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雪,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时分停了。东边的天蒙蒙亮,隐约泛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来。看样子,天要晴了。
傅远柌坐在他的营帐门口,披着厚厚地毡子,他坐了整整一夜,此时双腿冻得发僵,鼻涕直流。
然而,他仍然没想清楚,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叶渊不再是西北的主帅了……叶家军也不复存在了……甚至就连叶霆也死了……叶家也没了……
短短大半个月的光景,便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明明他离京的时候,傅瑾睿和叶浅才刚刚拜了天地,侯府的宾客络绎不绝,整个盛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欢喜的气氛当中。
怎么会一夕之间,叶霆就成了通敌叛国的逆臣了呢?
傅远柌吸了吸鼻子,望向灰蒙蒙地天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仿佛连他的心都冻住了。
来之前,他壮志满怀,怀抱着一腔热血,对以后的日子充满了期待,对叶家军充满了向往,即使他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里,即使他每走几步便要摔个大跟头,都没能浇灭他心中的期许和热血!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跋山涉水来到他梦寐以求的西北之后,会是这般局面……
他该怎么办呢?回去?他如何有脸回去。留下?他还有留下的理由吗?
“呵!三哥……你明明知道我会面对这样的局面,却没有派人将我带回去,反而任由我一路来到了这里……想必,你就是想看我会如何选择对吗?”傅远柌讽笑了一声,低低的呢喃道。
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沉重且急促的号角声,听起来,似乎是从南边传来的。
方才还沉睡着的军营,立时乱了起来!岳枫从主营之中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大喊了一声:“有敌情!速速集合!前往南边的岗哨处支援!”
傅远柌霎时回过神来,掉头便跑进营帐里,从架子上取下铠甲往身上穿去!然后将傅瑾睿送他的佩剑别到腰上,抱着头盔往外跑去!
“岳将军!出什么事了!”
傅远柌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询问,岳枫看见他愣了一愣,似乎是在想这人是谁?打哪儿冒出来的?
“哦!是傅公子啊!我差点忘了你!快,塞外那帮狗娘养的蛮人又来闹事了!你随我一起!这一次一定要打得他们跪下叫爷爷!走!”
说着,岳枫从旁边牵起一匹马,一把就将傅远柌托了上去!自己则翻身上了另一匹,两脚一蹬,手中的鞭子一挥,便登时跑出去了老远,身后尾随着一行士兵们。
情势紧急,容不得傅远柌多想,他便也驱马跟了上去!
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南奔去,没过多久,他便看到了令他心惊的一幕!
穿着异族服饰的塞外蛮人,坐在高高地马背上,用绳子套住了两名老人家的脖子,拖在雪地里来回奔跑!更有几个蛮人从帐篷里拖出了两名女子,按在雪地上撕扯她们的衣服!几个年轻人试图与他们抗争,却被马狠狠地踩在了脚底下!凄厉的哭喊声和求饶声响彻在这片寒冷的天地之间,而马背上的恶人们却哈哈大笑,尽情地讽刺着他们,折磨着他们……
他们,都是大衍的百姓啊!
岳枫咬着牙呐喊道:“上!给老子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将士们疯狂地冲了过去,与那些塞外蛮人厮杀在了一起……
傅远柌坐在马背上,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他第一次离战场和战争如此之近,他从未想过,会是这般可怕……厮杀叫喊声震得他耳朵发疼……眼前的一幕幕更似刀刃一般刺痛着他……紧握缰绳的手,已被冻得没了直觉……
可是……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胸前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他的手缓缓握上剑柄,唰地一下抽了出来!
他冲进人群中,疯了一般地朝着那些塞外蛮人杀过去!一剑一剑地刺穿他们的身体!
然而,这些还不够!他要把那些欺辱大衍百姓的蛮人统统杀掉!他要让他们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他要让他们知道,大衍的百姓,不是他们可以欺负的!
“杀——”
“杀啊——”
傅远柌仰天大喊,在这一霎那,他好像找回了自己的热血,除了热血,还有信仰……
他决定了,他要留下来!尽管叶渊不在了,尽管叶家军没有了,那又如何?!他要守护这里的百姓,守护这里的土地,让这里不再有哭声和泪水,让这里的百姓能够在风雪之中睡一个安稳的觉,做一个美好的梦!
西北,本公子不走了!
皇宫。
纪云桓站在宫墙之上,眺望着夜晚的盛京城。万千灯火密布,宛如星河。
这几日来,月影暗卫日日都向禀报纪临寒的动静,他在城外聚集的人手,在京中联络的势力,他全都一清二楚。包括昨日夜里纪临寒想要杀叶家上下灭口,最后被傅瑾睿打破计划的事。
连日来,叶家的倒台让朝中人心不稳,各怀心事,他身为一国之君,看得比谁都清楚。他犹记得,先帝将皇位传于他时对他说的话。
先帝说:“桓儿,父王将这座江山交给你,并非是你有多优秀,而是父皇相信,大衍在你的手上,定会国泰民安。”
七年了,诚如先帝所说,大衍在他的治理下,日渐繁荣昌盛,百姓也安居乐业,蒸蒸日上。
可是一个好的君主,不仅仅只是能够做到这些,还要有一颗坚毅果敢的内心,一颗能容得下千军万马和泱泱百姓的帝王之心!
然而他没有……他有的,只是软肋……
倪雪舞是他的软肋,纪临寒亦是。
午夜梦回,他总能梦到小时候的他们,无忧无虑,开心肆意地笑着,即便那时倪雪舞的眼中只有纪临寒,但他能够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就已然满足了。那时候,他也不止纪临寒一个弟弟,他有二弟,三弟,四弟,还有五妹。每每宫宴,他们总会坐到一起,高谈阔论,比赛骑术射箭。
可是梦的最后,总是那一场漫天的大火,大火过后,物是人非。
纪云桓长长地叹了口气,身边不知何时过来的倪雪舞轻轻唤了句:“皇上。”
“雪舞?你怎么来了?这里风大,朕送你回去!”
倪雪舞拉住他,摇了摇头:“臣妾没事。皇上在看什么?不如让臣妾陪你一起看。”
纪云桓轻笑了一声,缓缓答道:“朕在看这座盛京城,看这个天下。”
“皇上可看出什么了?”
“雪舞,你觉得朕,是一个明君吗?”
倪雪舞心底一凛,抬头看着他,语气坚定:“臣妾相信,您是一个明君。”
“呵,可是就连朕自己都不相信。”
“那是因为您根本不想做一个明君!只要您想,就能做到!”
纪云桓顿住,定定地看着她:“若做明君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弟弟呢?雪舞,即便这样,朕也要做吗?”
这个问题,倪雪舞无法回答。
她忽然想起萧妃娘娘死去的那一年,纪临寒失势,她三番两次地进宫偷偷去见他,有一次,被她的父亲撞见,她本以为父亲会狠狠地责骂她,然而却并没有。
父亲只是对她说:“你是未来的皇后,你只能嫁给未来的君王。”
心有不甘的她回道:“父亲何以见得临寒就不会成为未来的君王呢?”
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告诉她,若是萧妃娘娘未死,那么纪临寒一定是下一任的君王。可惜,萧妃娘娘死了,且死于诬陷。纪临寒是天生的君王,他行事凌厉,杀伐决断,性子里带着天生的王者之气,先帝的几个儿子当中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继承皇位!
可也正是因此,怀着仇恨的他若是成为君王,必将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纵然先帝有多疼爱他,也必定不会将皇位传于他!
而纪云桓呢,则恰恰相反,他天性纯良温和,重情重义,若他继位,定是一代仁君。
“雪舞,你知道吗,父皇临走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父皇说,六弟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杀之……”
倪雪舞心中一颤,原来先帝竟然早就料到了这幅局面。
“那您为什么不呢?”
纪云桓没有回答倪雪舞的话,反而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真的想看到朕亲手杀了临寒吗?”
倪雪舞心底泛起一丝凉意,纪云桓亦问了她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纪临寒是谁呢?那是她从小就喜欢的男子,喜欢了十几年的男子,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里,心里想的全都是他。后来,她成为他的皇嫂,她对他亦充满了愧疚!可她是皇后,她是大衍王朝的皇后,她要守护她的丈夫,守护她的皇上!
她也曾无数次的想过,若纪临寒真的起兵造反,她该怎么做呢?然而,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尽管她总是嫌纪云桓纵容他,尽管她希望纪云桓能够提防他,但是要让纪临寒去死……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如果可以,她希望纪临寒永远都不要走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