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清凉殿外的水曲柳，三年前已被砍尽，替代的是满园的凤竹，在夜风中涌着层层碧浪。
竹浪之间，是一片广阔的水域，水域之中，有亭怡然，棉纸灯笼，素帛纱帐。
我席地而坐，光着双脚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踢水，心事重重。
灯下，韩珏执笔伏案，不知道在写什么。
“阿蛮，过来。”
我回头，韩珏搁笔，正朝我招手，轻轻一笑柔得人心也能化成水。
“过来。”
我哦了一声，跳起来，迈着湿嗒嗒的步子走到他身边。
韩珏揽过我的腰，抱我坐在他膝上，我不自然地扭了扭，他却已经展开画卷。
画上墨竹疏密有致，女子身段轻盈，正挽着裤管弄水，一抹青丝拖在劲间，刚好遮住半张脸，饱满传神，轻灵飘逸跃然纸上。
我不由目光闪闪。
“这画的是我？”
嘿！没想到在韩珏心目中，我是这么美丽动人。
“是不是很像？”韩珏勾唇，手指向美人……旁边石头上的一只呆呆的胖蛤蟆。
我顿感无语，韩珏捏捏我的脸，笑得开怀。
“扁嘴的样子，最像蛤蟆。”
我瞪了他半天，他才止住笑。
“别生气，还有一样东西让你看。”
他从案上抽出一份诏书，我疑惑地接过来.
默读一遍，心绪大乱，推开他跳起来。
“我不做皇后！”
韩珏微笑。
“你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同我呆一辈子，别人会说闲话。”
“谁说我要同你呆一辈子！我不会在宫里呆一辈子！”
韩珏挑眉，有了怒色，捏住我下巴。
“放了韩嫣，便任我处置，你在骗我？”
我移开目光。
“对不起，我没办法过这样的生活。”
韩珏将我抱住，柔声劝道。
“你要是不喜欢我纳妃，我今后不纳就是了，若是不喜欢整天呆在宫里，你想出去也行，但要记得回来，我只要你永远陪着我，别的随你喜欢，好不好？”
我喜欢的是海阔天空任我行，你能给我吗？韩嫣不能给的，你也一样不能。
我垂下头，撒谎。
“我考虑考虑。”
韩珏似乎很高兴，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好，我可以等。”
我推开他转过身。
“回去吧，我有些困了。”
半夜，风清，蝉鸣。
我睁开眼睛，拿开韩珏的手，从被子里爬出来。
犹豫了一下，取出腰间我哥给我的小半截细竹，拔开塞子，对着韩珏吹出一缕迷烟。
他眉心微动，呻吟一声，呼吸又恢复平顺。
我伸手拍拍他的脸。
“韩珏？”
没有反应。
我捏着他的双颊，微微用力。
“韩珏？”
还是没有反应。
嘿！我哥给的这个迷香可真灵，等等……这么猥琐的道具，该不会是专门用来迷晕良家妇女的吧？
来不及深究，我把韩珏全身摸了个遍，好像没有我哥说的东西？
突然瞥见他脖颈上一根细线，拉出一看，原来是枚玉玦，通体莹润，还镶着掐丝珐琅。
只是珐琅上的花纹，似乎有些奇怪？
我想了想，将玉玦解下来收进怀中，从韩珏身上爬了过去。
小心翼翼避过巡视的侍卫，穿过一片小树林，好不容易找到我哥说的那个地方。
周遭砌着层层石栏，院子里竟种着只有坟地才会出现的苍天古槐，这使隐匿在层层槐叶间的殿宇看起来更加森然，仿佛冒着阵阵寒烟。
我不由咽了口唾沫。
跃过石栏，圆形的殿宇，看起来更像用于祭祀。
这就是暗宫？
没有人看守，我摸索着那道像是多年没开过，已经锈迹斑斑的铁门，所谓暗宫，其实就是皇宫内的监牢吧。
我摸到一个圆形的凹槽，里面似乎刻着许多细细的花纹。
我急忙解下脖子上的玉玦，塞进凹槽之中。
那道似有千万斤重的铁门，发出一声闷响，居然自己打开一个缝隙。
屋中幽暗，勉强看出布置还算富丽堂皇，只是多年缺乏人气的缘故，一股霉味带着尘灰钻进鼻尖，我不由咳嗽。
“来要我的命了？”
我被厚厚的帘帐后，那个突然从床上坐起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好熟悉的声音！
“你来……是因为嫣儿……输了？”他声音有些颤抖，笑得凄厉。
“你终于看到我一无所有，折磨够了，也该给我个痛快了。”
我摸到烛台，取出火石，点燃，将昏暗的灯光举起来，不由叫出声。
“虎子叔，你、你没死？”
他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脸来。
印象中总是儒雅漂亮的男子，此刻简直判若两人，身形枯瘦，如缎的黑发已经全部斑白，眼眸也变得有些木讷，他嘴唇颤抖着。
“铁心？你是铁心？”
他激动地掀开被子要下床，却跌了一跤，我急忙上前扶住他，他捏着我的手，灰暗的眼仁放出光芒。
“这么说，是嫣儿赢了，嫣儿杀了那个孽种，来救我了？”
我低下头。
“……韩嫣，他在蛮夷。不过他……总有一天会救你出去的。”
他先是失望，而后狐疑地看着我。
“那你怎么没和他在一起？你怎么拿到这暗宫钥匙的？那小畜生贴身带着，谁也不可能拿到。”
我叹了口气，扶他坐回床上。
“说来话长，还是先说说您吧，七阴阵，没伤到您？”
长夜漫漫，孤灯短擎，我默默听着这个被囚禁的皇帝在我耳边泣血控诉。
“那孽障早有预谋，事先将朕关在八卦阵中，然后找了个生辰八字一样，相貌又极相似的人代替朕，他好篡位谋权！没人性的畜生！”
我不大喜欢他的语气，左一个孽障又一个畜生，他把韩珏关在蛮夷山里那么多年，换了谁都有恨，以韩珏的性格，明明可以杀了他，却偏偏留他一命。
我忍不住反问。
“韩珏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保下您？杀了您不是能永除后患？”
话一出口才觉不妥，怎么能对一个被软禁了这么多年的可怜人说这种话，但想想他也是和谢源制造骗局的主谋之一，顿觉释然。
他看了我一眼，冷哼。
“他恨我，他不想让我死得这么便宜，他一定要亲眼看着我失去一切，孤独的死去。”
“或许他只是念在父子之情，对您于心不忍呢？”
虎子叔仰天大笑，仿佛我说得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父子？谁同谁是父子？檀姬那贱人到死都不肯承认，我便要做这个剩王八便宜爹吗？”
我觉得奇怪，明明如此想象，为什么大家都一口咬定韩珏不是他亲生骨肉。
“虎子叔，你仔细想想，韩珏与韩嫣，都与你生得像，若说不是骨肉，难道檀姬出墙的对象，还会是您的至亲不成？”
他突然沉默，眼中燃起冰冷的怒火。
“你说的没错。”
我大惊。
“什么意思？”
他平静地道。
“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还以为得了生平第一个儿子，抱着他到处跑，见人就说，这是我和檀姬的孩子，看看这小眼睛小鼻子，多么像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