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这个标题,你也许认为我又要附庸风雅了。
不过,我真还得告诉你,你猜对了!附庸风雅先不理论,但这个标题本身就摘自唐宋八大“腕”之一苏轼的《浪淘沙·探春》里面的一言名句:
昨日出东城,试探春情。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
绮陌敛香尘,雪霁前村。东君用意不辞辛。料想春光先到处,吹绽梅英。
可惜的是,苏轼在“吹绽梅英”的美景之前用了“料想”,大约在写的时候这风景是还未入眼的。而今天的我却不必料想,因为我眼里所呈现的尽是“槛内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或“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的回春景象。
不必惊诧,因为我要关注的地方就是仪陇的回春。想想吧,地名敢于如此取者、叫者,自当别有一番意境入眼来。
那就随我去看看吧!
从土门场出来,经唐巴公路继续向西,约两公里处,于右手边陡出一条岔道,路不宽,但平坦。两旁竹影绰绰,桉、柏参天。远远近近的山峦像顽皮的孩子在树的枝叶间与行进的车辆不知疲倦地捉起迷藏,一会儿秀峰挺拔,一会儿峦似丰乳,苍翠欲滴,秀色可餐。人在旅途,于不经意间尽得移步换景的审美享受,实在是惬意得很。路有很多弯道,但却是标准的乡村标美公路,不急不陡,车行其上,像林间的小鸟一样,轻快灵性。不大一会儿工夫,但见一上坡地段,前有垭口,车身向左一个急转,一个场镇安详地出现在眼前。这就是回春镇了。
回春本名回龙,如果我们从它的对面登高望远,可见翳翳郁郁的山脊像一条挣脱束缚的青龙向北部蜿蜒而去,在大自然间巧夺天工地描绘出一条生机勃勃的苍龙逶迤于天地之间的绝美景象。忽而“龙头”起舞,倏地奔向镇前的一个垭口下面,猛然又做迂回转折之势,再绕过垭口扑向远方。当地人形象地称之为回龙场。1980年中国地名普查时,因仪陇版图之上以龙而名之的地方太多,于是取凤翥龙翔,大地春回之意,将回龙变成了回春。
虽然回龙变成了回春,但关于它地形地理的传说与文人故事却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落在场前房后,在岁月的枯荣中生生不息,并口口相传演绎成让人慨叹的民间故事。而这些故事又由钟爱家乡乡土文化的回春人——仪陇县退休老干部袁才友先生亲赴我的办公室讲述给了我。
相传在一个遥远的年代,一严姓大户在地理先生的指点下,将祖茔藏在了青龙山上的龙口处。茔成之夜,月明星稀,朝廷里的观天师观测天象时发现蜀北一个叫回龙的地方有异象升腾,呈将出乞丐大王并聚丐造反之象。在民不聊生的封建时期,生民丧失生产与生活资料后大多沦为乞丐,而乞丐造反多有记载,在有据可查的历次农民起义中,乞丐一直都是其中的主要力量。为巩固政权,朝廷未雨绸缪,下令当地衙府圈坟而治。在封建迷信中,所谓圈坟就是将坟用巨石掺以石灰圈起来,再辅以符咒、法事,这样逝者的阴魂就不能游走于坟墓之外,自然也就无法重返阳界兴风作浪了。传说圈坟之后,严家湾异象环生,所有的青竹悉数爆裂,崩出许多纸人纸马。当地官员大惊,又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下,在龙头处修建起马龙观,在龙腰处修建关帝庙,在龙尾处修建供奉猪王菩萨的白庙子,三庙日夜作法,以期镇住青龙。后又征调民工在龙尾处砍山,据说这样做可以切断龙脉。
在现代科学高度发达,人类不再蒙昧愚钝的今天,这些对一座坟茔与一条山脊大动干戈与大兴土木的官方行为委实让人哑然失笑,但它们毕竟是地方志或民间文学的重要素材来源。
作为仪陇北部的一个乡镇,回春距县城新政镇五十七公里,从里程上看,应该是边远的范畴了。它东临金城,南接土门,北邻中坝,西靠阆中市玉台与宝台。高山、低谷与沟壑相间的地带,使这里山川秀美,人杰地灵。
回春虽历史悠久,但场镇并不大,街道也就两条,一条通往阆中方向,另一条通往小学方向并向前延伸至鲜家坪以远,形成村道公路骨架。如果站在垭口上看,宛若一个大写的“人”字。据当地人讲,回春以前也是有很多古迹的,但一场十年浩劫下来,“四旧”的东西几无存活,而自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合作社农耕文化所衍生的干打垒、青瓦建筑印迹又在改革开放富起来的时代潮流中被冲刷殆尽,青山绿水中到处是钢筋水泥的立方体。不过有一处古迹至今犹存,只不过没有在场镇之上,而是在相距约十里开外的鲜家坪。
鲜家坪在山腰之上,背靠巍峨雄浑的山体,自然生成一个相当宽大的平台,当地人称为坪。驻足坪上远眺,仪陇古县所在地大仪山在远方的云朵里缥缈,回春的山川岗峦尽收眼底。当地人说大仪山梁有一峰状如金鸡,此鸡头朝今中坝乡的马家坝,尾在鲜家坪方向,日日夜夜偷吃着马家坝的谷米,却将粪便拉在了鲜家坪,所以当地人固执地认为鲜家坪的富裕乃拜金鸡所赐,并有民谣佐证,曰:
鲜家坪,九个包,
又肥又添膘,
家家粮囤足稻菽,
妻贤子孝乐陶陶。
……
明清时期,一个姓鲜的家族开始居住在这里,并建有鲜家大院,为三进四合大院,既有北京四合院的神韵,又有浓郁的川北农居特色。屋宇高大,分为上下两层,地为青石铺地,楼为木质楼板,院有奇石假山,厅有画屏几案。柱础精美,画栋雕梁。窗饰尤为令人叹为观止,既有牡丹富贵,又有喜鹊闹梅,既有福禄寿喜,又有蝙蝠倒挂,精雕细琢,鬼斧神工。高大的正门两侧,安放着一对狮子,一雄一雌,成双成对,而且是左雄右雌,符合中国传统男左女右的阴阳哲学。在民间,狮子一直是守护人们吉祥、平安的象征。鲜家坪的狮子,不仅是吉祥、平安的体现,更有彰显富豪的含义,远近闻名,人们常以狮儿房惯称。新中国成立后,狮儿房被收为公有,成为鲜家坪大队驻地和部分贫下中农的居所。1996年,我曾因采访到过鲜家坪,那时的狮儿房里人丁兴旺,房子也保存得不错。2014年,我又一次去了那里,却是人去房空,三进大院中的土墙在岁月的风雨中坍塌不少,其中有一进被当成了养鸡场,臭气熏天,让人扼腕不已。倒是一对石狮比较坚强,淡定于门前,冷漠于物是人非之间。而当年居于狮儿房的人们,大多建起了楼房,在狮儿房周边生生不息。
而在距鲜家坪较远些的大华山村,有一处自然景观也让人叹为观止。一个形似巨龟的山包卧在四面葱茏的山窝里,当地人形象地称之为金龟卧玉盆。据说有人曾于夜晚偶见金龟在动,似想爬出玉盆去云游四方,乡人为留住这个风水,在玉盆边修了处榨油房,油榨一响,金龟自然就不敢动弹了。从景点的名称与榨油房的修建中,我们可以看见生长于斯的劳动人民对抽象描述的形象力。在金龟卧玉盆的不远处,有一山叫郭家梁。梁上有天然石洞,人称白岩洞。大清嘉庆年间,白莲教徒发动“川楚白莲教起义”。1804年起义失败后,一余部曾藏身此洞达两年之久,洞内残存的石灶、石泉、石桌等物,让我们至今仍依稀可见义军曾经的历史遗迹。
清同治年间,此地出了一位秀才,名叫袁敬书。此公曾执教于仪陇县城。对于自己的家乡,他的笔下是这样描述的:
大仪金鸡洞门开,
虎跳龙门望乡台。
仪井青烟冒北斗,
南山天子读书台。
西寺铜钟鸣琅琅,
月亮阁影照白岩。
峰峦寺上飞来石,
凌云寺中圣水来。
公正地说,诗作得并不一定就那么完美,但老先生将自己家乡回龙与仪陇县的著名景点关联起来一并加以流传,却不能不说他在讴歌仪陇大家的同时更吟唱出了自己对回龙小家的偏爱。
而袁秀才的后裔,袁才友老先生也以诗词为退休生活之好。他也有诗,但和他先祖不同的是,他在笔下寻到了太多的乡愁与乡音:
大华山峰耸入云,
白岩洞天印三星。
凤凰展翅马龙跃,
更喜金龟卧玉盆。
地理也好,人文也罢,作为农业大镇,回春注定无法绕过农业为主这条主线。而高山、低谷与沟壑相间的地理,使它在农业和农村改革中的很多业绩都与抗旱有关。我第一次到鲜家坪,就是因为那里先于全县修通了程控自来水,老百姓足不出户,水可通过管道直达水缸。这在城镇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在当年的中国西部农村,却是一条让人相当振奋的消息。
艺术教育也是回春的亮点之一。我曾考证了一下,在回春历史上并没有什么书法大家,但回春小学却常年开设书法课,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无一例外,从颜、柳、蔡、赵,到行、草、隶、篆无一不包,不少教师和学生都曾得过国家与省市一级的奖项,至于县一级的奖励那就是俯拾皆是了。这在山区小学特别是应试教育的大环境中,不能不说是另开了一枝奇葩。
需要特别补白的是,回春竟也与苏轼扯得上干系。北宋嘉祐年间,苏轼偕其弟苏辙经家乡眉山来到了仪陇义路天平山的章怀寺怀古。苏辙恋其山水,一住就是三年,但苏轼却只做了稍事的停留后,就赴阆中去看朋友去了,他经仪陇县城取道回春由一个在曹家山与文家山对峙间的一处相对平坦却凭空突兀出一山包、当地人称二龙抢宝的地域进入阆中玉台。后来这个地方因苏东坡曾经来临之故而被仪陇人命名为来苏。在二龙抢宝的中心点上,有一棵据说已逾千年的皂角树,树冠如盖,枝柯蔽日,曾是南来北往者乘凉歇脚的好地方。后人在树下建有一座寺庙,里面供奉着八仙中的张果老。寺庙前有一方戏台。新中国成立初,此地建乡,正式定名为来苏。21世纪初年被并入回春镇。虽无乡之名实,但戏台尚在,而皂角树似乎也还很年轻。
东坡先生也许不知道,他笔下常常“料想春光先到处”,却将他曾经去过的“槛内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的川北回春错过在了他蜀北之旅行色匆匆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