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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城堡

猎犬猎兔——城堡的客人——最后的家臣讲述霍雷什科家族最后一人的故事——果园一瞥——黄瓜地里的姑娘——早餐——泰莉梅娜小姐的彼得堡趣事——短尾和猎鹰的争论再起——罗巴克的干预——沃依斯基的讲话——赌注——采蕈去!

我们之中谁会忘记那青春的岁月,

肩负猎枪吹着口哨走在广袤田野,

那儿既无壁垒也无栅栏挡住去路,

跨过地界也认不出是别人的田畴!

猎人在立陶宛犹如船在海上漂流

有辽阔的空间条条道路任你遨游!

或者像一位术士,他跟大地交谈

彼此窃窃私语,城里人却听不见。

有只秧鸡在草原上叫,寻它是徒劳,

因它像涅曼河的梭子鱼在草丛里飘;

这儿在你的头顶响起早春的铃声,

那是一只云雀在高空的云际飞行;

那儿有只雄鹰张开阔翅飒飒飞过

如彗星吓着沙皇那样惊散了麻雀;

偶尔有只秃鹫,倒挂在蔚蓝的晴空,

宛如被钉住的蝴蝶双翅不停地拍动,

一看到草原上有什么小鸟或野兔,

它就会像陨星一样突然向下俯冲。

上帝啊,你何时允许我们结束流浪

让我们重新生活在祖国的田野上,

去当一名骑兵,但是只打野兔,

或者是当一名背枪猎鸟的步卒;

除了大小镰刀就不知有别的兵器,

除了家庭账目就不知道别的消息!

太阳刚照到索普利佐夫的屋顶上,

随即透过隙缝偷偷地溜进谷仓;

从黑色茅草的空隙中射出金光,

像一束发辫中的丝带闪烁飘降;

落到新鲜、暗绿、芬芳的干草上,

青年们正是用这干草作为卧床;

清晨的阳光嬉戏在熟睡者的脸上

像村姑用麦穗去弄醒她的情郎。

麻雀已经在茅屋顶下啾唧、欢跳,

雄鹅也已嘎嘎地三遍放声高叫,

此后,鸭子和火鸡回声似的响应,

还有去田野的牛群的哞哞叫声。

青年们都起来了,塔杜施睡意正浓,

昨天他睡得最迟;因为他吃过晚餐

回来时就心神不安,直到鸡叫头遍

他还不曾合眼,在草铺上辗转不眠,

他沉没在干草中犹如沉到了水底,

最后他睡熟了,凉风吹拂他的双眼,

这时候谷仓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罗巴克修士进来,拿着丝结的佩带,

“起来,小伙子!”(原文系拉丁文。)他高叫着让他起来

在他的肩头玩笑似的抡着这佩带。

院子里已经听到了猎人的喊声,

马被牵了出来,车辆也已启程,

院子里被这一群人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打开了狗窝,又把号角吹响;

一群猎犬兴奋地吠叫着冲出来,

看见猎人的马和看管人的皮带,

这群狗发疯似的在院子里乱窜,

然后都奔过去,把脖子伸进项圈:

一切都预示着这次围猎很盛大;

这时候监督才把出发的命令下达。

猎人们缓慢地走出,一个跟着一个,

但一出大门便排成长长的一列;

巡官和书记官在中央并辔徐行,

虽说彼此不时投以敌意的眼神,

他们却友好地谈天,像高贵的人

要去解决一场你死我活的纷争;

谁也不能从言谈发现他们的仇恨;

书记官领着短尾,巡官牵着猎鹰。

后面是乘车的女士,青年走在两边

他们随着车轮前进边和女士交谈。

罗巴克修士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正要做完早祷;他向塔杜施睃视,

先是皱了皱眉头,接着露出欢颜,

最后冲他挥手,他便策马近前;

罗巴克又点点头给他威吓的暗示:

虽然塔杜施再三询问和再三恳求,

希望他能把自己的意图说清楚,

伯尔纳修士却不屑一顾,含而不露,

他只把头巾拉到脸上,做完了早祷;

于是塔杜施又策马追赶客人去了。

正在此时猎人们都将皮带勒紧,

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停止前行;

相互打着手势叫别人噤声静候,

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了一块石头,

法官就立在附近;他已发现野兽

便向大家发布命令,挥动着双手。

大家都明白了,一齐在路上站住,

巡官和书记官慢慢跨过田野去;

塔杜施因为更近,比他俩都先到,

站在法官身边,用目光四处寻找。

他久未到过田野,一片灰色的平原

难以分辨兔子,尤其是在乱石中间。

法官便指给他看,一只可怜的兔子

正匍匐在石头下面,耳朵竖得笔直;

一只红眼睛遇上了猎人的视线

中了魔似的,预感到命运的悲惨,

因为恐怖,它无法摆脱人们的注视

便趴着不动装死,有如那块岩石。

这时田野上飞扬的尘土愈来愈近

短尾拖着皮带跑,接着是飞快的猎鹰,

巡官和书记官同时跟在后面喊叫:

“追!”就在尘土中同狗一起消失了。

正当他们追猎这野兔步步逼进

伯爵也出现在古堡森林的附近。

周围邻居都知道这位贵族的习性

他从来不会在约定的时间里光临。

今早他睡过了头,就训斥他的仆役,

一看见猎人已到田野,便驰马奔去;

他那英国式剪裁的外衣又白又长,

下摆随风飘舞;仆役骑马紧紧跟上

他们头戴发亮的小黑帽,形如蘑菇

身穿短上衣,有条纹的靴子和白裤。

伯爵的这般打扮的仆役,

在他的府邸被称为“骑手”。

那纵马飞驰的人群冲向了草原,

这伯爵一看到城堡便驻马不前。

这古堡他是生平第一遭清早所见,

晨曦使建筑的轮廓变得美妙、新鲜

使他竟不敢相信这是旧有的墙垣,

伯爵对这新景象发出由衷的赞叹。

塔楼似乎更高,因它周围雾气弥漫;

白铁屋顶被太阳照得光华灿烂,

下方窗框中的玻璃碎片与日争辉,

将东方的阳光折射成五色的彩虹;

下面几层隐没在晨雾的大氅之中

既看不到缺口,也看不见破洞。

由晨风传来的远方猎人的呐喊,

好多次在城堡的墙上发出回响:

你会赌咒发誓说这声音来自城堡,

它已在雾中重建且里面人声喧闹。

伯爵喜爱新颖而又非凡的景象,

说是浪漫,还说他有浪漫的思想;

实际上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不时会有追赶狐狸或野兔的豪兴,

他又会突然停下,向天空伤心地凝视,

像一只猫望着高高的松树上的麻雀;

他经常不牵狗不背枪在林中游荡,

像逃跑的新兵;或呆坐在小溪旁,

低头向着溪水,好像是一只鹭鸶

想用一只眼睛把所有的小鱼吞食。

伯爵古怪的习惯就有这样的表现;

大家都说,他脑子里缺少一根弦。

但人们都敬重他,因他是世袭贵族,

又是个富翁,对农民和蔼仁慈,

对他的邻居,即使犹太人也极宽厚。

伯爵信马由缰已经离开了大路,

就一直穿过田野走到城堡门口,

他独自叹息,朝墙看了片刻之后

便取出了纸张和铅笔开始绘图。

不久他一回头,见二十步外有个人,

跟他一样,也是在专心欣赏这美景,

他的头向后仰着,手插在衣兜,

似乎是在用眼睛数着那些石头。

他立刻认出了,却叫了好几声,

盖尔瓦齐才听到了伯爵的问讯。

他出身高贵,伺候过城堡昔日的主人,

他是霍雷什科家剩下的最后的家臣;

这位身躯高大、白发苍苍的老人,

健壮、粗犷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看上去是那么严肃、冷漠、阴沉。

从前他在贵族中以快乐风趣闻名,

经过城堡的主人捐躯的那场战争,

盖尔瓦齐换了个人,他已有多年

既不参加宗教集会也不出席婚宴;

从此谁也不曾听见过他诙谐的谈吐,

谁也不曾见到过他脸上有一丝笑容。

他总是穿着霍雷什科家的旧制服,

长外衣飘着带有黄色镶边的衣裾,

这花边以前定是镀金的现已发黄;

边上有用丝线刺绣的“半羊”纹章,

邻里就把这位老贵族称为“半羊”。

有人还给他取过“我的少爷”的诨名,

因为这句口头禅他常反复说个不停;

又叫他“老疤”,因他的秃头盖满伤痕;

他姓伦巴沃,他的头衔谁也搞不清。

他给自己冠上了个总管的美称,

多年前他在城堡曾把此职担任。

至今他的腰间仍挂着一大串钥匙,

用根带子系着,带上还拖着穗子。

虽无要开的锁,因城堡的门总敞着,

可他却找来两扇门,自己花钱安装,

打开这门上的锁是他每天的快乐。

他选定了一间空屋做自己的住房;

虽说他在伯爵的府中能受到赡养,

他却不去,呼吸不到这城堡的空气,

无论住在哪里他都会怀念和窒息。

他一望见伯爵,赶忙脱帽敬礼,

向他主人的这位远亲频频致意,

他老远就低下那发光的大秃顶,

上面留着许多刀痕,酷似个剁礅;

他抚摸着头走上前去再一次致敬

阴郁地说道:“我的少爷,主人,

尊敬的伯爵,请原谅我这样相称,

这是我的习惯,决不是对您失敬;

‘我的少爷’霍雷什科家的人都这样叫,

最后的御膳官(侍奉皇家膳食的官,有时由上议院议员担任。斯坦尼斯瓦夫做波兰国王之前,就是立陶宛的御膳官。),我的主人,也习以为常;

我的少爷,您真为省钱而停止诉讼

把这古城堡向索普利查家拱手相送?

我不相信,可全县都在如此议论。”

他环顾城堡,又连连哀声叹气。

“这有何奇?”伯爵说着,“费用甚巨,

麻烦更大;我想结束,而对方却坚持;

那位顽固贵族,他早料到我会厌烦:

我再也拖不下去,今天就要谈判

要去接受法院给我提出的条件。”

“和解?跟索普利查家谈判?”

盖尔瓦齐说着把嘴角撇了一下,

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讶。

“您可是在开玩笑?这古老的城堡

是霍雷什科家族世代相传的老巢,

岂能叫索普利查家族轻易地得到?

请您下马,让我们到城堡里去看看,

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此随便!

下马来!”他拉住马镫,逼他离鞍。

他们进入城堡,老人站在大厅门边:

“这里,”他说,“从前的老爷被人簇拥,

常常在午餐之后坐在这软椅中

或是调解农民的争执或是兴冲冲

给客人们讲述种种逸事、奇闻,

或听他们讲故事说笑话寻开心,

院子里年轻人舞枪弄棒笑语喧哗

或者是调教主人的土耳其良种马。”

他们走进了用方石块铺的大厅。

老人说:“您在这儿能找到多少石头,

在昌盛年代就有多少桶琼浆美酒;

贵族们从地窖里把酒桶搬了出来,

他们是被邀请来参加议府、区会,

来给主人祝寿或是来参加狩猎。

宴会时候,乐队就在那边走廊里

奏起了管风琴(在以前的城堡中,走廊上大都摆有管风琴。——原注)和其他的乐器;

当大家举杯祝酒,乐队鼓号齐鸣,

有如世界末日来临,‘万岁’之声不停:

首先是祝国王陛下万寿无疆,

其次是祝大主教(指格涅兹诺大主教,他享有极高的地位。老国王死后,新国王即位之前,由他摄政。)大人身体健康,

然后是把王后、贵族和共和国颂扬;

最后已是酒过五巡,便有人举杯

说那句祝词:‘让我们相亲相爱!’

这欢声从白昼一直响到次日黎明;

那时候马和车子都准备停当,

把客人一个个送回他们的田庄。”

走过了好几间房;盖尔瓦齐一声不响

目光忽而停在拱顶,忽而停在墙上,

引起时而忧伤时而快乐的回忆:

有时似乎在说:“一切皆去矣!”

他伤心地点点头;时而又挥挥手。

显然连回忆他也觉得十分苦楚,

想把它赶走;他们来到一个大房间,

这儿曾装配过镜子,在城堡的上面;

如今镜子已被打碎,只剩下空镜框,

窗户没有玻璃,正对着门的是回廊。

进入回廊老人便深思地低下了头,

用手捂住脸,等他从脸上移开双手,

那表情充满了绝望和巨大忧愁。

对他的隐衷伯爵虽然猜不透,

但望见那张脸便受到深深的感动,

就握紧了他的手;彼此陷入无言中,

老人摇着高抬的右手,打破了沉默:

“霍雷什科家和索普利查家和解不得;

我的少爷,你是霍雷什科家的血脉,

令堂狩猎官(狩猎官是一种官职,分皇家狩猎官和地方(省、县)狩猎官;前者负责宫廷狩猎事务,后者负责地方官员狩猎事务。后来就只是一种官衔。)夫人是御膳官的亲戚,

她是城防司令(中世纪城堡的军事指挥官,后来只有不大的军事权限,几乎仅是一种头衔。但因在上议院占有席位,所以很受重视。)的次女之后,

众所周知,司令是我主人的母舅。

你还是听听你一家的故事,

这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房间里。

“先主人御膳官是全县第一绅士,

这门第高贵的富翁只有一位千金,

姑娘生得美貌端庄有如天仙;

前来求婚的贵族和阔少踏破门槛。

贵族中有个大恶棍,好斗的流氓,

雅采克·索普利查,人称‘首长’,

虽是戏言,但他在省里确实分量不轻,

而对索普利查家族更是颐指气使,

他能任意支配他们三百张选票(指当时波兰地方议会选举。),

虽说他本人是个穷鬼,车马全无

除了一小块田地,一把佩刀

和从左耳到右耳的大络腮胡。

那时御膳官经常邀请这位勇士

在府邸招待他,尤其是县议会期间,

为了赢得他的亲戚和同党的支持。

殷勤招待使这大胡子趾高气扬,

居然妄想成为东道主人的东床。

后来他经常是不请自来入室登堂,

最后住在这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人们估计到他不久就会开口求婚,

于是就给他端上了一盘黑色的汤(女方在招待前来求婚的男子时,如果在餐桌上给他端上一盘黑色的汤(用鸭血或鹅血做的浓汤),就表示拒绝。——原注)。

御膳官女儿对索普利查倒很钟情,

只是在父母跟前保密,讳莫如深。

“那是科希秋什科斗争的年份;

我家主人支持‘五三宪法’(指1791年5月3日通过的宪法。该宪法维护了农民的利益,扩大了市民的权利,废除自由否决权和自由选王制,加强中央集权,有利于国家的独立和统一。)的实行,他已召集贵族,要去支援同盟(指以胡果·科翁泰(1750—1812)为首的制定和保卫“五三宪法”的爱国党。)的人,

俄国人突然在深夜包围了城堡:

刚来得及点炮向村庄发出警报,

也刚好把下边的大门关上闩好。

城堡里只有御膳官、我和夫人,

厨师和那两个帮手都是醉醺醺,

牧师、仆役和四个随从倒很勇敢

操起枪就走到窗前,俄国人高喊

‘乌拉!’成群拥上台阶直冲大门,

可是我们只有十支枪抵抗敌人:

什么也看不清;仆人在楼下开枪,

我和主人从回廊向敌人射击,

一切都井然有序,虽说形势危急。

二十支枪放在地板上,就在这里,

我们放完一支,又有人递上一支,

很干练地做这工作的是乡下牧师、

夫人、小姐以及婢女仆妇们,

虽只有三名射手,然而射击不停;

俄国兵从下面射来子弹一阵阵,

我们从上面回击,稀稀落落却很准。

那些乡巴佬有三次向大门冲锋,

但每一次都有三个人倒下不动,

他们便躲在仓库后面;时已黎明。

御膳官持枪走到凉台,很是高兴,

只要俄国兵从仓库后边一伸脑瓜

他便立即开枪,每次都弹无虚发;

每一枪都有顶黑帽掉在草地上,

到后来竟无人敢把脑袋伸出墙。

御膳官看到敌人已经乱了阵脚,

就想组织突围,抓起了他的佩刀

从凉台上喊着令仆人集中火力,

又转身对我说:‘跟我来,盖尔瓦齐!’

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门外飞来,

御膳官呻吟一声,脸红了又变白,

他说不出话,血堵住了他的喉咙;

这时我看到那子弹正中他的前胸,

我的主人站立不稳,手指着大门。

我认出了他!索普利查这个畜生!

从他的身材和胡子我能清楚辨认!

御膳官饮弹倒下,他还高举着枪,

我还看到冒出的烟,从他的枪膛!

我瞄准了他,这强盗却呆立不动!

我朝他连放两枪,但都没有命中;

由于仇恨或是悲痛我瞄不准目标。

我听到妇女们的哭喊,主人已经断气。”

说到这里盖尔瓦齐停住,热泪涔涔,

后来他结束道:“俄国佬已在砸大门;

因为在御膳官死后我就神志不清,

不知道自己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

幸好有帕拉非亚诺维奇(诺夫哥罗德地区著名的波兰姓氏。)来解围困,

他从霍尔巴托(诺夫哥罗德地区的波兰贵族庄园。)带来二百密府壮丁,

密茨凯维奇家(诗人密茨凯维奇的家族也在霍尔巴托庄园占有小片土地。)人丁兴旺英勇过人,

他们对索普利查家早已充满仇恨。

“一位威严、虔诚和正直的贵族就此消亡,

他的先人曾当过议员,有过勋章和权杖(指御膳官的先人中有人当过元帅,拥有过元帅的权杖。),

是农民的慈父,贵族的兄弟;他膝下无子

也就无人在他墓前宣誓报仇雪耻!

可他有忠心的奴仆;他伤口的鲜血

润湿了我那把人称削刀的阔剑。

(您对我那把削刀必有所闻,它在大小议会和集市上都很有名。)

我要用它去砍索普利查一家的脖颈;

我发誓一定要把我的削刀砍出缺口,

我在议会、集市和袭击中找他们算账;

我在争吵中砍倒两个决斗时砍倒一双;

我又在木头屋子里烧死了他们一个,

是我同雷姆沙突袭科雷利采(诺夫哥罗德克东边的一座小镇。)的时候:

就在那儿我把他烤成了黢黑的泥鳅;

被我割掉了耳朵的人真是不计其数。

只有一个还没有收到我的表记!

他是那大胡子恶棍的同胞兄弟,

他还活着并以自己的财富为荣耀,

他的地界伸到霍雷什科家的城堡,

他有职权,是个法官,受到全县尊重!

您还想让给他城堡?他龌龊的双脚

能把这地板上我主人的血迹擦掉?

啊,不!只要我盖尔瓦齐一息尚存,

只要那把依然挂在墙上的削刀

我还有一丝儿力气能挥得动它,

索普利查家就甭想夺去这城堡!”

“啊!”伯爵高举起双手喊道,

“我爱这墙垣,真是很好的预兆!

虽说我并不知它有这样的宝藏,

有这许多曲折的故事令人神伤!

只要我能把我祖先的城堡夺回,

就安排你当主管在这四堵墙内;

你的故事使我很感动,盖尔瓦齐,

可惜你不是在深夜带我到这里;

我裹着外衣,就坐在这废墟上

听你对我把这流血的事件细讲;

可惜你不是说故事的超级能手!

这样的传说我常听到也不少读;

英吉利和苏格兰的贵族城堡,

德国的伯爵府第惨剧都不少,

一切古老、高贵、有权势的家族

都不乏流血悲剧或背叛的记录,

此后复仇雪恨也常由后嗣承担;

在波兰我是头次听说这类事件。

我身上有英勇的霍雷什科家的血!

我明白对家族的荣誉应尽的职责。

是的,我不能跟索普利查家谈判,

哪怕将来须要以手枪或砍刀相见!

事关荣誉。”他说完便庄重地离去,

而盖尔瓦齐则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伯爵走到大门前站住,自言自语,

看了一眼城堡,迅速地跨上马去,

他恍恍惚惚地这样来结束独白:

“可惜,索普利查老头没有妻室,

也没有美丽的女儿好让我钟情!

如果我爱她,但又不能跟她结婚,

那么这故事又会引起新的纠纷:

良心和责任,复仇和爱情扯不清!”

他说着一磕马刺,马向庄园飞奔,

猎人们也正好从对面走出森林;

伯爵爱好打猎,一瞧见那些猎人,

便忘记了一切纵马急驰奔向他们,

他经过大门、花园和栅栏;一拐弯

向周围望望便在栅栏旁勒马不前。

这是一座果园。果树成行壁立,

树荫盖住大片田地,树下是菜畦。

这儿是菜花,它低着苍老的秃头,

似乎在把蔬菜家族的命运研究;

那边,豆荚缠绕着胡萝卜的绿发,

挺秀的蚕豆瞪着千只眼睛望着它;

这里又是玉蜀黍伸出金色的缨络;

到处看得见大肚子肥胖的西瓜,

它从自己的主茎里滚出了很远,

像客人待在大红色的甜菜中间。

菜畦隔着一道道犁沟;每道犁沟

都有排列整齐的粗秆大麻守候,

像蔬菜中的柏树:宁静、挺直、翠绿。

它们的叶子和香味把菜地保护,

由于它的叶子蛇都不敢去触动,

它的香气又能杀灭昆虫和毛虫。

稍远处耸立着罂粟微白的长茎;

你或许以为茎上立着蝴蝶成群,

扑扇着轻纱似的翅膀五色缤纷,

它既像彩虹又像宝石眩目夺神:

它的颜色如此不同又如此鲜艳。

花丛中,犹如满月在群星之间,

向日葵仰着硕大而发光的圆脸

正追随着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

栅栏边伸展着又长又窄的坡地,

没有大树、丛林和花木,种着黄瓜。

它长得非常茂盛,叶子又宽又大

像是起了皱褶的毯子遮蔽了菜畦。

地中央走着一位穿白衣裳的姑娘,

五月的翠绿一直淹到了她的膝上;

她从菜畦跨到犁沟,似乎不在走

而是在叶上飘,在它的色彩中游。

一顶草帽遮住了她的脑袋,

她的额前飘着两根粉红丝带

和几缕秀发,出自松柔的发辫;

她手里拎着篮子,眼睛朝下看,

她伸出右手,像在采摘什么:

宛如一位在河边沐浴的少女

想捉住在她脚边嬉戏的小鱼,

她又时常把手放低,把篮子放下

去摘那些触到或是看到的黄瓜。

伯爵被这奇妙的景象深深吸引,

他站着,远远听见猎人的马蹄声,

他连忙向他们挥手,叫他们勒马;

他们都停下。他伸长了脖子望着,

酷似一只离群独立的长嘴的鹤

一脚着地,张开警惕的眼睛守卫,

另一只脚却抓住石子,以免入睡。

伯爵肩上和额上受到轻轻一拍

才醒过来,这是伯尔纳修士罗巴克,

他手上高高举着佩带上的线结:

“您要黄瓜吗?”他喊道,“在这里!(长梭形的线结状似黄瓜。)

当心,别破坏,在这儿的菜地

您是得不到什么果子的。”

然后用手指威吓,又整了整头巾

他走了;伯爵还在那儿磨蹭,

他笑着咒骂这突如其来的打搅;

他把眼睛转向园子,她已不在;

只是在几个窗户之间闪闪烁烁

她那洁白的长衣和粉红的丝带。

菜畦上,看得出她走过的小径,

她用脚踢过的绿叶,正在伸开,

在重归平静之前,轻轻地颤栗

像池水被小鸟的翅膀掠起涟漪。

而在她曾经站过的地点,

只抛下一个小柳条篮,底朝天,

倒出的瓜果悬挂在绿叶之上

仿佛在碧绿的水波中荡漾。

顷刻间一切又归于宁静和空寂;

伯爵定睛望这屋子,把两耳竖起,

他仍在思索,猎人仍在他身后静立,

接着从这安宁、孤寂的屋子里

传出沙沙声,后是喧闹和欢叫,

如同蜜蜂飞回了空的蜂巢,

那是客人们都已经从猎场归来

仆役也正忙着准备早餐的信号。

各个房间都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送来了食物、酒瓶和刀叉杯盘;

那些刚进来的男人身穿绿猎装,

拿着盘子和杯子在房间里徜徉,

他们吃着、喝着,时而靠在窗台上,

谈论的话题是猎犬、野兔和猎枪;

监督夫妇和法官在餐桌旁就座;

姑娘们轻声交谈,站在一个角落;

秩序不如午餐和晚餐那样规矩。

在老式的波兰家庭这是新风习;

早餐时法官允许有这么点混乱,

虽然他不很赞成,甚至是厌烦。

给女士和男人的食品并非一律;

端来的盘里放有全套咖啡用具,

这些大盘子都绘有精致的花纹,

上面摆着锡壶,热气腾腾香喷喷,

镀金瓷杯是萨克森瓷窑的产品,

每只杯旁还有新鲜奶油一小瓶。

任何国家都没有波兰那样的咖啡:

波兰的体面人家,按古老的习俗,

煮咖啡是专门由一位女士动手,

人们称她为咖啡师,她是从城里

或是从驳船(驳船是涅曼河上的大船,立陶宛人用它来跟普鲁士人做生意,输出粮食,输入食品杂货。——原注)购得上等的咖啡豆,

而且她还知道煮这饮料的秘诀,

她煮的咖啡黑如煤炭,明如琥珀,

那是香如木哈(木哈咖啡是一种细粒上等咖啡,最初产于阿拉伯半岛的木哈。)、浓如蜂蜜的饮料。

大家知道上等奶油对咖啡多重要;

这在农村并不难得:咖啡师清早

就把锡壶搁在火上,再到奶房去

亲自轻轻地把新鲜的奶花撇取,

一小瓶奶油放在每只杯子旁边

盖着小盖子,各人可随意调拌。

年老的太太们早起已喝过咖啡,

正在为自己把第二道饮料准备,

那是加鲜奶油的发白的热啤酒,

杯中还飘浮着切成碎块的干酪。

有种种熏制的肉食供男士们选择:

肥鹅、火腿,还有切成片的猪舌,

样样都很精美,都是按土法制备,

在烧着杜松树的烟囱里熏出来的;

最后一道菜是浇了肉汁的牛肉丸(地道的波兰菜肴。用上好的小牛肉加奶油、香料、鸡蛋和面包屑做成的丸子;煎、煮、炖都可以。),

这就是法官庄园中的丰盛的早餐。

在两间房里聚集了不同的人群:

在一张小桌旁围坐着老年士绅,

他们所谈论的是新的经营方式

以及更严厉的沙皇新颁的上谕;

监督关心的是最近的战事传闻

进行评价并作出政治上的结论。

沃依斯卡小姐戴上了蓝色眼镜

用纸牌算命,来取悦监督夫人。

另一间房里年轻人在讨论狩猎,

谈话的气氛显得比较平和冷静:

因为巡官和书记官两个演说家,

也是追猎专家且又都长于射击,

这时正沉着脸对面坐着生闷气:

两人同时放出猎犬,都胸有成竹

认为胜利一定属于自己的猎狗,

不料就在田地中央有块春麦地

是农民未收割的,兔子钻进这里:

短尾和猎鹰都眼看就要抓住它,

法官却在田边拦住了猎人的马;

他俩虽都怒火中烧,但只得听从;

猎犬无获而归:谁也说不清楚

那野物会溜掉呢,还是能被捉住,

它会成为短尾还是猎鹰的猎物,

抑或二者能同时抓获,谁也猜不透;

双方意见不同,又各执一词

只有等到将来才能解决这番争执。

老沃依斯基从这间房到那间房,

心神恍惚地向两边的人群张望,

他不曾加入老者和猎人的交谈,

有什么重要的事堵塞在他心间;

他手拿着皮制的蝇拍,时而站定

思索良久,然后扑杀墙上的苍蝇。

塔杜施和泰莉梅娜在两房之间

站在门槛边上自由自在地交谈;

他们距离听得见的人们并不远,

于是压低了声音;塔杜施已弄清

姑母泰莉梅娜是个有钱的女人,

他俩并非教会条律禁婚的近亲,

虽然说彼此之间是姑侄的辈分,

可甚至有无血缘关系也难确定。

叔父叫她妹妹,那是他们的双亲

不顾年龄悬殊,要他们如此相称;

后来她因为是长期定居在首都,

给法官办了不少极重要的事务;

法官很敬重她,或许是一时高兴

或为方便交往,便自称她的长兄,

泰莉梅娜为了友谊也并不否认。

这些自白宽慰了塔杜施那颗心。

他们又互相诉说许多别的事情;

这一切都在短暂的时间里发生。

在右边的房里,书记官信口开河

刺激巡官说:“我昨天已经说过,

我们一次成功的猎会也无法举行:

因为时间还太早,小麦尚未收尽,

不少农民的春田也没割完庄稼;

因此伯爵也没有应邀前来参加,

说到打猎,伯爵可算是十分老练,

他常常强调打猎的时间和地点;

伯爵自童年起就在国外受教育,

他说,我们这样打猎是野蛮表现,

不顾法律的条文和政府的法令;

也不管是谁的界石和田地界线,

不经主人许可就在他地里驰骋;

春天和夏天一样纵马森林和耕地,

时常捕杀那些正在换毛的狐狸,

有时把猎犬放进刚发芽的麦田

去把那些正在怀胎的母兔追赶,

似这等的虐待,对野兽极为有害。

因此伯爵才发出如此的感慨,

他说莫斯科佬倒有较高的文明:

那里就有沙皇关于狩猎的命令,

还有警察的监视,违者要被判刑。”

泰莉梅娜转身朝向左边的房间,

用一块细麻纱手帕拍打着双肩,

她说:“我敢发誓,伯爵说得不错,

我很了解俄国,你们不会相信我,

我曾经说过,政府的认真和威严

有不少的方面确实值得人称赞。

我在彼得堡住过也不止一两年!

激动人心的景象!亲切的怀念!

多美的城市!你们谁也不曾去过?

想看地图吗?它就摆在我的书桌上。

夏天,彼得堡的精英都住在‘达恰’,

也就是别墅(‘达恰’是‘村舍’的演化)。

我住的小小的宫殿在涅瓦河畔,

它离城不算太近,可也不算太远,

坐落在一个人工堆成的小丘上:

多美的房子!我桌上有它的图样。

不幸的是,有一位调查局的小官,

恰在我的邻舍租用了一个房间,

他养着几条猎犬,简直是灾难,

当你跟前有一窝狗和一个小官!

只要我拿起一本书走到花园里,

正想享受一下月光和晚凉天气,

立即就有一条狗跑来,摇着尾巴

竖起耳朵,真像是疯狗一样可怕。

我常常受惊。我的心预感到不幸,

由于那些猎狗这不幸果然降临。

就在一天的清晨我走进了花园,

猎狗在我脚边咬死了我的爱犬

一条可爱的狮子狗!无穷的欢乐!

苏金(俄国古老家族的姓氏,在波兰语中是“母狗的”谐音。)亲王把它作为纪念赠给了我;

小狗聪明伶俐,像松鼠一样活泼;

我有它的小照,可我不忍走到桌边。

看到它被咬死,我一时痛苦极了,

只觉得昏沉沉、痉挛、发抖、心跳。

也许我的健康还会遭到更大的损害;

幸好皇上的大狩猎官正好巡视到来,

他就是基里沃·加夫里奇·科佐杜辛(波兰化了的俄国古老家族姓氏,也是“勒死山羊者”的谐音。),

他见到我心情沉重便询问原因。

他立即扯着那小官的耳朵进来;

那人傻站着,浑身发抖,面色苍白。

‘你怎么敢!’基里沃打雷似的狂吼,

‘在沙皇街前春天猎捕怀胎的鹿?’

这受惊的小官徒劳地赌咒发誓,

说今年的狩猎迄今他尚未开始,

而且恳求大狩猎官准许他申诉,

杀死的动物他认为是狗不是鹿。

‘什么?’基里沃喊道,‘你这无赖!

敢说你了解狩猎和动物种类

胜过我科佐杜辛,沙皇的大狩猎官(原文系德文。)?

马上去叫警察局长(原文系德文。)给我们判断!’

叫来了警察局长,令他作好记录:

‘我,’科佐杜辛说,‘证明是鹿;

可他说是条家犬,真是胡编乱诌。

请你判断,谁更懂得狩猎和野兽!’

警察局长深知自己所担的责任,

而对小官的傲慢无礼感到吃惊

把他拉到一边,和颜悦色地规劝,

要他认个错,来减轻自己的罪愆。

狩猎官的气也消了,而且还答应

向皇帝求情,使刑罚略有减轻;

案子的结果是:那些狗都处以绞刑,

而小官则要蹲四个星期的监狱。

这件小事使我们一夜无比兴奋,

第二天便成了传遍全城的奇闻,

都在说大狩猎官处理小狗之事;

我还知道,皇帝听了也笑狩猎官不蠢。”

两个房间的人都大笑。法官和罗巴克

在玩“结婚”的牌戏,王牌是黑桃,

法官要出大牌;修士紧张得心跳,

法官听到故事的开头便觉得有味,

他仰头举起必胜的牌,就要掷下,

却静静地坐着,空把那修士惊吓,

故事结束,他才摊下王牌的皇后,

又笑着说:“任何人都可尽情赞美

德国的文明或者是俄国的秩序,

尽可让大波兰(指古波兰的西北部地区,被认为是波兰民族的发祥地,区别于南部及东南部的“小波兰”。)人去求教什瓦布(什瓦比亚是德国中世纪时的一个公国,波兰人称德国人为什瓦布时带有轻蔑之意。),

为狐狸打官司并召来警察干预,

拘捕一条敢闯进别人森林的狗;

在立陶宛,感谢上帝,我行我素;

给自己和邻人都有足够的野兽,

从来不必为这些区区小事起诉;

我们粮食充足,决不会受饥挨饿,

尽管狗从春麦或稞麦地里跑过;

只有在农民田里我才禁止打猎。”

管家在左边房里说:“先生,这不假,

为这样的狩猎您常付出高昂代价。

农民巴不得有狗去踏他们的小麦,

如果踩掉十个穗子您赔他六十个,

还得额外加他一块钱,让他满意;

相信我,先生,农民会越发不讲理,

如果……”

管家的其他论点,法官没有听见,

因为这谈话中间又有十几种交谈,

笑话,故事,甚至争论吵成一片。

塔杜施和泰莉梅娜,已被人忘记,

他俩又重开话题,这女士很满意,

她的笑话竟使塔杜施如此高兴;

这青年作为报答对她大肆奉承。

这泰莉梅娜愈说愈慢,愈说愈轻,

塔杜施则装作人声嘈杂,听不清:

于是悄声细语越来越向她靠近,

他的脸觉出她额上撩人的热温;

他憋住气,用嘴去吸吮她的叹息,

用眼睛追随她的目光,片刻不离。

突然他俩的唇间有只苍蝇飞来,

随之出现的是沃依斯基的蝇拍。

立陶宛苍蝇很多,其中有一种

很特别,被人称为“贵族”;

颜色和形状跟别的苍蝇都相仿,

但比普通苍蝇腹大,胸更宽阔,

飞时嗡嗡叫,声音大得令人难过,

它强壮有力,连蜘蛛网也能冲破,

万一它落入网中,也要鼓翅三日

因为它能和蜘蛛打斗,毫不示弱。

沃依斯基研究过这一切,并证明

从这些贵族蝇也能生产出小民,

它在蝇群中有如蜂群中的蜂后,

打死它们也就会毁灭蝇的种族。

不论是女管家或者是乡村牧师,

从来都不相信沃依斯基的结论,

涉及苍蝇的品种他们另有高见;

但沃依斯基的老观点决不改变,

恰好这时一个“贵族”在耳畔嗡嗡;

沃依斯基拍打两次,也怪,都落空,

他第三次打下去,差点打破窗子;

最后那苍蝇被这噼啪声所吓住,

看见两个人在门边挡住了退路,

就拼命地朝他们的脸中间冲锋;

随之沃依斯基的右手伸了过来:

这打击太厉害,两个头倏地一闪,

宛如一棵大树被雷电劈成对半;

两个人都重重地撞在了门柱上,

两人的头上都留下了乌青的伤。

幸好没有人注意,因为迄今为止

谈话进行得活泼、兴奋而有秩序,

结束时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杂音。

犹如猎人追一只狐狸进入森林,

不时听见树裂、枪响和狗的吠声,

一头野猪意外地受到猎人骚扰,

发出信号,于是人和狗一齐乱叫,

似乎密林中的每棵树都在喧嚣——

谈话也是一样:开始慢慢地进行,

直至遇到重要论题,像野猪被惊醒。

猎人谈话中的野猪是争论的热点:

书记官和巡官维护各自的猎犬。

争论的时间很短,而成绩却可观;

片刻间彼此投掷了许多秽语污言,

他们照常用尽了争论的四分之三

挖苦、发怒、挑战,就差以拳相见。

于是大家从别的房间奔向他们,

好像是一阵急流涌浪冲过房门,

冲开了站在门口的一对年轻人

他们俩就像雅努斯(在罗马神话中他最初是司光明的太阳神,雅努斯打开天门,让白昼降临大地,晚上又把天门关上;后来成了司出入口之神。他被认为是一切开端之神,他的头上有两副面孔。)这个两面神。

在他们掠整各自的鬓发之前,

那种威吓的叫喊已烟消云散,

夹着笑声的嘈杂声在房中传播;

争吵停息了,是修士使他们言和:

一位老年人,然而健壮、膀阔肩宽。

正当巡官冲到那法学家(指书记官。)的面前

正当两位斗士威武地相向挥拳,

他蓦地从后面把两人拉到一起,

两次把他们俩的头重重地撞击

如同在复活节玩撞彩蛋(一种复活节的民间游戏:煮熟的鸡蛋上绘有彩色图案,游戏者极力用自己的彩蛋去把对方的彩蛋撞破。)的游戏,

接着他张开了两臂,像一根路标

同时把他俩拖到房中相对的角落;

他又伸着手臂静静地站立了一瞬

喊道:“和平,和平,愿你们和平!

愿你们和平!”(原文系拉丁文。)

双方都感到惊诧,甚至发出笑声:

由于对神职人员的应有的尊敬,

无人敢骂修士;而且经过了试验

没有人愿意去向这位修士挑战,

罗巴克终于使这些人归于安静,

很显然,他并不是为了争强好胜,

他不再去恐吓这两个相争的人,

也不指责他们;只是整了整头巾,

双手插进佩带,悄然走出了房门。

这时监督和法官站到双方之间。

沃依斯基也似乎从沉思中醒来

跟着也往争斗的双方中间一站,

用炯炯的目光向人群扫视一圈,

哪里还有噪声他便用蝇拍一指,

就像牧师挥动他的洒水器一般;

最后他高高举起了皮蝇拍的柄,

像元帅高举权杖,命令大家肃静。

“安静点!”他说,“你们要自尊,

你们可都是全县第一流的猎人,

胡吵会有什么恶果你们可知详?

我们祖国的希望全在青年身上,

他们应把光荣带给我们的森林,

可惜的是,他们本来不重视狩猎,

如今是轻蔑之中又添新的轻蔑!

他们看到,理应以身作则的人们,

从狩猎中却只带回不睦和纷争。

请你们看在我白发苍苍的份上;

我过去认识的猎人都比你们强,

我在狩猎法庭当过他们的法官。

在立陶宛的森林谁比得上雷坦?

论到组织围猎或单独与野兽相斗,

谁是比亚沃皮奥特罗维奇的对手?

如今哪里有贵族热果塔(诗人原是把长诗的主要人物雅采克·索普利查定名为热果塔。此处是修改后遗留的残迹。)那样的射手?

一颗手枪子弹便能击中飞驰的野兔。

我认识泰拉耶维奇(跟密茨凯维奇家关系亲密的家族的姓氏。),他去捕猎野猪

除了一支长枪从来不会带别的武器!

还有布德雷维奇,他常孤身斗猛熊;

我们的森林昔日见过的是这等好汉!

一旦发生争执他们又是如何解决呢?

他们先选出仲裁人,然后放下赌注。

奥金斯基(奥金斯基·米哈乌·卡基米耶什(1728—1800),立陶宛公爵,曾任立陶宛的军队统帅。)为一只狼输掉两千顷森林,

一只獾使涅肖沃夫斯基失去几座村庄!

先生们,你们也该学前辈的榜样

来解决争端,即使赌注小点也无妨。

话语如风,口头争论永无休止

为兔子争论空叫人舌燥唇干;

所以你们首先要选出仲裁人,

无论他如何判断你们都应老实服从。

我再请求法官,猎人在追捕兔子

即使得穿过麦地也不要加以禁止;

相信我能从主人那儿得到这份宠爱。”

他说着便紧紧地抱住了法官的膝盖。

“我赌匹马,”书记官喊道,“连同马鞍,

我还要到地方政府去立字据备案,

这枚戒指是给我们的仲裁人作酬金。”

“我,”巡官说,“赌我的狗项圈,

它外面包着蜥蜴皮,另带一把金锁

和丝织的系狗带,它的工艺高超

一如带上的钻石,是无价之宝。

我本想把这套作为遗产传给孩子,

如果我结婚;它原是珍贵的礼品

是多米尼克(拉吉维尔·多米尼克亲王酷爱打猎,移居华沙大公国,曾统帅过自费装备的一团骑兵。他死于法国。奥韦卡和涅希维什亲王们的男系到此绝后。他们原是波兰,也许是全欧最有权势的贵族。——原注)亲王的馈赠。

我们一起打过猎,还有元帅

桑古什科(桑古什科·埃乌斯塔赫(1768—1844)亲王,曾任1788年至1792年四年议会议员,1794年参加科希秋什科起义,后任华沙大公国民团副总指挥。)亲王和梅延(梅延在科希秋什科的领导下参加民族战争,屡建功勋。至今还有人能指点出留在维尔诺郊外的梅延堑壕。——原注)将军;

让猎犬比赛,我向所有的人挑战。

那是狩猎史上的壮举,盛况空前,

我用一条母狗抓住了六只兔子。

那时我们在库皮斯克草原(诺夫哥罗德克东北面库皮斯克镇附近的涅曼河沿岸的草原。)猎兔;

这拉吉维尔亲王在马上坐不住

跳下马抱住我那著名的卡尼亚,

在这小狗的头上接连吻了三次,

然后又在它的嘴上拍打了三下,

说:‘我封你为库皮斯克的女亲王。’

像拿破仑把采地封给自己的将军

就在他们势如破竹奏凯的地方。”

泰莉梅娜已对这吵闹感到厌烦,

她要到院子里去,便想找个同伴;

她拿起一只篮子说:“先生们,我看

你们想留在家里,我可要去采蕈;

想去的就请跟我来。”她刚说完

就把克什米尔红围巾(用喜拉马雅山区的克什米尔生产的一种极细的羊绒线织的围巾。)裹在头上;

她一只手牵着监督娇小的幼女,

另一只手垂下把长裙提到踝骨;

塔杜施无言地跟着她去采蕈。

出门散步的计划受到法官欢迎,

他想以这方式解决嘈杂的争论,

于是叫道:“先生们,到森林去采蕈!

谁若是能把最好的带到餐桌上,

他就能坐到最美丽的姑娘身旁;

由他自己挑选。要是女士采到了,

就让她挑选个最英俊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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