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湖文风台海流衍的一个例证
台湾散文家林文月教授写吃,于精致食谱之外,还对赴宴者诸如导师故友伴以记怀,所牵扯出的人物故事,夹缠着文人传统,此种“美食怀旧”的书写,不啻传递食单,更将庖厨俗事提升至饮食文化境界,实为饮馔文学中的佳篇。时下饮食类图书大体有两类:一类是纯菜谱的工具书;另一类是饮食文化的散记或随笔,蕴涵当地风土人情及历史典故等。《饮膳札记》能将两者巧妙融合,特别是“通过食物对另一时空特意的回忆和再现”,成就了林文月饮食美文的别具韵味。这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独特文化现象,林文月写得很成功。难怪乎作序者陈平原教授要羡慕地说:“教授生活,可以如此优雅。”
林文月的散文,我读得不多,其《饮膳札记》是我的最爱。书开首的图片摄录,让我一睹林教授秀雅形象之外,还能借此看到台湾文化人台静农、杨牧、董桥、林海音等早年风华正茂之神情。而且这班好食之客皆为林家飨宴上的宾客。家宴飨客更是难能可贵!因为要在家做饭,不像馆子里只要点菜即可,有着浓浓的“家”的情调。白马湖散文写吃,也都有“家”的感觉与体验:“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这个“家”的气场,朱自清在《怀南中诸旧游》又作了精彩的描绘:“古抱当筵见,豪情百辈输。莳花春永在,好客酒频呼。鞮译勤铅椠,江湖忘有无。别来尤苦忆,风味足中厨。”这里不妨把它试译成新诗:
即使是在宴客的餐桌上,仍不失超群的古风和豪情。
举杯邀客共赏所栽的花草,这里永远是春天。
经常能读到你新出版的译作,这又时时引发我深深地回忆。
尤其未能忘怀的,是饮酒共尝盘中的风味佳肴。
白马湖诗文之写吃,家的意趣如此浓郁,这是个宝贵的传统。林文月写吃散文充盈着“家”的情趣,是否续接了这个传统?她与白马湖作家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否可以从一个角度佐证白马湖散文风格的台海流衍。“白马湖”是现代散文家的“兰亭”,果如是也。
台湾学者兼散文家杨牧把现代散文归纳为七类,其中记述类以散文“白马湖派”领袖人物夏丏尊为前驱者,并说夏树立了白话记述文的模范。而林文月被划归为白马湖风格(即以夏丏尊为宗师)一类。杨牧的“大胆假设”窃以为不无道理,若“小心求证”之,林文月为文似多用反复铺陈的记述方式,《饮膳札记》便是以记叙为本。“记者,纪事之文也”。是书诸篇对各种佳肴美馔的描述,自食材选择至烹制方法、器皿配置,乃至治馔心得,条分缕析,极为细腻,记述性是彰彰明甚的。不是吗,作者自言:“我想,烹饪其实与文学艺术一样,有慧眼辨识用心处,总是令人欣慰难忘的。”作者以“自省人性和物性的差强,而柴米油盐、鸡鸭鱼肉、瓜果蔬菜之间,亦多生活乐趣。居家生活,遂在书房与厨房之间,得到愉悦的平衡”。我读此,恍然醒悟:生活其实可以如此美好!尤其教授生活!这是由于林文月记述的生动而细致而获得的。
林文月写吃,为文平实。《饮膳札记》显示了作者如是追求:“平凡事物,若能写出真性情感普遍之理趣,未始不可喜。”这是饮食美文的崇高境界。林是通过平实的文字来完成的。此得之于其恩师台静农的教诲,台之行文娓娓乐道,找不到半点刻意,晚年消磨绚烂归平淡,文笔愈加素朴、语言愈加简净,感情愈加真挚,已臻为文最理想境地。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独治馔以清淡、家常为趣味,“宁取平实而不华靡”。作文更是如此。可见林文月文风一路来自于台静农的熏染。
另一路则与夏丏尊的白马湖风格有一种契合与呼应。特别是重视散文的记述性更与夏有“同嗜”,或者说有某种暗合。而这种“同嗜”,正显现了白马湖文风的台海流衍。写《饮膳札记》时(1999年),林文月对于文章的看法,已有异于往昔,无论执笔为文,还是讲读作品,不再满足于华丽夸饰,而喜爱淡雅,甚而饶富涩味者。而夏丏尊的人生轨迹也是由绚烂转向平淡,他早年的气势,也更多地成为内在的气质,为文着笔于周遭平常小事,只是淡淡地写来,然骨子里仍很丰腴。夏的《谈吃》《幽然的叫卖声》《良乡栗子》皆为佳构。《谈吃》写出了中国人重视“吃”到了巅峰的位置。以至于对于职业,也用“吃”字来指代。朱自清1924年的日记:“晚丏尊来信,嘱我到白马湖,计划吃饭方法,云已稍有把握,想来或指春晖也。”其计划吃饭方法即借代谋划职业也。《幽然的叫卖声》,借题发挥,针砭了当时欺诈横行、善恶混淆的世风时态。《良乡栗子》上市使人想到“良乡栗子、难过日子”的俗语,因为寒风将至,对穷人是个威胁。再联想到这年头老是难过日子,“半山梅子”“奉化桃子”,也何曾好过日子。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幽然的叫卖声》《良乡栗子》便是两个绝好的例证。写记叙文,如此汪洋恣肆,一泻千里,淋漓尽致——《谈吃》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夏丏尊是普遍文章学的宗师,作文向有感而发,下笔从不给自己画框框、定调子,只让文意从笔端潺潺流出,这也决定了他的文章文风朴实、于平淡中见深沉,在白描中显情趣。林文月写吃,平平淡淡、“美食怀旧”,优雅而从容。然则其真性情与理趣不时闪烁。而夏之写吃,则借着饮膳所悟所思,加以引申、发挥,关涉世态,甚而直面社会的罪恶而予以有力地抨击与鞭挞。两人的文章精气神上是颇为一致的。特别是着力于文章的记叙性上堪为同道。
《饮膳札记》的《跋》里记录了林文月请宴的食单,颇能诱惑同嗜者。其中几味菜有着浓郁的白马湖风味:“糖醋藕片”吃口别是一方;“糟炒鸡丝”,为糟货一绝;“腐乳大排骨”更具浙东菜肴底色。食单整体风味,讲究清淡,适口而做,适口而变,酷似她的散文流淌着白马湖味道。读着它会不由自主地忆起白马湖散文中的许多熟悉的片断。
林文月虽未到过白马湖,却与白马湖所在地——上虞神交已久。她的专著《谢灵运》的传主谢氏便是上虞人。谢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这些诗寄情山水,歌咏自然,无一不是上虞景物的审美观照。谢灵运那种寻山跋岭,必造幽岭,岩障千里,莫不备登的精神深深地感动着林文月,林沉浸于其间,深受白马湖山水所氤氲,这便使得她的为文荡漾着些许白马湖的遗风。而她的写吃的文字才华,早在《京都一年》中那篇《吃在京都》折射出来,后在《谢灵运》中则显露无遗:
古人形容富贵家庭,每好用“钟鸣鼎食”四个字。这是因为中国人本来对食物的艺术特别考究,而一个有钱的家庭更是食道绝不马虎的,故有所谓“五世长者知饮食”之说。谢家的人对吃食也多数很讲究,而灵运也是一个既好吃,又懂得吃的人。他到处去吃好东西,又随时品尝食物的滋味,同时,更喜欢比较品论。以海味中的牡蛎为例,他就曾经说过,“新溪地方的蛎,味道较甘腴,胜过紫溪的品质”。又在一篇《答第书》里写过,“前月十二日至永嘉,蛎不如鄞县,车螯亦不如北海”。这样看来,灵运对于吃的喜好与考究,似乎也不下于谢弘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