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角的书店十分好找。我卯时初刻到了书店门口的时候,算了一算,景岩那厮正要出门,天色尚暗,他娶回家已经一年的娘子为他执灯送他到了大门口,可他出了府门便拐上街道,没有回头看他这娘子一眼。
他这个娘子,却说,也是个熟人。纵然已经长大许多,可我却也能认得出来。
她便是骗了素书两次的那个小仙官,若我没记错应当是叫匀砚。
便在那时候,本君懂得了一些道理。这些道理,不是读很多书便能知道的,而是切身经历过,才能悟得到。那道理便是,缘这个字,有深有浅,有直接有迂回,有些人注定缘分浅薄,比如南宭和素书,又比如匀砚和南宭,纵然再迂回靠近个千百次,也不过多了千百次的阴差阳错罢了。
我本想出现在书店同景岩说几句话,寒碜他寒碜的。可是到了这里,却发现本君同他不过都是这仙海中那一粟,他在他的仙生里阴差阳错,我在我的命途上也苦苦挣扎,大家谁也不比谁好过一些,谁也寒碜不得谁,谁也嘲讽不得谁。
这么想着,便施术让这书店堆满了金铢。比他要的五千万,多了十几倍,应当是够用了。最后揣了那一本手写的《护城劫》,赶在景岩他来这书店之前遁了。
这凡间的事情好解决,但是本君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便是让素书重新回到天上。
匆忙回了她的寝宫,那时她还未醒,本君留下一箱金铢,写了封信,告诉她这是我给她的嫁妆,我此去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但看在我同她同床共枕过又送过嫁妆的份上,请公主大人一定信守承诺,等我回来当驸马。
回了天上才发现,揣在袖子里,想着她会喜欢本打算送给她珍藏的那一本《护城劫》,却忘了给她留下。
我本打算去司命府找青月商量,给素书写个命盘,让她回天上。可云头之上,远远便瞧见一个大红绸衫的神仙拎着个娃娃朝玄魄宫方向走,我愣了一愣,又仔细瞧了瞧他拎着的那个娃娃——竟是小鱼儿。
我大惊,这几万年我树敌甚多,不晓得是哪一个仇人拐了小鱼儿,当即祭出钺襄宝剑,御风追了上去,本想打一架,可纵身翻到那神仙面前的时候才发现是故人。
纵然一万多年不出玄魄宫了,但是本君却记得这个神仙——昆仑神君,简容。上一次见他,还是一万多年前,在丹穴山。彼时阿玉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我也是送她回丹穴山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个唤作简容的神仙。
若我没有记错,阿玉的一枚心脏,救活过他现今的夫人。又一想,便记起天帝大人的回话,说现今太学宫讲文的便是他。果真是巧。
滚滚仙云散去,孟鱼眼珠子转了转便看到我,欣喜地朝我张开胳膊,开心喊出声:“父君!”
简容自然也认出我来了,抱着小鱼儿道:“这娃娃说他爹爹叫孟泽我还不信。”笑了笑,捏了捏小鱼儿的脸,“听说孟泽玄君一万年不出玄魄宫,原来是去生养娃娃了么。”
小鱼儿那小短胳膊还是往前伸,连上半身探出来,嘤嘤嘤道:“父君,抱抱。”
他这个嘤嘤嘤的模样,叫本君……想起了她娘。
想他娘亲的这件事,本君花了好几个须臾的时间,于是接他过来的动作便迟了一些。小鱼儿小胳膊圈住我的脖颈,又是嘤嘤几声,抽抽道:“父君,小鱼儿不想去上学了。”
这句话又叫我一愣,反应过来望住简容。
简容扶额无奈道:“你便是用这般狠戾的眼神看死我也没有用,问题不在我身上。问题在你,孟泽玄君,作为家长,不能过分溺爱小孩子你知不知道……”
我皱了皱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便抱住胳膊,面色苦闷道:“你晓得你家这小鱼儿有个特殊的爱好罢。”
我认真思索了片刻,小鱼儿天真烂漫,喜欢的便是寻常小孩子喜欢的那些,哪里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他望着我,面上愈发疑惑,眉头皱了皱,抬手指了指我:“你,你这……你这一万年经历了什么,为何连话都不会说了?”
小鱼儿从我怀里转过身子,捏着小手指看着简容,“老师,我父君不跟一般神仙说话。”
简容:“……老师不是一般神仙,老师是你父君的故友。”看了看我,“是吧,玄君大人?”
我抬手抚了抚小鱼儿后背,待他睡了过去才问简容:“小鱼儿为什么不愿意上学了,可是谁欺负他了?你也知道本君并非什么善良的神仙,若是有谁欺负他,我必定要还回来的,就算不揍那欺负他的娃娃,也要揍那娃娃的爹娘。”
简容转了转手中的扇子,笑道:“即便是方才他喊你父君,我也不太信这是你的儿子。可是此刻我倒是信了,你这般凛冽的神色,旁的娃娃的爹娘看到,约莫着不用你动手便要吓个半死。”眯眼看了看这流云,又看了看我,接着道,“没人欺负孟鱼小朋友,但是你作为他爹,应当知道,没注意道他……”他一副使劲憋住不让自己笑出声的模样,“没注意到你家孩子不喜欢穿衣裳么?若是太学宫里全是男孩子也就算了,但毕竟还有那么多女娃娃在呢不是。”
我一僵,脸色大概不太好看:“本君……本君给他穿好了衣裳才送他去太学宫的。”
简容又扶额,大概有些头疼:“是,玄君大人给他穿好了衣裳。但是你没有嘱咐他不准他脱衣裳罢……”
本君忽然也有些头疼:“……所以孟鱼他在同学面前脱了衣裳?”
他摆了摆手:“那倒不是……他看到了太学宫的荷花池子,便两眼放光,蹭蹭蹭跑过去,脱了衣裳化成原身就往里跳,同学……同学们都没有撵上他……不过你也晓得,在化成原身之前,孟鱼他没穿衣裳的模样,怕是叫同学们看到了眼里,你心里有个准备。”
本君心里倒不知该有个什么准备。
他抬手想拍一拍我的肩膀,许是见我面色不善又把手缩了回去,摆出十分有经验的样子同我道:“这养娃娃便如同栽树苗,一些杂枝得修剪,要么它长不高,成不了栋梁;但又不能修得过了,要么它就不长了。这事情你好生处理,别给孟鱼留下心理阴影。”
我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你想得这么麻烦,他听话得很,本君不叫他做的事,他向来不做。这次错在本君,我未曾嘱咐稳妥。”
说罢转身抱着孟鱼乘云要走。
简容也乘云追上来,道理一套一套的:“我跟你说,不能过分溺爱孩子。”
见我不说话,又看了看孟鱼道:“却说你家这小娃娃原身是银鱼,这银鱼漂亮得很,是随你还是随他娘亲?”
这句话叫本君蓦地一怔,顿了脚步,看了看他。
“你这副疑惑模样,莫不是不晓得?你不会以为小孩子生下来都是鱼罢?”简容吃惊道。
“不是。”我自然知道小孩子生下来不都是鱼,但是我从来不知道素书原身是鱼。
而素书原身是鱼这件事情,叫我心里剧烈一抽搐,紧接着有针刺一样的疼。我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是心里愈发不安,愈发焦躁。
便是在这时,简容又说了一件事,这件事,叫我震惊不已。
“有一桩事,你这一万多年不出玄魄宫大概不知道,”他顿了顿,抬头朝三十五天看了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是,毕竟当年,你我也都曾欠过良玉神君,既然我知道了,那应当也该告诉你,叫你心安一些。这件事,便是——三年前,良玉神君她活过来了。”
云头莽莽向前。
这个消息落入耳中,若怀里不是抱着小鱼儿,本君大概早已身形不稳、震惊得从云头上落下去,我听自己颤抖的声音混入这呼呼风响:“你……你方才说什么?”
简容低头,理了理衣袖让自己保持镇静:“我说良玉神君活过来了。”
“你……你见过她么?你确定她回来了么?”
“你这副震惊的形容,同我当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是差不多的,长宁她当日闻得良玉复活激动地落了泪。饶是一万多年过去,大家却未曾有一刻对她忘怀。”又摇摇头道,“我不曾见过,毕竟当年她应的那一桩是场灰飞烟灭的大劫,许是还没有痊愈,长诀天尊也不太想让旁人看的。不过……你又同我们不一样,你到底是曾铭心刻骨喜欢过她的那一个,如今她回来了,玄君大人若是执念深重一定要去探望良玉神君,凭你这身手,旁人应当是不能拦住你的。”此番话话音落定,简容便挥了挥衣袖,掉头走了。
可他说的那句话当真叫我想了很久。
玄君大人若是执念深重一定要去探望良玉神君,旁人应当是不能拦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