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仙力都不在了,到了寅时,怀中的人儿便已累得不成样子。我支来浴桶带她沐浴之时,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勉强搂住我的脖颈才未从浴桶壁上滑下去,发出嘤嘤的、略委屈的声音:“我觉得自己被你骗了……我没想到你竟这般不知节制……”
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最后还是睡了过去。
我扶着她的身子,没有回答她方才的话。因为在那时候,我看到她腹部,有一道赤红痕迹,落在瓷白的皮肤上,鲜艳而又赫然。
手指越过水面,抚上那鲜红的痕迹的时候,抖得不成样子,指腹摩挲过,那一处不是疤痕,触感同皮肤无异,凡人大概叫这个是胎记,可我却晓得,这到底是什么。
万年前的事情便被这道痕迹揪住、轰然拎上脑海——
“阿泽,它好像有些难过。”
“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
“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出去,这仙索灵性得很,你怕是逃不得。”
“阿泽,天帝大人还在等着它身上的鱼鳍来补这北斗星宿。”
“我知道。可我想先让你的眼睛恢复清明。”
“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罢。”
“治眼睛的话,为何不用这银鱼的一双目珠?”
“阿泽,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
“拿去治好你的眼睛罢。”
……
言语如刀,当初这些话我说得有多轻巧,如今便反刺我有多深。
针刺一样的疼从她腹部赤红的痕迹传到指腹,从指腹刺进血脉,血水统统化成银针绵密,根根扎进心脏深处,瞬忽之间悲痛灭顶,水面上映着我一双眸子红得骇人又绝望。
当初知晓这件事,本君做的是先带素书回神界、再去报仇雪恨的打算,而这月余来安心在玄魄宫陪素书和孟鱼,只觉得岁月安然静好,以至于本君差点都快忘了这件事,以至于我差点放过这个诳我蒙我、借我之手害我妻儿的妖女。
将素书抱回床榻,安顿妥帖。祭出钺襄宝剑——今晚既然重新想起来这件事,那便就在今晚动手罢。
当初从玄魄宫赶她走的时候,她曾假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同我道:“阿泽,我晓得你现在难过。你若是不想见我,我便不来打扰你。若是有一天,你想见我了,便在夜里来十三天,聂宿神尊的旧府找我。我整夜都在。”
我当初虽然对她这句话嗤之以鼻,却也庆幸自己因为嗤之以鼻而记住了这句话。所以今夜,本君未费吹灰之力便在十三天神尊故府找到了那个妖女。
彼时,夜已行至寅时末刻。
时隔一万多年,她尚不晓得我为何提剑来见她,立在一株枯死的梨花树下,摩挲着手中那枚玉玦,略惊讶道:“阿泽,你怎么来了?”
好一句我怎了来了。我怎么来了,你竟然不知道么?
我凉笑一声,御风而近,剑尖抵上她的脖颈:“我来给我妻儿报仇。”
她装作不懂的模样,哑然失笑:“报什么仇?”
刀剑从不需要解释,剑刃在她脖颈上化开一道口子,我看到血水落下来,看到她惨白了一张脸。她反应过来我不是吓唬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动真格的,便迅速掏出玉玦挡在脖颈上以抵住剑刃,瞪着双眸道:“你要杀了我?连句话也不解释?”
我便是在那时候,看着她一双眼睛,在这尚昏暗的夜里,亮得很。
我迅速收了剑,心下有了更好的打算——本君要她这双眼,本君要把这双眼睛的清明送给素书。
她以为我方才是魔怔了,以为我现在放过了她,冷静了一会儿后问我道:“阿泽,你方才……是怎么了?”
我收了剑,一枚银刀应我诀术暗暗自指缝中生出。
她敛了裙裾坐在枯树下的石凳上,摸了摸脖颈上的血,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玦道:“我没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把剑架在我脖颈上。那时的你可不是这样子的。”她抬手往不远处一片枯湖指了指,接着道,“那湖心处,原来有一座凉亭。可能你都不记得了,当初我坐在那里,你陪在我身边。你说过自己不会再去喜欢旁人,你也说愿意娶你。只要我好生陪在你身边,你便会握着我的手,从东极到西荒,从南海到北冥,带我一一体会这仙界的盛景。”
我根本不晓得她说的这是谁,纵然这话有些熟悉,可我知道这一定不是我,便捏着银刀思索着如何动手才能迅速而又将这眼睛取得完整。
纵然我自始至终也没有开口同她说一句话、没有回应她一个字,可她却像是攒了一万年甚至更久的话要说给我听——
“我以前也曾不听话,偷偷跑去凡间,那时候我快要枯死了。你从凡间找到我,抱着我回天上的时候,是动了怒的。你还记得么?你割了自己的手臂,取了血喂给我。但是你说,‘阿容,我的手臂一点也不疼,但是我心里有些疼’,你说,在凡间茶楼找到我的时候,看到我蜷身缩在太师椅中一动不动的时候,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你那时候很怕我死,你曾经吓唬我,说我若是死了,你处理完身边人身边事,便去找我。”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玦,“可是这缘分啊,当真是盼不来的。我现在回来找你了,但是你……拒我而不见了。”
我觉得她好像有些疯癫,以至于诀术从她后颈刺入的时候,她尚处在不知哪里的回忆当中而毫无反应,最后定身诀术显现,她手中玉玦滑落落入枯草之中,身子也在一瞬之间僵住而动弹不得的时候,才颤抖开口:“你……你这是……依然要杀我么?”
卯时已至。
日光刺破茫茫云海,扯开一道口子,染得朝霞也似血一样。这赤红的模样,落在我眼中,便成了素书腹上那鲜红的血痕。
所以如今银刀贴近她眼眶的时候,我心中是痛快的,终于要报仇了,这是她早就该付出的代价。纵然素书不在我身边的这一万零三百多年的时间里,我读了太多圣贤书,知道了太多道义廉耻,明白了太多是非曲直,晓得了对女人动手是令人不齿的事情。
可我如今,偏偏要对她动手,圣贤道义、能奈我何。
她伤了我心爱的姑娘,我还他祖宗的秉什么是非、听什么曲直。
匕首之下的她感受到了锋利的刃刺破她眼眶的疼,紧接着便反应过来本君要做什么,终于抛开一贯淡定的模样,眸光锐利,面颊涨红,却因为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尖锐的声音道:“你不能这样!你凭什么?!”
我控制着刀刃的力道,心里想着不能把一副残破的眼睛拿去给素书换回清明,这想法叫我整颗心也安静了许多,我听到自己冷静而沉着的声音:“本君本不想跟你说一句话。可如今却想告诉你,从见你第一面开始,本君就烦透了你。你喜欢本君关本君何事。我便这么告诉你罢,本君当年娶过二三十房夫人,你连那二三十房夫人之一也比不上,何况是本君一心一意想认真对待的素书大人。”
她闻言,额上青筋毕现,眼珠子似要瞪出来,却依然动弹不得分毫,垂死挣扎,继续装道:“你为何要拿匕首伤我的眼睛,我当年……我当年把眼睛的清明给了你,我当年救过……啊——!”
本君没能听完她这句话,刀刃进,剜出左边的目珠。
你竟然也敢提眼睛的清明这件事啊,一万年了,你从诓我开始,竟把自己也诓进去了,以为这就是可以拿来博取本君怜悯的真相了么。
只是攥着目珠的手,到底是颤了颤,本君从未这般对待一个女人,可当我想到当年,银鱼模样的素书在鱼缸之中不顾仙索束缚、垂死挣扎直至头破血流,只为了护住那对鱼鳍、只为了不伤自己的孩儿的模样,手便不抖了。
就如当初,她看着鱼缸里的素书,淡定地说出出“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罢”“阿泽,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这两句话,眼睑都没有颤一下、语气都没有慌一下,本君所做,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所以,匕首剜出她右眼的时候,本君的动作更果决、更了当了一些。
只是她随着右眼失去叫出刺耳的一声“聂宿”,让我不晓得为何,心中生出几丝怅然。
临走时候,我道:“你或许还不晓得为什么我要拿你的眼睛。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月余前,老君闭关出来了。”
她血水淋漓布满了脸,却终于恍然大悟。一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该来的也总要来。何况,撇去眼睛这一桩,你当初还差点害得小鱼儿出生那一刻便没了性命。
可有些神仙是不会悔悟的,比如我纵身飞上云头的时候,听到她刺耳的笑声:“你怕是不晓得罢,你的孩儿,就是被你自己杀死的,那条银鱼就是素书,她腹中有你的孩子,你亲手化断了她的鱼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安心过余生,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