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志宗被捕的当天晚上,许有年得到了消息,他立即连夜向北平地下党学委负责人余涤青做了汇报。一时间,整个中共北平市委紧张起来,根据过去的经验和血的教训,地下党制定了一条铁的组织原则:只要是党内同志被捕,不管其是否会叛变,其主要联系人都要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更何况杨志宗是北平地下党学运部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掌握着大量的党内秘密。因此,只要是和杨志宗有过联系的党内外人士,统统采取了必要措施。根据许有年的要求,党组织将已有身孕的郭蕴转移出北平,并将她和其他几位与杨志宗有过交往的党员家属安全地护送到河北阜平根据地。
18日下午,我党安插在国民党军统内部的同志传来消息:杨志宗经受住了敌人的第一次酷刑拷打,没有吐露党内的任何机密,大家的紧张情绪才稍微平和了一些。晚上十点,许有年潜回双槐树的临时住宅,关上门窗,将一些文件和学习资料统统焚毁,然后看了看怀表,已经半夜十二点过了,他以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周围,确信没有遗留下什么重要的物品后,又留恋地四处看了看他和郭蕴共同生活过的这个家,脑海里浮现出他和郭蕴在一起时的那段幸福时光,轻轻吟了一句:
昔日斟酒敬佳人,
如今孤身徒对壁。
许有年推开紧闭的门窗,驱散因焚烧文件而充满屋里的烟气。四周一片静寂,抬眼望着乌云密布的苍穹,思绪万千,许有年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母和已经去世了的爷爷,又想到郭蕴和她腹中的小生命,心中立刻充满了柔情。他喃喃道:“也不知道小郭蕴肚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啊,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千万个像你一样的小生命,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吗?”
就在这时,许有年被围墙外不远处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绪,他浑身一激灵,本能地拔出腰间的安度士手枪,迅速来到大门前,轻轻地拔开门闩,往外探头一看,只见十几个黑影从北面快速地向这边扑来。许有年脑海里立即闪出一个念头:
“糟了,杨志宗叛变了!”
为了不殃及房东大娘,许有年一个箭步蹿出大门,借助老槐树的掩护,向南面跑去。只听后面有人吼道:
“别让他跑了,抓活的,谁也不许开枪!”
这时,一个高大的黑影已经蹿到许有年的身后,并伸手欲抓许有年的衣领,许有年嘴里骂道:“去你妈的!”回手就是一枪,只听“啪”的一声枪响,身后的黑影“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咚”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许有年趁机往前紧跑了几步,只见前方又出现了几个黑影,他举枪对着黑影“啪、啪、啪”连发三枪,又有一个黑影倒下,正前方的其他黑影立即趴在地上。这时,后面的黑影离他已经很近了,许有年已能听见身后的喘息声,他抬手对着后面又开了几枪后,心想:“我已经被包围了。绝不能让敌人活捉自己!”
他扭转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心想:“小郭蕴,永别了。”猛一扣扳机,只听“嗒”的一声轻响,枪里没子弹了。就在这一瞬间,几个大汉猛扑过来,将许有年按倒在地,经过一番搏斗和挣扎,许有年被一支手枪柄砸在头上,晕了过去。
当许有年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紧窄的木椅上,腹部前面固定了一条厚厚的木板,将自己圈在木椅上,上身几乎不能动弹。他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脚,只听脚下“哗啦”一声响,这才发现自己双腿已被戴上一条粗重的铁镣。他慢慢抬起头来,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他抬眼看了看周围,只见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几点烟头的火光像鬼火一样在周围晃动。
突然,一道光柱亮起,正好射在他的脸上,刺眼的强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想伸手遮挡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绑在椅子的扶手上,根本不能动弹。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有些迷茫和慌乱。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冷笑声:
“嘿嘿,你醒了,好,那——咱们就开始吧!”
许有年这时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捕,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
“誓死不当叛徒!”
这时,许有年才慢慢地清醒过来,仅有的一丝迷茫和慌乱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
坐在射灯后面的蒋济森清楚地看到,强光下许有年的表情,从刚苏醒过来时的迷茫和慌乱一下子就变得像磐石一样坚毅。他暗暗吃了一惊,心里预感到,这个姓许的不会像他的上司杨志宗那么好对付。
许有年这时已完全清醒了,他听见从对面黑暗中传来一句: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如实报上来!”
许有年感觉到口干舌燥,嘴里发苦,“要是有口水喝该多好。”他心想。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马上给我回答问题!”对面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
许有年闭着双眼,艰难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撇了撇嘴角,沙哑着嗓子轻蔑地说道:
“你们什么都知道了,还装神弄鬼地问什么!你有什么招就使出来吧!我姓许的要是皱皱眉头就是个孬种!”
蒋济森冷不丁被噎了一下,心里暗暗骂道:“不识抬举的家伙,待会儿要你知道我的厉害!哼!”
但他故作镇静,慢条斯理地说道:
“好了,看来你还是会讲话,这就对了。你叫许言午吧,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上司杨志宗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告诉我们了,你说不说都没什么关系,我们主要是看你老实不老实!”
许有年心中一愣,心想:“看来杨志宗还没有将我的真实名字供出来,敌人知道的只是我的化名,唔,那我就用化名和他们玩玩。”
原来,首先供出他的是那个女学生朱慧丽,而她只知道许老师叫许言午,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而蠢笨的蒋济森则在审讯杨志宗时先入为主,在杨志宗完全崩溃时自以为得计地问道:
“还有一个叫许言午的人的详细住址?”
杨志宗就顺理成章地交代了:“他住在双槐树……”
这时,许有年脑瓜一转,咧开嘴角笑着说道:
“既然杨志宗已经交代了,那我不说也不够意思了,是吧。不过,你得把捆着我双手的绳解开,顺便把那个劳什子拿开,它晃着我的眼睛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蒋济森一听,喜出望外:
“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边说着,边示意旁边的人挪开了那台大功率的射灯,并亲自上前解开绑在许有年胳膊上的绳索。心想:“看来,我老蒋真的要升官发大财了!”
许有年抬手揉了揉双眼,慢慢地看清了前面坐的是一个得意忘形的胖子。他笑了笑,说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姓名吗?好,我告诉你,其实啊,我的本名叫許許,那些没文化的人就把我名字后面的那个‘許’字拆开了念,变成‘许言午’了。唉,那些人真不够意思,随便就把别人的名字给改了。你说是吧?”
这时,他听见右前方有“唰唰唰”的记录声。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籍贯、年龄和学历吗?”
“习惯?哦,我的习惯是抽烟、喝酒。至于年龄嘛,咳,老大不小的了,尚未娶妻……”
“我问你的是籍贯,没问你有什么习惯!”
“籍贯?什么是‘籍贯’啊?”
“我看你是在装疯卖傻!”蒋济森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马上给我交代你的同党和上级!”
“你要我交代我的同党和上级?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的同党和上级就是杨志宗嘛,不信你问问他去,他不是已经都给你们说了吗!”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来人啊,把他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许有年的嘴角又撇了一下,一扬脖子,并轻蔑地“哼”了一声:“哼,随你的便吧!”
就在这时,从屋里右角落的屏风后面跑出来一个人,他快步来到蒋济森的面前,嘴凑在蒋济森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只见蒋济森眉毛一扬,脸露喜色,情不自禁地说道:
“哦,这么说咱们是钓到一条大鱼了,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慢,先不忙吊起来,老子要问话!”
他得意地踱到许有年的面前,好奇地盯着许有年的眼睛看了半天,忽然阴阳怪气地说道:
“许有年?铁魂?你就是让日本人闻风丧胆的铁魂?哈哈,日本人没抓住你,倒让我老蒋给撞上了,这下,你不会再装疯卖傻了吧?”
许有年抬眼看了看那扇屏风,立即猜到杨志宗肯定就躲在那扇屏风后面,他大声喝道:
“杨志宗,你给老子滚出来,你以为你躲过了今天还能躲得过明天吗!”
已经得意忘形了的蒋济森心想:
“让他们见见又有何妨,我今天也想见识见识狗咬狗的热闹场面。”
他对着屏风阴阳怪气地说道:“杨志宗,出来吧,我看他还能把你给吃了不成?”
这时,从屏风后面蹒跚走出一个人来,许有年瞪眼仔细一瞧,压根儿不认识此人。只见此人脸色蜡黄,两只眼眶深凹了下去,头发像乱鸡窝一样,身上披了一件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肮脏的棉大衣。他低着头,慢慢挪到许有年的面前,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完全没有杨志宗往日的风采。
许有年两眼瞪着这个人,心里愣了一下,心中暗想:“这人是杨志宗吗?敌人又在搞什么鬼?”
蒋济森猜出了许有年心中的疑惑,得意地笑道:“怎么,认不出你的上司了吗?”
只见那个人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许有年,满脸羞愧地小声说道:
“小许,俺……”
许有年这时才真正认出站在他面前的人的确是杨志宗,他忽然间觉得杨志宗是那么的丑陋,可怜。自己和这个人共事了这么多年,过去是那么的崇敬他、信任他,到现在才发现他是这么个东西,自己和同志们都被他欺骗了。一瞬间,一股腥味冲上了他的喉头,他觉得嘴里一甜,顺势“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全喷在了杨志宗的脸上:
“浑蛋,小许是你叫的吗?你狗日的是个什么东西,贪生怕死,出卖组织的叛徒!”
谁也没想到,满脸是血的杨志宗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许有年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吼道:
“不!不!小许,俺不是怕死,是他们在酒里下了药,让……让一个女人来诱惑我,他们使用的是美人计啊,小许,你……千万小心他们……”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杨志宗倒在了血泊中,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对许有年伸出一只手,面带苦笑地说道:
“好……好了……这下俺……俺彻底解……解脱了。小许……你……”
话没说完,杨志宗猛地一阵抽搐,断气了。
许有年愤怒地瞪着蒋济森,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而蒋济森手里握着还在冒烟的手枪,站在那里发愣,他心里十分懊恼,由于自己的得意和失误,导致杨志宗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武器”。现在看来,本来想在许有年身上故技重施的计划彻底破产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有一团乱麻,站长骂他是“蠢猪”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预感到,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头了。他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杨志宗的尸体,再也没有心情来审讯许有年了。他沮丧地低声说道:
“今天就这样吧,将姓许的关押在地下室里,严加看守……”话没说完,蒋济森已经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审讯室。
许有年奇迹般地躲过了第一次的酷刑拷打,在地下室的囚室里,他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见潮湿的墙上有两行用鲜血写下的大字:
青山处处埋忠骨,
何须马革裹尸还!
再仔细一看,认出这是杨志宗的字体。他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了。许有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11月22日,北平的几家报纸在头版刊登了一条简短的新闻:
昨日(21日)凌晨,軍統系在北平西北郊採取了一次大的秘密行動,當即抓獲了一個叫許有年的共党分子。據悉,這個許有年就是一年前在北平馬家堡車站顛覆日軍304次列車、其代號为“鉄魂”的共產黨人。目前此案正在審訊中。……相信黨國不會在这位抗日英雄身上動粗……本報將密切關注此案的進展……
这条简短的新闻很快在北平街头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很多知名的民主党派人士、社会名流和市民纷纷致电或直接到军统北平站询问消息。一时间,“铁魂”、“许有年”成了北平街头市民议论的热门话题。就连南京也有高官来电询问。这无形中给国民党军统系北平站施加了巨大的压力。站长刘德山读了这篇报道后,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追查了好几天是谁向各报社泄漏的消息,却一无所获。经过向南京军统总部请示后,刘德山决定,暂时将许有年羁押在北新桥炮局子陆军监狱,避避舆论风头。
二
炮局子陆军监狱,位于北平东面,原系晚清政府修建,是专门用来关押政治犯的。这里是中国当时的四大“模范监狱”之一,看守之严密可想而知。1933年11月24日,著名抗日英雄吉鸿昌就是在这里被蒋介石下令杀害的。
许有年被关押进来的那天,刚巧也是11月24日。这一天,许有年和其他几个犯人都戴着四斤多重的脚镣,被囚车拉到北新桥炮局子胡同,一进监狱大门,就感觉到一种浓浓的紧张气氛。虽然监狱院里没有集会、没有口号,但监区的很多铁窗下都悬挂着用红色颜料书写在各色床单上的,纪念吉鸿昌遇害十二周年的大幅标语。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没有硝烟的战斗。而高墙周围的碉楼上和各明岗暗哨的狱警都“剑拔弩张”,个个都显现出十分紧张的神态,轻重机枪和步枪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着各牢房的窗口。
许有年一下囚车,抬眼一看,只见那些大幅标语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就像战场上吹响的冲锋号。他顿时感到精神为之一振,因为他知道,在现在的中国,只有共产党,才有能力在这种非常的环境下造出这么大的声势,使敌人如此紧张。他心想:“同志们,好样的,干得漂亮!看来,新的战斗即将在这里开始了!”
按照监狱的惯例,一位姓郭的法官要对每一个刚入狱的犯人进行审讯,而且犯人不能将任何私人物品带入监区,包括一根线头。但今天,这个姓郭的法官也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只是瞟了一下许有年的档案,盯着许有年看了一阵,并轻轻问了一句:
“你就是许有年吧?”
其他的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叫许有年和新来的犯人们交出手表、零钱、眼镜和钥匙等随身用品,许有年脖子上挂的红色心形石头居然没有被没收。随后,姓郭的法官叫犯人们换上带条纹的囚服,许有年在换衣服时注意到,自己的狱号是918号。他愣了一下,心想:
“真是巧了,我这一生中与918这个数字真有不解之缘啊。”
炮局子监狱共分五个监区,许有年抱着监狱发给他的被褥被狱警带到第二监区的第十六号牢房里。狱警给他卸下脚镣,并“咣”的一声关上铁门,许有年顿时觉得眼前十分昏暗,屋子里有几个人头在晃动,整个牢房里没有一点声音,充满了一股难闻的臭味。他站在那里,等眼睛慢慢适应了牢房里昏暗的光线后,这才看清楚有四个蓬头垢面的人正在直愣愣地盯着他,他对他们笑了笑,并友好地点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叫许言午,你们好!”
使他感到诧异的是,这几个人非但没有对他的举动表示回应,眼睛里反而充满了愤怒、敌意和呆滞。许有年觉得非常奇怪,心想:
“这些人怎么啦,难道是坐牢时间长了,被敌人折磨得神经有点不正常了?”
他摇摇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自己今后不知要住多长时间的牢房。
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号子,身后的铁门上方开了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窗口,从这个小窗口上可以看到对面牢房的铁门和过道上来回走动的狱警。和铁门相对的墙上较高的位置有一扇小小的长方形窗户,窗上安了几根粗大的铁栏杆,透过铁栏杆,仰面就可以看见一片小小的蓝天和白云。在铁窗的下方,有一张用木板搭的大通铺,通铺的右下方摆了一只用硬纸板盖着的马桶,看来,屋里的臭味就是从这只没有盖严实的马桶里传出来的。
许有年再看看那张大通铺,上面摆了五套被褥,其中的四床被褥显得非常凌乱,但在左边最靠边的位置的一床被褥却叠得十分整齐。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睡的地儿。他又默默地数了一下那些犯人,是四个人啊,嗯,还有一个人在哪儿呢?这时,许有年又发现这四个人的左胸前都戴了一朵小白花。他正感到纳闷儿,只听身后的铁门“哐当”一声响,两个狱警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了。他们轻轻地将这个人放在地上,直起身来,其中的一个年龄大点儿的狱警出门时摇摇头,小声地嘀咕道:
“这老家伙的骨头真他妈硬,唉,何苦啊!”
使许有年更吃惊的是,那四双显得呆滞的目光忽然一下子变得活泛起来,每双眼睛里都充满着关心、热爱、痛苦和愤怒。只见他们一下子扑到那个人的身边,扶起他来,急切地喊道:
“张教授,张教授,您醒醒……”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边哭边抽泣道:“张教授,是我害了您啊……”
只见那个人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正在哭泣的年轻人,艰难地咧嘴笑了笑:“臭小子,我还没死呢,哭什么呀?”
年轻人抹了抹眼泪,哭丧着脸说道:“张教授,是我不好,害得您又受罪了。”
许有年放下被褥,蹲在张教授的身边看了看,伸手扶起老人的上半身,说道:
“地下太凉,快扶他上床。”
就在这时,蹲在许有年旁边的一个约四十岁,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猛地一推许有年:
“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许你碰他!”
许有年冷不丁地被大汉推了个趔趄,他十分气恼,攥紧拳头就想冲上去:
“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倒是想问问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一点儿都不讲道理?”
“你要讲道理是吧?好哇,我的拳头就是最好的道理!”
说着,晃了晃钵大的拳头,对着许有年的下巴就是一拳。
“贾明,住手!”只听张教授轻吼一声。
这一声轻吼,竟使那个大汉硬生生地收住了已经到了许有年下巴处的拳头,他一顿脚,气恼地吼道:
“张教授,为什么不让我揍他,这个人是个奸细啊!”
张教授没理大汉,皱着眉头,挣扎着要站起来。许有年赶紧过去,和另两个人将张教授搀扶到“床”上,并给他盖好被子。张教授喘了喘气,直视着许有年,说道:
“谢谢您,我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叫张崧年,是个教书匠。请问您贵姓?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张崧年,字申府,中共创始人之一。曾与爱人刘清扬共同介绍周恩来入党,并与周恩来一起在德国介绍朱德入党。后来在清华大学任哲学、逻辑学教授,因领导、组织一二·九学生运动而被捕,后被冯玉祥将军保释出狱。
“张崧年?您就是张崧年教授?”许有年激动地一把握住张教授的手,“久仰大名啊,我十年前就知道您的大名了,一二·九学生运动的主要策划者和组织者,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您。哦,看我这人,一高兴就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许有年,是因为……”
“许有年?铁魂?”几个声音几乎同时轻声叫了起来。
张教授吃力地撑起身来,紧握着许有年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许有年一番:“年轻人,去年在马家堡车站颠覆日本人火车的人是您?”
许有年点点头:腼腆地说道:“这没什么,只要是个爱国的中国人,就都会这样做的!”
张教授盯着许有年看了一会儿,爽朗地笑着道:
“后生可畏啊,中国的前途,真的是寄托在你们身上了!来,把你的被褥拿过来,铺在我的旁边,咱爷儿俩好好唠唠。贾明,将你的被褥挪一挪,给小许挪个地儿。”
贾明愣了一下,接着“哎!”了一声,赶紧将左边的被褥全部往右边挪了挪,又接过许有年的被褥铺在张教授旁边。接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许有年鞠了一个躬,粗声说道:
“铁魂先生,刚才对不住您了,我是个粗人,没多少文化,请您多多包涵!”
许有年忽然觉得这个贾明有点面熟和亲切,他上下打量了贾明一眼,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轻轻地摇摇头,哈哈笑了起来,幽默地说道:
“没什么,你不是还没打到我吗?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我刚进来,你们就认定我是奸细呢?你们的根据是什么?我脸上也没刻‘奸细’二字嘛。”
“不,不是……”贾明一下子涨红了脸。
张教授笑着说:
“来,小许,你坐在我旁边,咱们慢慢聊。”
张崧年见许有年坐定后,说道:
“其实,这事也不怪贾明。原因是这样的,嗯,让我从头讲起吧:我们在监狱里秘密办了一份报纸,刊名为《狱中之花》。我们用铅笔在白纸上用仿宋字自编自缮了许多内容,在一张纸的正反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新闻、哲学、狱中信息、狱中对敌斗争经验和鼓舞难友们斗志的内容等。外面传进来的新闻来源不多,因为监狱里看管得十分严格,被关押的犯人不许看报,外边的报纸不准送进监狱。但有好几次清华的同学给我们送毛衣和其他物品时,用当天北平出版的英文报纸包裹起来。负责检查的狱卒不懂外文,这些报纸居然没被扣留,我们从中知道了不少外面的消息。就在昨天,你许有年被捕的消息也传了进来,这一期《狱中之花》的头版头条新闻的标题就是《抗日英雄‘铁魂’被捕》。副标题是《撕开国民党‘抗日’的面纱》。”
许有年好奇地问道:
“那咱们的报纸是怎样传递的呢?”
“监狱里有些没暴露身份的共产党员,被狱卒分派做狱内勤务工作,如扫地、送饭等,他们有机会在各号子之间走动,《狱中之花》就是靠他们在各号子之间传递的。”
张教授顿了顿,接着说道:
“前几天,为了悼念吉鸿昌将军,我们为此还出了个专刊,在这份专刊里,我们号召狱友们在24日这天行动起来,每人胸前佩戴一朵纸做的小白花,以纪念吉鸿昌将军遇难十二周年,结果整个监区里都沸腾起来了。我们没预料到,难友们的斗争热情非常高涨。今天早晨天一亮,我们就发现,许多难友们将自己盖的被里子和床单,用从典狱长办公室里偷出来的红色水粉颜料,书写成一幅幅标语,从各自的铁窗口展示了出来。”
张崧年讲到这里,异常兴奋,眼睛里放出了光彩。许有年此刻也感到非常振奋,说道:“张教授,你们出这份报纸很不容易啊!”
张崧年点点头,两眼看着铁窗外的蓝天:
“是啊,这份《狱中之花》是监狱里的地下党组织费了很大的劲,克服重重困难搞起来的,真的是很不容易啊。但她却让狱友们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鼓舞了狱友们的斗志!让我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是,我也是这份刊物的主编之一。”
张崧年慢慢地收回了目光:“我接着给你讲:就在今天早上,一个同情我们的狱卒悄悄告诉我们一个消息,典狱长正在自己的办公室大发雷霆,并准备计划在几个他们怀疑的号子里,各安插一个他们信任的犯人来做他们的奸细。如有异常情况立即向他们汇报。”
许有年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我说我怎么刚一进来,大伙儿就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这眼光怪瘆人的。我要真的是奸细,还不立马被吓死?哈哈……”
许有年这一笑,立即感染了大家,大家也跟着大笑了起来。铁门外巡逻的两个狱卒赶忙跑到小窗口边,瞪大了眼睛仔细往里看,其中一个感到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嘀咕了一句:“嘿,真他妈的新鲜,这帮坐牢的家伙怎么比老子还要高兴?”
张崧年看着狱卒离开后,回头对许有年说道:
“小许,你初来乍到,对这里面不熟悉,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难友。”
他指着一位五十来岁、瘦瘦的人说道:“这位难友姓陈,叫陈清泉,我们平时都叫他‘老夫子’,入狱前是《北平时报》的编辑,因在报上发表了几篇同情共产党的文章而被捕。你别看他外表显老,其实他只有四十岁。我们创办的《狱中之花》,在排版和编辑方面老陈起了很大的作用。”
陈清泉习惯性地用手指在鼻梁上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镜(眼镜在入狱时已被没收),不好意思地说道:“张教授过奖了,其实鄙人并没做什么,只是提了些小小的建议而已。”
张教授又指着他对面的一个三十岁左右,中等个子的中年人说道:
“他姓李,叫李清,是北平一所武馆的教习。因在一次比武中,失手打伤了国民党的一名团长而被捕。罪名是‘蓄意伤害国军军官’。”
李清气愤地说道:“这个军官一来就吹嘘自己是‘武当派’的,是他用手枪指着我的脑袋,逼着我和他‘切磋’的,之前他还逼着我和他签了一份‘生死状’,打死打伤不负责任。结果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没挨几下就断了几根肋骨……”
听到这里,大家“哄”的一下笑了起来。
张教授见大家笑够了,指着那个年轻人说道:“他叫刘欣伟,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日本人投降后他在校园里演讲,要求南京当局成立一个联合政府,公选一位领袖出来治理中国。就为这他被国民党特务抓了进来,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呐。”
许有年看着年轻人,问道:“刘欣伟同学,你刚才哭什么呀?”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了擦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腼腆地说道:“今天早上是我不好,看见狱警们进来搜查时一时慌乱,将我正在阅读的一份《狱中之花》塞在了张教授的枕头下面,结果害得张教授……”
张教授笑笑说道:“我这一辈子的经历忒多,这点事儿算什么呀,再说这事也不怪你,本来你就是从我的枕头下面取出来的嘛。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他对着站在一边的大汉招招手:“贾明,过来。”
许有年立即向贾明投去了更加关注的目光。
张崧年拉过贾明的手并拍拍他的手背说道:“这可是一位爱国侠士,今年3月的一天夜晚,他曾和他的十几位部下在秦皇岛附近炸沉了日本鬼子的一艘军舰,并杀死了一名日军的大佐军官,在当地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日本人投降后,他拒绝了国民党的招安,继续杀富济贫,后来在青龙八道河一带被国民党一个团包围,经过一番殊死搏斗,贾明打死打伤了几十个国民党官兵后,由于腿部受伤而被捕。”
贾明的黢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张教授过奖了,俺不是什么‘侠士’,俺只是一个‘胡子’。”
许有年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回忆起什么,他两眼又直盯着贾明仔细打量着,并试探性地轻轻叫了一声:“强子哥。”
这时,只见贾明浑身像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瞪着许有年:
“您……您是……?”
许有年迅速解开囚服的领口,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红色的心形石头递给贾明。贾明颤抖的双手捧着这块石头,低头看着刻在上面的三个字“许海滨”,眼眶里顿时盈满了泪水,他抬起头来,看着许有年:“你……你是虎子?”
“强子哥!”
“虎子!”
两个大男人顿时不顾一切地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