萓萱:她的眼神只有我懂
凉月满天:葱花豆角和茴香饺子
凉月满天:小冰棍儿
雪炘:每个孩子都应该被宠爱
她的眼神只有我懂
萓萱
八十二岁的他和八十四岁的她,在城市的一角里租房住。五年前,她突然中风瘫痪,儿子女儿都想照顾他们,而他却拒绝了,他为了不给儿女带来麻烦,于是他决定自己挣钱照顾妻子。
他每天早晨6点多钟起床,扶妻子方便。10点钟左右,他背着小篓子,推妻子出去到公园摆地摊。12点左右,他们到在附近开快餐店的三儿子处吃饭,下午继续摆摊。五年来,子女们一直劝他不要摆摊,但老人坚决不同意,他不想拖累他们。在他身边的轮椅上,八十四岁的她歪着头蜷在一边,她的手已经不大能抬起来,只有一个手指头还能动弹。早在几年前,她就说不清话了,她和外界的交流只能依靠眼神和一根手指。三年前,他因为肺炎住进了大医院,把妻子留给儿子照顾。然而,仅仅一天,她就变得焦躁不安,不喝水也不吃饭,几个儿子只好把母亲带到了父亲的病床前,她这才安静下来。三年过去了,她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还经常不认得孩子们,他害怕子女照顾不好妻子,不敢再住院,因此再生病时,他坚持推着妻子到社区打点滴。为了不让妻子的肌肉过分萎缩,他还坚持亲自为妻子泡脚、按摩小腿。
她一直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她用手指抹嘴,代表渴了;她用手指脖子,代表饿了;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是提醒他有生意了;她眼睛看着脚尖,是冷了。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让子女照顾他的妻子,他回答:“因为她的眼神只有我能看懂。”在儿女们的眼中,照顾对方,靠自己把日子过下去是父亲和母亲一辈子都在做的事情,也是爱的方式。他说,自己不懂什么叫爱情,现在他老了,她也不能动了,他照顾她,等他们都差不多活到岁数了,就埋到一起,还做伴。他就是在南京玄武湖门口摆摊的绍伏周和妻子刘永珍,去过玄武湖的游客都知道。
看到这对老人,我的心被濡湿了,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老人终是幸福的,正如他自己所言:“不管她变成怎样一个人,只要她在,他就心安,再多的苦难也都是幸福。”因为,爱是一种信念,是平淡岁月中的相濡以沫,因为她的眼神只有他懂。相伴的路上有多大的困难,都不要轻易扔下对方,婚姻要且行且珍惜!
葱花豆角和茴香饺子
凉月满天
臭饼叔是我家邻居,有点二愣子,娶不成妻,生不成子,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跟七十多岁的老娘一起过日子,干锅冷灶,家里乌漆麻黑。他的傻劲儿像饮料瓶里的碳酸气,一不留神就咕嘟咕嘟往外冒。最经典的一段是在大年初一。
到这一天,做儿女的穿戴一新,无论多大年纪,只要高堂尚在,就必得到上屋里去,说一声:“娘,给您磕头了,爹,给您磕头了,祝你们长命百岁!”然后端端正正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仨头。做父母的脸上笑开了花:“快起来,快起来。”
臭饼叔也磕,而且还买三送一。他一边给臭饼奶奶磕下去,一边查数:“一个,两个,三个,您一年到头不容易,我再多送您一个,四——个!”臭饼奶奶哭笑不得:“儿子!‘神三鬼四’,人死了才磕四个头哩!”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您看这,您看这,嘿嘿,嘿嘿……”
一边乱着,臭饼叔的两个哥哥也就来了,带着孩子,进门就拼命拉长声叫奶奶,一边叫一边磕头一边伸手:“奶奶,给钱,奶奶,给钱!”好像这些人来,就是为了那三块五块的压岁钱——平时大哥和二哥并不来看望老母亲和傻兄弟。老大老实,叫老婆管得紧,叫往东不敢往西,说一声不许到你妈那边去,他就真的杀死不敢去;老二精明,看老娘就是那四两荞麦皮,榨不出一滴油水,当然不肯往跟前去。臭饼奶奶不止一次念叨:“我这一辈子,要靠这个傻儿子养老送终啰!”
结果这话让老天爷听见了。天是什么?天就是不从人愿的。
臭饼叔的二哥家已经生了三个丫头片子,现在又怀上第四胎,一心要生个男娃出来。乡政府听说了,派人去拘,两口子拾掇了个小包袱半夜逃跑,当了超生游击队。派去的人怕不好交差,干脆把臭饼奶奶捉到了大队部。臭饼奶奶牙都没了,颤颤巍巍骂他们:“你们这帮灰孙子,又不是我让媳妇儿跑的,硬捉我来,不叫我吃饭,也不叫我喝水,捆我在这里,给你们当祖宗呀?”
臭饼叔出门两天,回来才知道自己的老娘被抓了,火冒三丈,拎一杆打兔子枪就过去了。这些“堕胎先遣队员”正被骂得憋气带窝火,又不敢冲着老婆子动粗,一看他这杀气腾腾的样子,扛一杆锈迹斑斑的铁砂猎枪,先是吓得够呛。后来见他干打雷不下雨——本来也没有胆量“下雨”,胆壮了好些,一拥而上,把他扑倒在地,先缴械,再捆一个嘴啃泥,让他答应找他二哥二嫂回来,不然就接着捉他的老娘,还拆他的房子。
臭饼叔虽然傻,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答应了再说:“现在,把我娘给放了!”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二哥二嫂见风声过去,惦记家里的房,家里的地,还有家里的三个孩子,偷偷摸摸跑了回来。这回臭饼叔既不佯装不知,也不苦劝二嫂去打胎,到底是傻了些,居然一蹦子跑去给告了密。
二嫂被捉,强行引产,二哥打听到原来是傻弟弟干的,也不多说话,晚上给女人炖了鸡汤补补身,然后转身到了弟弟家里,笑笑地借那杆猎枪,说:“冬天啦,野兔子正肥,借我打两只。”
臭饼奶奶最了解自己的儿子,抢先接话,说枪筒锈死了,不能用。架不住臭饼叔手快,早递了过去,一边还扭头反驳:“谁说不能用?昨儿我还用它打过兔子哩,我二哥又不是外人,看你这小气劲儿!”
二哥谢了,拿回去,擦油,打蜡,给猎枪检查身体,然后雇人扛了一根木头,直奔弟弟家来。到了地方,指挥他们猛撞臭饼叔家的山墙。三撞两撞,山墙倒塌,“轰隆”一下,老娘正在屋里小睡,差点给砸死。臭饼叔跑出来一看,火冒三丈,拽过一把铁锨,抡圆了就要开打,谁知道他二哥比他聪明得多,早单腿跪在那里,举那杆猎枪瞄准好了,一枪轰过去,“砰!”铁砂就像开了朵大花,花籽儿纷纷钻进臭饼叔的肚皮。
臭饼叔不提防这一着,“哎呀”一声望天一倒,臭饼奶奶叫一声:“我的儿!”要去扶,没扶住——不但没扶住,还被他砸住一条腿,那条腿像枯枝,“咔嚓”一声就折了!
二哥二嫂出了气,也给自己惹下了事。老太太和傻弟弟都抬到自己家里来养伤了,一个拄着拐,一个肚皮上绷着纱布。本当送医救治,老二不让,看病贵呀!就在本村的小诊所里打两瓶点滴吧。娘儿两个一个被打发在柴屋里睡,一个被打发在煤屋里睡。两间小屋都在正房之外。正房宽屋广厦,小屋黑得像鬼。
大哥本就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老二使坏他拦不住,臭饼叔犯浑他也拦不住,眼巴巴看着老母傻弟受罪,老婆一句:“跟咱没关系!”他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叹气。
半个月后,臭饼叔就被人发现死在了煤屋里。二哥抚尸痛哭:“兄弟呀,我只想着这儿暖和,才让你来这儿睡,谁知道害你中了煤气呀……”臭饼奶奶挣扎着过来,扑在幺儿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儿,你死得屈,我的儿,你死得屈……”
老大赶来,掀起衣角来看,傻弟弟身上青紫缕缕,院角还扔着几截扁担,断茬如新。毕竟一奶同胞,父亲又死得早,是自己帮着娘一点点把臭饼拉扯大,说是兄弟,倒有父子的情分,一时怨怒交集,拦住二弟不让殡埋,他骑上摩托车飞速驶向城里,要请法医来做鉴定。
二弟又不傻,命令自己最小的女儿快快磕四个头,叫一声叔,呜呜哭两声,披起麻,戴起孝,摔孝子盆,起丧,烧埋——按农村规矩,臭饼叔这就算“有后”了,他身后的房产地亩,就全归了这个小侄女。
臭饼叔就这样被“安全”地下葬了,他的大哥却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三天后才得到消息:他走得急,想抄近路,推着摩托车横穿铁轨,一辆火车呼啸而至……
现在,这个被二儿子撞得塌墙烂院的家里只剩下了臭饼奶奶,架着双拐,独往独来。她在院前的空地上努力垦荒,种了一畦葱、一畦豆、一畦茴香:大儿子生前最爱吃她做的葱花炒豆角,臭饼叔生前最爱吃她包的茴香馅饺子。
小冰棍儿
凉月满天
“小冰棍儿”守在急诊室外的塑料长椅上
浑身发抖两手冰凉
姥姥在里面
小冰棍儿是人家给她起的外号
“小冰棍儿”守在急诊室外的塑料长椅上,浑身发抖,两手冰凉。姥姥在里面。
小冰棍儿是人家给她起的外号,十几岁的姑娘,几乎从来不笑。
白大褂来到跟前,她抬起头。值班医生严肃地说:“……”
咚。
小冰棍儿晕倒了。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当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房间里空调呼呼地吹着热风。白大褂正写病历,看她醒了,直截了当:“你姥姥的……”
“你姥姥的!”小冰棍儿嘴快地回了过去。
“噗。”医生喷了,“我是说你姥姥的病……没事了。”
小冰棍儿的脸色变了好几变,医生怪有趣地看着她,过一会儿慢慢地说:“去看看她吧,203病房。”
姥姥正吸氧昏睡,小冰棍儿握着姥姥的手,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
医生站在门口。
小冰棍儿上学去了,医生来到姥姥的病床前,然后,知道了小冰棍儿的爸爸在外边养小三,然后和妈妈离了婚。妈妈自杀了,爸爸和爷爷奶奶都不肯要她,姥姥就捡破烂供她读书。从那时起,她就不会笑了。然后,昨天早晨,不知道怎么回事,姥姥晕倒了。
于是,当姥姥出院的时候,小冰棍儿就发现这个笑起来有点贼贼的中年医生开着车等在门口。小冰棍儿警惕地看着他,他慢吞吞地说:“上车吧。”然后把她们送回家。
后来,有一回,他请她们到他家做客。他家客厅里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和小冰棍儿出奇地像。这是医生的亲生女儿,得了白血病,去年去世,比小冰棍儿大三个月。医生的妻子怕睹物思人,出了国,家里只剩下他一人。医生说:见到小冰棍儿的时候,他觉得是女儿又回来了。
后来,他就常常来小冰棍儿家,每次都带些补品,又给小冰棍儿买辅导书。
一天早晨,姥姥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当大叔医生赶来的时候,小冰棍儿抱着姥姥,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医生慢慢蹲下身子,握住小冰棍儿冰凉的手指,在她耳边轻轻说:“小冰棍儿,姥姥没有吃苦。她走得很安详,没有吃苦。”
他反复地、温柔地、一遍一遍地说,直到小冰棍儿干涸的眼睛渐渐流下眼泪,一滴,两滴。
半年后,小冰棍儿考上大学。四年后,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开始用自己的工资还助学贷款。“爸爸”医生——姥姥去世后,医生成了她“爸爸”——本来要供她读书,被她拒绝了。她想用自己的努力走好自己的人生。
小冰棍儿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想去拜祭一下姐姐,医生尴尬地笑。“啊!”他说,“那个,其实吧,我根本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儿。墙上挂的是你的照片。我想帮你,又怕你害怕,就想了这么个笨办法……”
小冰棍儿瞪着他,不说话,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渐渐地,她开始笑,医生也开始笑。
两个人疯疯癫癫地大笑仿佛像两朵开在春风里的大花。
每个孩子都应该被宠爱
雪炘
木子头是一名消防兵
身材笔直修长
看起来成熟温和
第一次见到他
是十二岁那年暑假
1
木子头是一名消防兵,身材笔直修长,看起来成熟温和。
第一次见到他,是十二岁那年暑假,大猛的父亲带我和大猛到部队看他。那时候的我还比较沉默,带着些许羞涩,微微低着头,跟在他们后面。
对于我来说,周围的一切都很新奇,却不动声色地坐在大猛旁边。只见木子头面带微笑,给我们端茶倒水,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第一次见穿军装的小伙子,便看得有些入神,最后还是被大猛撞醒:“哪有不停盯着人家看的?没礼貌!”
我瞬间脸红,低下了头。
“没关系,小妹妹挺可爱的。”他看着我,笑了笑,“还喝水吗?”
这笑,在我眼里,像宽容的嘲笑。
我恼羞成怒,摇摇头,心里却从此恨上了他。
2
次年劳动节放假,家里出了一些事情,我被送到了大猛家。
大猛比我大三岁,我们俩的父亲是多年的同事,来往甚密。他父亲为人正直宽厚,经常带我们出去玩,把我当大半个女儿看。这一次,他父亲不在家,只打电话让大猛好好照顾我。
其实他母亲也算不错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她。直到有一天,我中午睡醒之后,家里一片寂静。我摇摇晃晃走到客厅,听到厨房里有动静,仔细听来,是他母亲催他赶快吃鸡腿。他问我吃了没,他母亲说他去打篮球的时候,我已经吃过了。
那一刻,我浑身发凉。
不知什么时候,木子头冒了出来,轻手轻脚把我拉到房间。他说,听你大猛哥说你喜欢吃草莓冰淇淋,我下午给你买,好不好?
“不要!”我满腹委屈,“我要回家!”
听到声音,大猛和他母亲跑了过来,问怎么了。他说,他刚进来看到家里没人,就来看我起来没,没想到把我给吵醒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撒谎,但我更讨厌他了。
下午出去玩的时候,大猛碰到一个同学,说一会儿就回来。我终于忍不住,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撒谎。
他没有回答,只是买了草莓冰淇淋,想以此让我开心起来。可我高兴不起来,我就是恨他,为什么要撒谎。见此,他便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可是,没有成功。
他跳上高高的石礅,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