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见到安东贤的时候,是在很久没有回去的家中。
家里的陈设好多都变了,变成了蒋怡喜欢的样子,这个家,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安生才会回来一次,看着它一点一点的改变,到处都充斥着蒋怡的气息。
安生瞥了一眼茶几,原先的青花瓷复古茶具没有了,有的只有一套待客用的玻璃器皿,没有一点感情。
安生记得那套茶具是母亲最喜欢的,母亲最喜欢茶道,父亲也很喜欢母亲亲手泡的茶,而今一切都变了,不知是不是蒋怡刻意拿走的,仿佛是在宣示,她已经成为了新的女主人。
安东贤对于蒋怡的做法没有表示任何态度,或许这就是他,因为不爱,所以对前妻遗留下来的东西没有丝毫感情。
可是安生不同,每次回到这里,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惨死的母亲就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发脾气,所以他尽量不回到这里,也是为了避免和父亲起争执。
这么多年来,他们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吵过很多次,安生已经忘了自己心平气和地与父亲交谈的样子了,心里那个伟岸值得崇敬的父亲,不知在哪一天,形象轰然崩塌。
可是变的,又何止是这个家。
安生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安东贤,他苍老了许多,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很多痕迹,他有点发福,脸胖了一圈儿,加上皱纹,显得面部松弛,和很多富态的人一样,他腆着肚子,腰粗了一圈儿。
安生突然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人,幼年时,只知道他是受人爱戴的好市长,身边人羡慕安生的同时,安生也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了不起。
可是自从母亲死亡,他发现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后,他们之间便只剩下争吵。
安东贤以为,安生只是在责怪他没有好好对安生的母亲,殊不知,那是一种信仰的崩塌。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居然是那样一个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当安生拿到那些犯罪的证据时,很可笑的是,他第一反应是如何销毁,他很害怕,因为那是他唯一的父亲,他也不想毁了他唯一的家。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父亲毁掉苏瑾若的家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这就是满口教他仁义道德的父亲,嘴上都是好好做人,背地里确实如此不堪。
那些往事,如泉水一般涌入安生的脑海,他看着陌生的家,才明白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家。
在进这个家门口起,在看到安东贤的那一刻起,安生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生疏。
太陌生了,仿佛他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安东贤唤安生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发呆,两个眼睛没有任何焦距,安东贤喊了他好几声,安生才惊醒过来。
“父亲。”
对,这么多年,安生从来只喊父亲,而不是爸爸,他们之间,只有法律效应,没有父子之情。
“你刚刚在想什么那么入神?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安生敛去眸子里的神情,应了一声:“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工作一切顺利。”
安东贤似乎我察觉到了安生这话里满满的生疏意味,只当是安生太久没有回来了,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那感情上呢?你都单身这么多年了,是不是该找个女朋友了,我觉得陆晨那姑娘挺好的。”
安东贤稍作试探,但是敏锐的安生一下子就察觉了他的动机。
“如果您叫我回家是为了和我谈我的私人感情的话,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我不希望别人干涉我的感情,而且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很清楚,我心里只有一个人。”
安生握着茶杯的手又紧了几分,他总觉得事情不简单,这么多年,父亲从未干涉过他感情上的事,而今突然提起,对方还是陆晨,这让安生不得不怀疑。
“那个女孩子有什么好的,家境不好还那么伤害你,一走就是几年,就值得你这么等她吗?”
安东贤闭口不谈苏瑾若身世背景的事,他仍旧以为安生不知道那件事,所以他也就胡乱蒙混过去。
“如果说家境不好可以是您拒绝她的理由的话,那么这个理由未免也太牵强,父亲,她不过是个女孩子,您在害怕什么呢?她已经回来了,我们重新在一起了,我们很好,我不希望您来旁生枝节。”
安生一口一个‘您’,字字句句都扎在安东贤心口上,让安东贤眉头更紧。
“我还能害怕什么,我不过是觉得这女孩子离开你了这么久又突然回来找你,是想要利用你,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安生这下子再也没办法忍住了,直接冷笑一声回应过去:“您是在为我着想还是在为您自己着想?我没有什么可值得她利用的,她不花我的钱,工作全靠自己本事争取的,您所谓的利用又是指什么呢?”
安生直视着安东贤的眼睛,想要逼问出些什么,安东贤看着安生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慌。
在他印象里,安生仿佛还是那个孩子,心思单纯,只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
安东贤回首这么多年来,似乎所有人都在变,就连蒋怡,他也觉得变了,只是变在哪里,他也说不明白。
他度过了一穷二白的前二十年,然后渴求权力与金钱,又过了奋斗的十年,贪欲无时无刻都在吞噬着他,最后又过了勾心斗角的几年,他成功爬了上来,最后的岁月里,他胆战心惊,夜夜难眠。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他不该有贪念,也不该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可是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没有一点退路。
“我所谓的利用不过是以为她看中了你现在的名声和钱财,我……”
编到最后,安东贤也不知道如何编下去了,只是觉得头皮发麻,安生的眼神仿佛一道道冷箭,朝他飞过来。
“好了,您不要再编什么谎言了,我承认,我刚刚不过是在逼您承认自己犯下的所有罪孽而已,既然您不愿意,我就自己说出来。”
“对,没错,你的所作所为,我早就知道了,十年前就知道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和你争吵的原因,不光是为了我妈。”
“你总是教导我做一个好人,可是你,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安生彻底对安东贤失望了,这下他也不用‘您’了,而是直接用‘你’,仿佛面前的这个人,有的不过是一点血缘关系和养育之恩而已。
“你都知道了……”
安东贤彻底颓唐,身体倒在沙发里,压了一个坑进去,他看着已经脱去稚嫩换上成熟的安生,不知道是喜是忧。
他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会算计别人了,会隐瞒心事了,可是他算计和隐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父。
所以安东贤应该高兴吗?
“对,我都知道了,原本我遇见苏瑾若,是为了弥补你们犯下的过错,可是爱上她,也是我心甘情愿,如果你真的对我这个儿子还有一点感情,求你不要用你的权利来给我们下什么套。”
安生站起身就要离开这里,眼神里没有丝毫留恋的感觉,这个家早就变成了一个空壳,它很大,设备齐全,可是终究只有安东贤和蒋怡两个人住,未免显得也太大,也太空旷。
“你给我站住!”
安东贤冲着安生的背影就是一声大吼,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安生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面部晃动的肉。
“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如果是想把我赶出家门,您请便,就算我离开了这里,我也能活下去,至于您的赡养费,我会一分不差地给你。”
安东贤听安生说完这话,简直是上气不接下气,气到胸口发闷,就连呼吸也有点困难。
“赡养费?我会缺你一点赡养费?你不要忘了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谁给你的!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和苏瑾若分手,我将让你的公司在A市彻底站不稳脚跟!”
安生好笑地看了一眼怒不可遏的安东贤,他越是生气,就证明他越来越无法掌控安生,安生在笑,笑容里却都是悲凉。
他们父子之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一刻,安生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或许从来没有爱过他,就像他不爱母亲那样,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
“其实我早就猜到你们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威胁我了,但是没关系,因为我大部分势力已经在我上学期间转移,而这家公司,是我为安芋留下来的,已经转入她的名下”
“如果你想毁了安芋,把你最后一个孩子的情分也斩断,你就随意放手去做,反正安芋有我,就算破产,我也完全承担的起。”
安生说,安芋是安东贤最后一个孩子,那么这就说明,从今天开始,他将不会踏入这个家门一步。
这个家,只给了他锦衣玉食,不曾有过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