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承明殿。
傅瑾睿侯在殿外,等待着王公公出来宣召,他刚刚回到永安侯府,宫里头便差人将他请到了宫里,说是皇上召见。
他大抵猜到了皇上召他所为何事,年关将近,京中的巡防需格外小心,傅云征掌管的骁骑营已增派巡防营,共同维护盛京治安。但眼下,仍缺个主事的。往年,兵将调配方面皆是由叶将军负责的,今年,叶家没落,皇上暂时没有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沈家又不擅兵事,便只能依靠他们傅家了。
傅瑾睿正思索着,王公公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鞠了一躬:“睿世子,皇上请您进去。”
傅瑾睿张了张嘴,一个“好”字尚未出口,便见傅云天神色匆匆的赶了过来,面容凝重,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父亲?您怎么也来了?”
傅云天觑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而是看向王公公,语气沉重地说道:“老臣有要事禀明皇上,还请公公进去通报。”
“请侯爷稍等片刻。”
待王公公进去后,傅瑾睿凑到傅云天耳边压低了嗓音:“父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傅云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会儿,你随我一同进去便知道了。”
片刻后,二人一同进了承明殿,父子二人齐齐跪下叩拜。
“老臣参见皇上。”
“臣参见皇上。”
纪云桓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谢皇上。”
“谢皇上。”
纪云桓将目光落在傅云天的身上,眯了眯眼,缓缓问道:“侯爷有何要事禀告?”
傅云天上前一步,双手举平在身前,低垂的双目中,隐隐翻涌着暗潮。良久,傅云天沉沉地开了口:“回禀皇上,沈国公长子沈墨,殁了。”
“什么?!”
傅瑾睿顿时转头看向傅云天:“父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之前,殁于罔极寺,恶疾缠身,病重而亡。此刻,沈家已将其尸体接回了国公府。”
纪云桓长长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了。王公公,拟旨诏告天下,着众臣前往国公府吊唁,另外,着沈礼前往沈府操持后事,以大衍朝国公身份厚葬……”
“遵旨。”
傅瑾睿眉头紧蹙,似还有话要说,却终究没能开口。
沈墨死了,这下,沈国公府这个重担,终于名正言顺的落到了沈从浔的身上。想必沈墨的后事一结束,他便也该正式进封为国公府世子了。
如他那般霁月清风的人物,本不该搅在这朝堂的风云诡谲之中,可那娘胎里带来的命数,又岂是他说挣脱,就可以挣脱得了的呢……
大雪下了一个晚上,次日,盛京城笼罩在一片雪白中,银装素裹,入目皆是白雪皑皑。
沈墨去世,于盛京,于大衍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事情。沈家名下的所有商铺,均闭门歇业,除却朝中众臣,各族世家们,就连各州郡县的掌柜们也纷纷前来京中吊唁。
礼部尚书沈礼,亲临沈国公府操办沈墨的后事,皇上更是准许沈墨以国公的身份下葬,这其中的意味,不乏是为了慰藉沈氏一族。
叶浅身为沈从浔的义妹,自然也是要前往沈家吊唁的。
傅瑾睿因刚刚接手京中巡防一事暂且抽不开身,无法陪叶浅一同前去沈国公府,故而,叶浅携了阿绿,独自前来吊唁。
下了马车,叶浅看向昔日里朱门玉阶的国公府,此刻被一条条白绫所缠绕,一个巨大的奠字贴在门上,门口的下人们皆是一身丧服。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叶浅与阿绿在小厮的带领下,一路走向灵堂。
沈家旁支众多,此刻,全都披麻戴孝地跪在院中,跪得满满当当不说,还延伸出了门外老远。
叶浅一步一步地走向灵堂,她已经能够看见点满白蜡的烛台,洒了一地的纸钱,以及焚香的袅袅轻烟……
那些低沉压抑的呜咽声,也听得越来越清楚……
沈礼站在灵堂之外,亦是一身丧服,见叶浅走过来,连忙高声道:“永安侯府世子夫人到——”
叶浅应声而入,她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沈从浔,他一身丧服,头上系着白绫,面容似乎比那白绫还要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一张脸宛若透明。
沈从浔微微侧头看向叶浅,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阿浅,你来了。”
叶浅鼻子一酸,连忙别过头去,走到灵堂前点燃了一炷香,添了一把纸钱,又弯腰拜了一拜,才走到了沈从浔的身边,缓缓蹲下。
“还好吗?”叶浅说这话时,有白色的雾气从嘴里出来,她皱了皱眉,替沈从浔拢了拢腿上的毯子。
“是不是很冷?能撑的住吗?”
沈从浔眉眼弯了弯,本想说看见她便不觉得冷了,出口的,却变成了:“放心,我还好,还撑得住。”
叶浅看着他那一张近乎透明的脸,就连眉目间的温润都似覆上了一丝苍白,她伸手探上他的手腕,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就像一根僵硬的冰柱子一般……
“沈朔!”叶浅登时起身,冷冷地瞪着沈从浔身后的沈朔:“你就是这么看护你家公子的吗?去般暖炉和火盆来!多搬几个来!”
沈朔面露难色地看着叶浅,低着头十分心虚地回道:“我倒是想,可公子不让啊……”
“阿浅,你先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在,听话。”沈从浔无奈的看着叶浅,语气半哄半嗔。
叶浅定定地看着他,态度坚定:“要么你回暖阁休息,要么让沈朔般火盆来,否则,我不会走的。”
灵堂里的众人,全都悄悄地打量着叶浅,人人都知她是沈从浔的义妹,那场轰动大半个盛京的金兰宴至今还历历在目。可他们都不晓得,叶浅在沈从浔的心里有多重要,沈从浔于叶浅而言又是如何的存在,才能让她敢这么理直气壮的威胁他。
半晌,沈从浔终是妥协,微微叹了口气。
“沈朔,去般火盆来。”
“是!”沈朔一脸喜色,连忙往外走去。
叶浅亦松了口气,不忘嘱咐道:“还有暖炉!”
一时之间,灵堂里的众人皆是心中暗惊,没想到,沈从浔竟是这般宠他这个义妹。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年近四十,一身丧服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面容已显衰老,眼角的皱纹很深,此刻虽一身的疲态,但却仍然掩饰不住她眼里的凌厉和肃然,举手投足之间,端庄的让人挑不出一丝瑕疵来。
叶浅正思忖此妇人是谁,便听身旁的沈从浔语带恭顺地喊了一声:“母亲。”
叶浅微微愕然,原来沈从浔的母亲竟还在世?!那为何,沈府家宴的时候并未看到她呢,还有她与沈从浔的金兰宴上,亦未曾露面……她一直只知道沈从浔的父亲出家到罔极寺做了和尚,竟没想到他的母亲居然一直都在沈国公府之中……
秦氏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叶浅,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方才继续往火盆里添着纸钱。
叶浅忍不住侧目打量她,即便她跪在那里不动声色,浑身散发出的端庄高雅亦无法让人忽视。
怪不得,能教得出沈从浔那般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儿子来。
又过了一会儿,沈朔带着几个人,般了四五个火盆,均放在了沈从浔的身边,又将一个暖炉捧到了沈从浔的手上。
沈从浔接过,过了好久,冰冷麻木的身子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温度。
“好点了吗?”
“好多了。”沈从浔淡淡微笑:“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叶浅点了点头,沈从浔继续说道:“阿浅,你先回去,可好?”
“不好,我是你的义妹,应当陪你守在这里。”
“可你如今还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夫人,不该一直待在这里。听话,先回去。”沈从浔抬头看向叶浅,眼里带了丝丝责备。
叶浅抿了抿嘴,心知沈从浔不想让她留在这里,是怕她担心他。这才不过两日而已,后事拢共要办上七天,再加上出殡那日,沈从浔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可就算她不呆在这里,她的担心也丝毫不会减少半分,反而更甚!只是她若能离开,至少可以让沈从浔不必分心在意她……
“好吧。”
“让阿朔送你出去。”
“沈从浔……你保重……”叶浅轻轻地说道,声音刚好能让沈从浔一人听的清楚。
沈从浔微微仰着头,眸中流露出的暖意,像是冬日里的灿阳,光而不耀。
“阿浅,我会的。”
走出沈国公府,天气阴沉沉地,似是又一场大雪来临前的征兆。
叶浅和阿绿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地朝永安侯府走去,阿绿时不时地掀起帘子望着外面,不知在看什么。
叶浅静静地坐着,思绪飘忽,想起那时春狩,晚风习习,锦衣青袍的男子坐在轮椅上,于万树梨花之中出现……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如今再想来,当时的情景,岂不正好应了这两句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