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国陈兵咸国边境,起初以为是为了北伐咸国,现在看来,是广信公于志国暗通歀曲图谋篡位,顺道将晋国赶出咸国。
如此一来,倒也不难理解当年江东一战,志国为何不趁火打劫,出兵攻打咸国,眼下又陈兵边境迟迟不动也说得通。愣是谁也想不到几十年的宿敌,有朝一日也能拔刀相助。
只是方伯封在尹秧城之后,志国如果起兵北伐,便很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江东沿岸城池,更不能阻吓晋军过江,如此继续攻打咸国本土,便失去了战机。
无形中百里燕破了广信公所谋,广信公得知此事,恐怕不能容他。想到这里,百里燕又道:
“赵将军,请恕在下直言。”
赵逊此时挑开窗帘向外看去两眼,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一旁缩着的丁肃不知他二人所云,只是耐心的听着。过了片刻,赵逊说道:
“但说无妨。”
“广信公此人可是多疑之人?”
赵逊点了点头,目中隐有忧色:
“正是,广信公生性多疑,但却是姜氏一脉嫡传。”
“那将军为何不等局势明朗后再做决断,非要此时倒向广信公。”百里燕小心起来,只怕说错话招致赵逊斥责。
“魏先生可曾见过大王?”赵逊问道,话中隐有深意。
“见过两次,不知将军何意?”
“那先生以为,大王与广信公可有相像之处。”
“嘶……”
百里燕闻讯顿时大吃一惊,他道:
“难道说,难道说……”
“正是,奉阳君叛乱,正是由此而生。”
赵逊含沙射影之意已经非常清楚,当今的咸王姜亥是王太后在外偷汉子生下的野种,废长子奉阳君姜赫,立幼子姜亥,很可能是当年王太后吹枕边风的结果。
但百里燕两世为人,自己又是医生,深知遗传关系与血缘的关系,咸王与广信公三代之前虽然是一脉,按说基因遗传也有八分之一,一定说他们像不像,未免过于牵强附会。
但问题是时下的人信啊,至少赵逊的态度表明,他是相信此事的。
无论是真是假,这件事本身就是家丑,奉阳君姜赫作为长子,道听途说被人扇风点火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又苦于没有实证,正巧碰上《农桑令》弊政引发民愤,起兵讨伐也就顺理成章。
这样一来,当年的宫廷内斗非但没有结束,相反延绵至今,酿成内患。
纵然赵逊为人正直,在已经得罪了鼎炀侯张隽情况下,依附咸王似乎已经很难,而姜严又是咸王的叔叔,王太后一党,既然姜严认可姜亥这个咸王,投靠姜严意味着赵逊也要承认姜亥地位的合法性,这显然不符合赵逊恪守的政治信条。
昨日广信公亲自拉拢,定是暗中说破了此事,赵逊即便不想倒戈,他也没有退路可选。
想到这里,百里燕神秘问道:
“那,西寰可有察觉?”
“想是应该知道,但即便知道,又为之奈何。”
当年奉阳君投靠晋国,恐怕也不会知道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晋国八成也没想到,亲手葬送了最大的筹码。倘若奉阳君尚在,只要待以时日,以王太后通奸之名逼迫姜亥禅位,晋国也许能从咸国捞到更多的实际好处。
现在来看,当年公孙岳急着要杀奉阳君,也是担心此事败露,反而让晋国拿到把柄继续讨伐。不过奉阳君终究没敢将此家丑公之于众,最后反倒是做了刀下鬼。
只是不知西寰嫁入太子府后,得知自己下嫁的竟然是个冒牌伪太子,她会作何感想。
“赵将军,恕在下直言。将军推荐在下为广信公效力,莫非之事将军一时之权宜之计?”
赵逊怔怔看了眼一眼,一脸萧索的说道:
“魏先生果然心思细腻,本将确有此意。此去广信,你若得广信公重用,谋成大事,也不枉我保举你。倘若广信公大事难成,我在陔陵也可替你周旋,替你某一个全身而退之策。”
赵逊言下之意,倘若广信公谋权篡位失败,他帮自己逃亡国外,亦或者以打入广信公身边暗桩的名义,瞬间再倒向咸王,以此纳投名状。但如此一来,百里燕很可能陷入囹圄之中。然事已至此,即便不选边站队,也难全身而退。
赵逊的意图在于拿广信公做筹码,谋求各派系间的最大的平衡。只要广信公不谋反,赵逊与广信公的特殊关系,便是不可忽视的护身符。
如果广信公谋反,他随时可以借百里燕,撕下这个标签,适时倒向内朝。
此时马车停在赵府门前,赵逊挑开车帘走下马车返回府中。丁肃继续命人将马车赶往城西,送百里燕回益草堂。路上,丁肃问道:
“魏先生,你与大人所说何事呀,为何听的云里雾里。”
百里燕不置可否说道:
“天机不可泄露,丁财东莫要多问,当心咸王砍了你的脑袋。”
丁肃当年奉命潜回陔陵报信求援,咸王姜亥听从公孙岳之计拒不派出援兵,并将丁肃打入死牢,此事对丁肃影响颇大,也是他退出行伍的原因之一。
此时百里燕以咸王杀头之说暗示他,他自然明白方才之事的严重性。况且赵逊明面上倒向广信公,他也没道理做出有损自己,有损赵逊利益的蠢事。
这时丁肃又问:
“魏先生,昨日我与赵大人商议良久,若是按《推商税》新政,我怕是要倾家荡产呐,魏先生可有良策避祸。”
“怎么,在下广信后府中所言,丁财东没听清楚?”
“那不是魏先生献给广信公之计策吗,于我何干呐。”
百里燕笑了笑,他说:
“此计丁财东亦可效仿。可以赵将军之名,将手中钱款多数换成易销商品囤于赵将军府中,待到价格上涨,择机脱手。脱手所获钱款,再以赵将军之名存入赵府,如此便可脱罪。”
丁肃担心道:
“赵大人素来清廉,即便是丁某也不能例外,怕是赵大人不会应允。”
“此事好办,《推商税》全面实施尚有一段时日,丁财东可去税金司如实报税,并由税金司出具税据,之后再去赵将军府上活动。有税据在手,丁财东再将魏某之意说与将军,将军必然应允。”
“可如此一来,在下家财岂不尽人皆知。”
“那总比被抄家没产强吧。况且说,商货在手,丁财东卖多少钱,谁又能知道。只要按实缴税,还怕税金司查你不成。”
税金司是当下的税务衙门,负责征税,最高长官税金使,专司工商计税追税,由丞相、大王辖治。
时下重农抑商之风盛行,农业产出和人头税依然是税赋的主要来源,工、商受到打压,税源反不及农业和人头税赋。
但作为君主财税的另一个来源,却时长用于分化财政权利,防止大司农独大一方尾大不掉,关键时刻也能绕开大司农,直接向农业领域征税。新政《推商税》便是以税金司职能,绕开大司农,推行的新政。
新政单单将勋戚权贵排除在征税对象之外,无疑给权贵大开方便之门。
丁肃只要以赵逊名义,将手中钱款最短时间内换成耐存储,易销售的财货囤在赵府之中,然后坐等《推商税》将所谓的奸商不义之徒一网打尽。
待到那时,咸国客商十不存一,最终就连最基本的民生物资都难以保障,价格还不一飞冲天,这个时候再把囤积的民生物资放出来,赚取的便是暴利。
马车回到城西,停稳在益草堂外,半开的大门内,隐隐传出传出男子哀嚎声。打发走了丁肃,百里燕径自往里去,一老者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萧儿。
“萧儿,何事如此哀嚎。”
萧儿急切道:
“魏大哥,你总算回来了。这个老伯死活要魏大哥出诊,我都说了多少遍大哥你不在,他却偏偏赖在这里不走。”
老者头发花白,面黄肌瘦的跪在地上,年纪并不大,只有四十五六,一双发黑的老手像沙皮纸一样生出厚厚一层老茧,可见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百姓。
百里燕俯下身去问道:
“在下是益草堂郎中,老伯请起来说话。”
老者转过身来,塞过一百文钱,抱住百里燕大腿,死活也是不撒手,又继续哭嚎着说道:
“魏郎中,救救我那苦命的儿吧,救救他吧。”
“老伯,究竟何事要如此痛哭,莫不是患了恶疾。”
“我儿只因打碎了大王献给晋王的宝瓶,被窑场的工监打断了双腿。”老者边哭边道,甚是凄凉。
老者本名刘灶,是城外御用司窑场的窑匠,刘灶老伴因五年前死于窑场坍塌事故遇难,如今只剩下独子刘川相依为命。
御用司专职负责制作王家用器,城外官窑是御用司名下一处官办窑场,专司御用陶烧制器、瓷器,咸国因盛产陶土、高岭土,陶器、瓷器产量极大,是出口的主力商品。
当下陶瓷技艺算不上十分成熟和发达,技术被掌握在王家与权贵阶层手中,制约了陶瓷的生产发展,加之勘探技术的不成熟,瓷器所需的高岭土多来自于偶然发现,瓷器的生产受很大影响,产量不是很大,价钱相对于普通阶层而言十分的精贵。
因安泰侯姬通取道陔陵前往晋国,咸王兴血来潮的打算进贡一批咸国上等瓷器给晋王把玩,今日清晨开窑,刘灶的独子刘川不慎打翻了一对瓷瓶。
论说打碎了两个瓷瓶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实则不然。
这对瓷瓶的胎薄极薄,是时下所能烧制的最薄陶瓷,瓷胎如此之薄,成型率当然非常低,一炉共计烧制了五百只,一共也就成型一对,这一对还给打碎了,窑场工监盛怒之下打断了刘川双腿。
官窑的背后是御用司,得罪了御用司,当然没人敢于出面给刘川接骨。刘灶这才跑遍全城,求到了百里燕这里。
“老伯,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谢魏郎中,我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刘灶啪啪两个响头,磕的石板闷声直响,百里燕将他扶起,与萧儿说道:
“萧儿,去后院库房取四十斤石膏驮在马上。我去刘家出诊,兴许晚上才能回来。”
“嗯,我这便去。”
百里燕应刘灶出诊,倒非是为了区区出诊费,是他也看不惯御用司那些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御用司眼下被王太后把持,主管御用司的是太监黄门令郭蟠,郭蟠年不过四十,深受王太后信任,御用司本就归属王室内府,郭蟠接手之后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甚至在广信城接壤的鼎炀城辖地还有隐田,王太后虽然是内宫,但手已经伸到了广信公的地盘上。
鼎炀侯张隽是咸王姜亥的表妹夫,与王太后娘家又沾亲带故,当年将鼎炀侯封禅在广信城附近,意图不言自明。如今把郭蟠这条恶狗养在鼎炀侯封地之内,意在关键时刻放出郭蟠去咬广信公。
收拾齐全,百里燕牵着驮马赶去城西刘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