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华生的眼睛里藏着秘密的阴影,那仿佛已在他心中酿造了几十个春秋。
不等晨玉回应,他突然问道:“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离开你母亲吗?”
她愣了一下,回忆良久也只是徒然,小时候的记忆此早已模糊不清,更何况这都是上一代的事,她根本无心干涉,“女儿那时太小,记不太清了。”
虞华生犹豫了半晌,三两下就将一根旱烟抽完,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他还是下定决心要将此事说出来,否则憋在心里他会疯掉,况且晨玉有权力知道这一切。他一把将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说道:“其实你不是我的女儿。”
这句话像是一道霹雳将晨玉击得粉碎,她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不顾身上的伤口翻身下床,夺门而去。
她踉踉跄跄地往外跑,不辨东西地疾奔,泪水散落在风尘里,那颗心早已碎成了齑粉,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让她一次次得到然后又一次次失去,为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找回父亲,却又被告知她不是他的女儿,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对她如此残忍?!
她已心灰意冷,在这如戏的人生里,无意再接受命运的戏谑,她宁愿从来就不曾来到这个世上,而去做一滴雨露,一抹阳光,一片落叶,一颗尘土。
虞华生立马跟着跑了出去,很快就追上了她,他从后面一把箍住狂奔的晨玉,厉声道:“是爸不好,是爸糊涂,不应该告诉你这些,可这一切你终有一天需要面对的,孩子,这是事实!是事实!”
“不!”晨玉尖叫着跪了下来,捂住自己的耳朵,“我不要这样的事实!我不要!”
虞华生老泪纵横,怕她自己伤着自己,赶紧将他扶进屋里,不再触碰这个陈旧的伤疤。
往事有时很轻,像一片飞羽,漫无目的地飞舞,看似无心,却处处有意,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给予你重重一击;往事有时又很重,如一座巍峨的高山,数十年如一日地压在你心头,纹丝不动,直到你精疲力竭,碎成粉末,看似无心,却处处有意,在你最孤独的时候拉你一把,让你不至于死去。
其实,往事又何尝不是一种看似无心却处处有意的折磨呢?
想当年,他虞华生还是一个满心热诚的小伙子,对人对事都是倾心信任,也许是农村广袤的土地养成他朴实质朴的性格,单纯地期盼着美满幸福的家庭,只希望回家后能尝得妻子一手好菜,儿女们会在身边追逐嬉戏,偶尔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额头相抵,说着父子或父女之间的话语……
他原以为这样的生活不会太遥远,是他应得的,他扪心自问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什么上天却让他为情所伤?雪桂,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他爱她几乎掏尽真心,她难道就一点不觉感动吗?为什么偏偏要与别人苟且相合?而那人竟还是自己相熟的老友?
虞华生嘴角咧出一抹苦笑,往事如流水,匆匆皆已过,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些东西让他挂念,那就是晨玉,那个不是他亲生的女儿。
都怪自己当初年轻气盛,受不了这窝囊气,一时冲动离开了她们母女,倘若时光逆转,他断不会一走了之,让她们自生自灭。
当初的愤怒与不解都随着星移斗转都消散了,剩下的只是无限的歉疚与悔恨。
虞华生猛地吸了一口旱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步伐沉重地走向室内,走向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儿,坐在床边看着她微蹙的眉头,虞华生心生苦涩,长叹一声。
晨玉泪眼朦胧,无力地睁开,头疼欲裂,此时她再无力气来对抗现实,只能遍体鳞伤地徒劳抽泣。
突然像被抽干了一样,仿若所有支撑她的基石都被打碎,她从万丈高空坠落,粉身碎骨。见他就在床边,晨玉厌恶地转过身去,像一倔强小孩,蜷缩在一起,泪水如断了链的珠子,枕边很快濡湿一大块,看上去像是一朵深色的花苞。
“孩子……”虞华生欲言又止,如鲠在喉,他从没像这时这般苦涩。
晨玉强迫自己的语气冰冷漠然,“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虞华生的担心终于成为了现实,他心里像是坠了一块巨石,一下子灵魂都像被它砸碎了,他愣了许久,双唇直颤,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眼眶里滚动着滚烫的液体,涨得难受。
晨玉语气更为冰冷了,听上去比陌生人还有陌生,“我问你,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此刻,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个冷漠质问父亲的女人不是自己。
那些语词如同锋利的冰锥直刺入华生的胸腔,目光丧失焦点,茫然无措,但理智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聒噪,告诉他事实不接受犹疑,他便下定决心,全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软了下来。最终他低下了头。
“你是雪桂和单正的女儿……”
如遭霹雳般,晨玉被这巨大的阴谋怔住了,仿若陷入一方无人沼泽,愈挣扎陷得便愈深,可同时又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她日夜相伴的单叔到头来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那看不见的血缘仿佛一张大网将父女两人紧紧地连在一起,晨玉从小就无数次想过,要是自己有个像单叔那般和蔼亲切的父亲该多好,而现在,当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却已经不在了。
“女儿不孝……女儿没有好好报答您的恩情……”晨玉心中似有千万把尖刀在割划,酸楚的眼泪愈发汹涌,回忆此时变得好重好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倘若能在给她一次机会,她愿消磨生命来补偿那位慈祥的老人。可事实是,她留给他的,只有长辈无尽的担心与操劳。
转念间,她有点理解起虞华生来,这种丑闻在那个年代会如瘟疫一样让人恐惧与排斥,他当然有理由选择逃避,母亲对此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拦他,可她怨恨的是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如果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单正的女儿……
晨玉已泣不成声,她无法再想,现实是不可能有如果的,她绝望地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划过几只鸟雀,不留下任何痕迹,而她的一生便也如那匆匆飞鸟,划过一丝涟漪便湮没在时光中了吧。
思绪渐渐疲累,她惊叹母女俩的人生竟出奇地相似,李佑现在是否看到那封书信了呢?
柴富国和李佑已为晨玉的事心神耗尽,警方那儿一直没有消息,时间一久便也搁置一边,不再理会。
钱用完了,他们就开始变卖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本来就空空荡荡的别墅此刻愈发冷寂,而上天却从未给过他们一丝希望。
在永夜般漫长黑暗的寻找中,他们俩渐渐磨消了坚毅,绝望的诅咒像是阴云一般笼罩在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直到他们已山穷水尽,柴富国决定放弃,他已经将近快五十岁了,身体里的血气已经被这变化多端的世事消磨殆尽,再没有力气反抗挣扎,他终究向生活低下了头。
李佑一开始憎恨他的软弱,可渐渐地,他也感觉到冥冥之中的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是有了毅力与信念,就可以做成任何事情。
当柴富国沉溺于缅怀过往,将晨玉留下的书籍、笔记、衣物和照片一件件清理时,他在一本李白诗集的书页中发现了一封写于一年前的信件。
信封正面写着:“致我最珍爱的孩子”。柴富国看着晨玉熟悉的字体,心中说不出的悲痛,既然她人已不知去向,不如替她将这封信转交给李佑吧。
他没有看信的内容,只在当天晚上将他悄悄地塞到李佑的枕下。李佑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已是深夜,不知怎地,他捧着那封信坐在床头,似有千斤万斤。
信封上母亲的字迹十分娟秀,“孩子”二字上还晕染了浅色的泪痕,她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写这封信的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再三犹豫还是抵不住内心的好奇,此时对母亲的思念与担忧已让他饱含热泪。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他在心中默默念读,很快便泫然泪下,不能自已。
“致我最珍爱的孩子:
最近过得好吗?也许此时我们已相隔千里,甚至阴阳永隔,但你要记住我是深爱着你的,当你把这封信读完,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因为母亲永远都是孩子的天使,你千万不要怨恨母亲,尽管我没有权力让你原谅我。
你知道,你的父亲狠心将我们抛弃,只是因为沉迷于名誉与财富,我承认是自己看错了他,如果当初我能够再理智一些,就不会给你这么凄惨的童年,以至于你跟着我漂泊无依,受尽凌辱,这实在不是一个母亲该给予孩子的生活。
可是我实在无可奈何,命运按照它既定的轨道运行,好像所有人都没有丝毫力量能够反抗。当初我不信命,不过现在我认了,人总是要相信些什么的,好能够将自身寄托,孩子,你别怪母亲,千万不要,母亲再一次恳求你,因为自从那个负心汉一去不返后,你早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我要告诉你的是,不管你身体里流的是谁的血液,这些年来你都是根植于我的生命在成长。你要记住,当你在乡下嗷嗷待哺时,一直有一双炽热的眼睛在注视着你,用尽他的柔情与刚毅来呵护你的成长。有一次我出门去捡柴伙,粗心地把你一个人落在家里,灶上的水烧开了,而旁边的你吓得呜呜大哭,要不是他时刻在一旁注意你的一切动静,你可能就被那滚烫的开水灼伤,孩子,你得感谢他才是。
他对我们母子俩的帮助多得像天上的繁星,可他却从来没有索取过什么。说了这么多,聪明的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了。
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绝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在与那个负心汉结婚前便已怀上了你。我还记得那个晚上,你父亲喝得烂醉如泥,我知道他不甘心我与李樊订婚,于是便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便想和他说几句话,可他却失去了理智,做了不能挽回的事。
可当我知晓他对此完全没有记忆之后,便决定将此事隐瞒下来,而你一出生就喊李樊作爸爸……最后,母亲再求你一次,不要怨恨我,更不要怨恨任何人,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当年我们酿下的罪过,不应该让你背负这些孽债。你只需平平安安生活下去就好。
听母亲一句,忘了这些吧,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想欺骗你一辈子,但绝对不希望它成为你怨恨的借口。当你学会忘却一些东西,你才能活得更加洒脱。
最爱你的母亲 留”
李佑只觉得天昏地暗,好像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他已找不到自己身在何处,但愿就此遁入虚无,不再烦扰。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便带着那封信离开了这栋空宅,最终他选择了原谅,他最后只想让他知道真相。
就在李樊今晚要搭乘的那趟班机起飞的六个小时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那个大学生发来的:
“我还没说我要什么呢?”
李樊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总觉得心里空空的,原来是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他嘴角微微扬起,他是个将就善始善终的人,眼见离飞机起飞还有几个小时,便匆匆朝她的公寓赶去。
房间里氤氲着暧昧的灯光,她只穿着粉红色蕾丝内衣斜倚在玄关上,他一进门便被她用红唇堵住呼吸,她魅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要的怕你给不起。”
李樊呵呵一笑,“我能给的怕你受不起!”,他抱起她往床上重重一摔,正当两人在床上缠绵时,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人影飞速地闪了进来,单反的闪光灯将所有的暧昧退散。
李樊大惊,怒骂一句“王八蛋!”便翻身下床去抢他手中的相机,这才看清楚来人的脸,竟正是简构书,他脑袋里“嗡”地一下一片空白,像被时空抛出了轨道,愣了许久,才木讷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简构书阴阴地笑了笑,眼中闪着狡黠与嘲讽,“啧啧啧,想不到堂堂的特区书记也会有今天呀,你今晚可走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李樊头一次慌乱起来,事情没有按照他既定的轨道发展,这个世界此时已不是他的了。“难道你……”
“呵呵呵,你现在想到也晚了,想当初你飞黄腾达时,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只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简构书朝床上的女人送了个飞吻,她便万般娇羞地倚在简构书身边,口口声声喊着“老公,你答应给我的爱马仕香包呢?”
李樊怒不可遏,想冲过去将相机夺过来,却被简构书一脚踢中腹部,疼得他跪了下来。“这个可不能给你,不然余书记可要怪我办事不周了。”
“原来……原来是那个余冠群……”李樊肠子都悔青了,他早就应该时时注意,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昨日之因种下今日之果,柴富国如此,李樊亦如此,他终也尝到了自己所酿的苦果,不仅浮华名利一切成空,还要尝受半生牢狱之苦。
只是在狱中,蓦然回首,他想要珍惜的都早已失去了。
李佑自从那天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郊区的那栋别墅里只剩柴富国一人,他已心如死灰,枯瘦的面庞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
屋里所有的窗帘都被他用钉子钉在了墙上,从此他的世界沉入深海三千米以下,死寂无光,他的存在仅限于肉体,灵魂却早已因无法得到救赎而萎缩成卑微的尘埃。
他,一个自我放逐的空壳,在这个角落在回忆中轮回。
至于李佑,有人看见他拿着一封信上了开往浙江的火车,至于那信的内容则无人知晓。多年以后,诸暨的那个村落在沧海桑田中匿藏了形状,被永远埋进历史的坟墓,城市的触手将它冉冉托起,然后陷入无尽的悲悯的轮回,重复着悲欢离合的幻梦……
没有人知道,多少年后,虞华生跪在晨玉的墓前深深忏悔,那日以后她久忧成疾,一病不起,不久便香消玉殒。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配当她的父亲,不过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的生父陪着她度过了那一段悲惨的时光。
没有人知道,多少年前,在诸暨东北一百四十多公里的灵岩山上新盖了一座小庙,名曰忘忧,寺里只有一位姓单的主持,整日擦着一对鸳鸯竹雕,那是他从一个竹雕师傅那儿苦学十年后的封刀之作。
一天寺里来了一位年轻施主,他将手里的信交给主持后向他磕了三个头便走了,未等拆信细阅,他便已悲从中来,不禁泫然,对着苍天大喊了三句“苍天何忍!”,便弃庙而去,从此云游四海,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