁不安起来,涌动的气旋挟着这冷冷的风,变成了这段虚空中唯一的基调。
“你用剑?”项声笑了笑,脸上似有几分不屑之意。
“你也用剑?”阿方卓也笑了笑,脸上同样显出不屑。
项声怔了一下,淡淡而道:“敢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死在了我的剑下,希望你是一个例外。”
阿方卓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你害怕了!”项声哈哈大笑起来,显得有几分得意。
“不!”阿方卓冷然道,“我喜欢用剑说话,而不是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