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
一
皇帝打完了仗经过村庄。
无比愤恨剐着他的心脏。
接骨木丛林后面他听到
有一个少女在哈哈大笑。
吓人地蹙起红色的眉毛，
皇帝用马刺把马一敲，
他向那少女扑去像风暴，
甲胄铿锵作响，他叫道：
“怎么，”他凶狠粗暴地号叫，
“你这丫头，怎么露齿讥笑？
敌人把我打了个大败仗，
我的全部亲兵都被杀光，
敌人俘去我半数随从，
我回去要把新军调动，
我是皇帝，我正伤心气恼——
怎受得了你无知的嬉笑？”
把胸前的短衫整整好，
那少女便回答沙皇道：
“我正在跟爱人讲恋爱！
老伯，你最好还是走开。”
讲恋爱，哪还顾什么皇帝，
哪有空跟皇帝谈天说地！
有时爱情烧灼得更迅速——
比火热的神庙里的细烛。
皇帝暴跳如雷，浑身发抖，
当即命令他顺从的喽：
“快，快，把这丫头投进监牢，
或是，最好，立刻把她处绞！”
皇帝的高官显贵和马弁，
个个露出丑脸奉承佞谄，
像一群魔鬼，扑向那姑娘，
把她交给了死神的魔掌。
二
死神向来听从魔王吩咐，
可是那天她正巧闹情绪——
春天爱情与生命的嫩芽
甚至也在老妇心里长大。
跟腐烂尸首周旋真寂寞，
老是消灭人体上的病魔；
用死期计算时间多无聊——
很想把日子过得更逍遥。
谁都免不了要去会见她，
会见前谁都是万分害怕，
她厌恶了人们的害怕相，
并且厌恶了出殡和墓葬。
在又污浊又多病的世上，
她做着徒劳无益的事情，
她虽把这事办得很高明——
人却说她是多余的恶神，
这个当然使她非常气愤，
她被人类气得怀恨在心，
于是有时怀恨着的死神
从世上收去不该死的人。
只要让她爱上撒旦魔王，
把地狱热气呼吸个舒畅
她也会由于恋爱的痛苦，
和红发的撒旦抱头痛哭！
三
少女来到死神面前站定，
勇敢地等候可怕的不幸。
死神踌躇——她可怜这牺牲：
“你这姑娘，唉，是多么年轻！
你怎么得罪了你的国君？
为了这事我来要你的命！”
“你别这样凶狠，”少女回答，
“你这样对我凶狠做什么？
在那绿色的接骨木林里，
爱人第一次和我接了吻——
我那时怎么会想到皇帝？
皇帝正巧打败仗往回奔，
我就对我们的皇帝说道：
老伯伯，我最好还是走开！
看样子，我的话说得很好，
想不到事情弄得这样坏！
无法逃开死神的手掌心，
我没有爱成，却先要送命。
我诚心求你，亲爱的死神！——
让我再去跟他接一次吻！”
这些话死神觉得很奇怪——
从来无人向她这样求情！
她想：“我还活在世上做甚？
假使人们都愿放弃亲吻？”
让春天的阳光晒着骨头，
死神诱惑着蛇，喃喃开口：
“你就去接吻吧——不过要快！
天亮杀你，你有一夜欢爱。”
于是她坐在石头上等待，
蛇用舌头舐着她的镰刀。
那少女欢喜得哭了起来，
“快些走！”死神不住地喊叫。
四
春日阳光柔和地温暖她，
她把走破了的草鞋脱下，
躺卧在石头上，朦朦胧胧，
死神做了一个不吉的梦！
仿佛看见她的父亲该隐
和她的重孙加略人犹大
衰老的二人向山上攀登，
好像是两条蛇，偷偷地爬。
“上帝啊！”该隐阴沉地呻吟，
他迟钝的眼睛注视上天。
“上帝啊！”恶犹大高声求情，
他不抬起眼睛，凝视地面。
在高山上，在红色云彩里，
上帝在看书，斜倚着身体；
银河是那本书的一页，
星星是那本书的字迹，
天使长站在高山的顶上，
雪白的手握着一束电光。
他严厉地呵叱爬山的人：
“走开，上帝决不接见你们！”
“米海尔呀！”该隐苦苦哀求，
“我知道对世人罪孽很深，
我生了毁灭生命的凶手，
我是该死的‘死神’的父亲！”
“米海尔！”犹大也恳求哀切，
“我的罪孽比该隐的更深，
因为我把光明如太阳的
上帝的儿子出卖给死神！”
他们两个又同声地呼救：
“米海尔，我们已经不恳求
上帝的饶恕，只求给我们
说句话，求他施舍些怜悯！”
天使长给他们低声回答：
“我把这话对他说过三次，
他两次都对我一言不发，
第三次他才咕噜几个字：
‘现在死神还毁灭着生命，
决不能饶恕犹大和该隐。
让那些能永久对抗死神
之力的人们去饶恕他们。’”
弑弟的凶手、卖主的叛徒
当下都哀切地哭泣呼号，
于是他们两个互相拥抱
一同滚钻进山下的臭泥沼。
吸血鬼、吃人精，各种妖魔
正在泥沼里欢呼和疯狂：
他们一齐把蓝色的鬼火
喷唾在该隐和犹大身上。
五
死神醒时已将近中午，
她一看，那少女还没有来！
死神睡眼蒙胧地叽咕：
“看来春宵太短，你这淫妇！”
她在篱外折下葵花一朵
闻嗅；并且欣赏着太阳
怎样用它那活生生的火
把白杨叶子照得金黄。
看看太阳，突然低声歌唱，
用鼻音，照她所会的那样：
“人们用无情的手，
杀死自己的亲友，
然后埋葬，还歌唱：
‘灵魂安息在天上！’
我不懂：残暴君王
把人民毒打、逐放，
他死了，人们也唱
这歌来把他埋葬！
善人或小偷死亡——
也怀着同样的哀伤
演奏悲痛的合唱！
‘灵魂安息在天上！’
我的手杀死莽汉、
傻瓜、畜牧或混蛋，
人们也固执地唱：
‘灵魂安息在天上！’”
六
她唱完了歌越想越气恼：
一昼夜以上已经过去了，
少女还没回来，这真糟糕，
怎么能够和死神开玩笑！
死神越来越狂暴和凶险。
她裹上脚布又穿上草鞋，
她几乎等不及月亮上升，
就动了手，比乌云还狰狞。
她走了一阵，看见姑娘，
坐在露华浓的胡桃树下，
月光闪闪，在如茵的草上，
简直像春天的女神一样。
少女无邪地袒露着胸膛，
像早春的大地赤裸空旷，
在她细腻如绸的肌肤上，
亲吻的印痕像红星明亮。
奶头像双星点缀着素胸，
一双眼睛也好像一对星星，
温顺地柔和地仰视天空，
仰视蓝天上银河的路径。
眼睛下面有淡蓝的暗影，
湿润殷红的双唇像伤痕。
少年的头枕在她的膝上
在假眠，像倦了的鹿一样。
死神一看，怒火便悄悄地
在她空洞的脑壳里熄灭。
“你这是做什么，好像夏娃
逃避上帝，躲藏在丛林下。”
像一个星月结成的天穹，
少女用身躯挡住了死神，
遮住了爱人，勇敢地回答：
“慢一点，请你先不要骂人！
别嚷，别吓坏我的好情郎，
别把锋利镰刀铿锵作响！
我马上就到坟墓里睡倒，
但要把他远远地保护好！
对不住，我没有准时来临，
我想反正离死神已很近。
再让我把少年拥抱一次：
他跟我一起，快活得要命！
并且他是多么美好！你瞧，
他留下了多好看的记号
在我的面颊上和胸脯上，
你看，像火红的罂粟怒放！”
死神，害羞地，低声地笑道：
“啊，你好像和太阳接了吻，
可是，我不仅要你一个人，
我要讨成千成万人的命！
我要为时间忠实服务，
事情很多，我已经年老，
我必须爱惜每一分钟，
快走吧，少女，时候已到！”
少女还是那套：
“要是爱人拥抱，
无论是天或地都没有了。
灵魂充满非人间的力量，
心里燃起非人间的光亮。
不再害怕任何样的命运，
既不需要神也不需要人！
像小孩——为愉快而愉快！
并且也为恋爱而恋爱！”
死神默不作声，深思良久，
她知道打不断这支赞歌！
比太阳更美的，世上没有，
也没有比爱火更烈的火！
七
死神不说话，但少女的话
却像妒火把她骨头溶化，
使她一会发热一会发冷，
让世人来看看死神的心。
死神虽非母亲，究是女人，
她的心也能够战胜理性，
在死神阴暗的心里也有
怜悯、愤怒和苦闷的感情。
谁的心被强烈爱情咬啮，
她就对谁爱得更加热烈，
夜里，她喜悦地轻声赞美
那种伟大的静谧的快慰！
死神说：“好吧，就来个奇迹！
我准许你继续活在人间！
不过我要一直和你一起，
我将永久在爱神的身边！”
就从那时起，爱神和死神
形影不离地像姊妹一样，
死神带着镰刀跟着爱神
到各处去，像牵线的婆娘。
着了妹妹的魔东奔西走，
到各处参加婚礼喝喜酒，
不眠不休，不倦不怠，建筑
爱情的欢乐，生命的幸福。
原载《高尔基作品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
署名：林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