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恭首谦结束议贤馆纵论后不久,回到丞相府,在书房见到了公孙岳,并将今日纵论之事详细道出。
“相国大人,以学生所见,百里燕、高勋之流不足为虑。新政之事仍该继续推行,绝不能因小失大半途而非。”
“新政既已颁布,岂有收回之理。只是今日议贤馆带头起事青年,你可知他何人。”公孙岳眯着眼,似乎在极尽努力的勾勒着这今日议贤馆种种场景。
“学生愚钝,请大人赐教。”恭首谦道。
公孙岳立身而起来回踱了两步说:
“她父亲便是广信公姜闵,此番还朝便是为《推商税》一事而来。”
恭首谦闻讯一怔:
“广信公!那今天起事者莫非广信公之子姜乾。”
“怕是如此呀……”公孙岳一脸萧索,担忧之色跃然脸上。
……
第二天,城西益草堂照常营业,丁肃大清早坐着马车而来:
“丁财东,大清早而来所为何事呀。”
百里燕问道,丁肃跳下马车来到门前:
“快随我走。”丁肃拉住百里燕便走。
“去何处。”
“广信公召见于你。”
百里燕一怔,问道:
“广信公召见我,莫非广信公病入膏肓不成。”
“嗨,昨日晌午赵大人前来找我,不久广信公差役便是到了我府中,将我与赵大人唤去广信公下榻府邸,当时赵大人还将你举荐给了广信公。”
“举荐我?”
百里燕又吃一惊。
广信公因封于北海郡广信城,而得封号广信公。是咸国,乃至列国为数不多封公的实封世袭爵位。
广信公与咸王姜亥同属当年曾祖父明孝咸王一脉,因咸王姜亥祖父“文昌咸王”的兄长,也就是现在广信公的祖父姜域不育,膝下无子嗣,遂在姜域四十一岁那年禅位给了弟弟文昌王,文昌王为感激姜域禅位,特此封封广信城为安邑,且是实封地。
土地封禅有封邑、食邑之别,封邑最大,食邑最小。其中封邑又有“实封地”和“虚封地”之别。
时下封爵又分君、侯、公三爵位,上卿可视为封爵,但土地封禅不及封君。
封君最少三千亩土地,最多可有万亩,追封食邑可累计叠加,并世袭罔替。
封侯起步价三万亩土地,至多封禅五万亩土地,世袭罔替。
公爵位至少五万亩,最高可封十万亩土地,可世袭罔替。
以上三者皆为虚封,所谓实封,如广信公此等,将整个广信属地全部土地、人口、税赋悉数赐予广信公作为安邑,因此广信公名下土地数以百万亩,人口数十万之众,俨然一国中之国。
禅位后姜域哪知道,禅位后的第二年中年得子,也就是现在广信公姜闵的父亲,之后就有了广信公一脉。也就是说,王位本该是广信公这一脉的。
广信公得子后,其弟文昌王担心广信公就王位一事反复,但封地已经封出去,收回来显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文昌王采取柔性措施,责令广信公不得诏命不能入朝,从而将广信公拒之朝堂之外。
爵位传至姜闵这一代广信公,也算得上世上一大奇葩,普天之下唯有广信公无需每日入朝,等于是被永久性的放逐在外。
文昌王驾崩大行后,对广信公一脉禁令有所松动,允许其隔空参政议政,也能入朝觐见,但不准长期居住都城陔陵,仍然防着广信公当年的影响力。
此番广信公姜闵刚入陔陵就召见的赵逊,显然有东山再起的打算。
受江东战败割地,以及西寰嫁入咸国为太子妃两件事影响,咸王姜亥威信备受冲击,在内朝颜面扫地,过去四年内朝人事变动颇大。
朝中已有人议论广信公还朝主政一事,加之五年前咸国内乱,广信公以较温和的措施平抑了广信城周边农民起义和地方豪族叛乱,姜闵一族在广信城颇受敬仰。
如果长此以往,不排除这一代广信公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况且说咸王姜亥这一脉也是广信公一脉禅让的结果,如果广信公强势崛起,要姜亥禅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西寰会怎么打算呢,还不得而知。她好歹是太子妃,背后有晋国军力作为依仗,她能眼看着广信公卷土重来?赵逊此事表明立场,显然是广信公拉人入伙的结果。
坐上丁肃马的车,二人一路来到广信公在陔陵的外宅。
广信公府缩在城东的角落里,不意之下难知这里坐落广信公的府邸。门面也甚是低调,朱红的门漆任凭风雨侵蚀已经褪色,紫铜的门环浮着一层铜锈,隐隐预示此处已经多年无人居住。
二人下车,丁肃昨日已经来过,因此熟门熟路,在门阍带领下一路走在去前厅的路上。无巧不巧,游廊中迎面撞上昨日白衣青年,愣是让百里燕吃了一惊:
“是你!”
“魏公子,一日小别,别来无恙啊。”青年略施一礼,脸上浮着灿烂的笑容,犹如春天绽开的花蕾,令人难以抵挡芬芳的诱惑。
此时百里燕恍然大悟,青年昨日自称姓兰,显然是姜字隐去了女字。广信公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子姜乾今年应该二十三四,次女姜蓉方才十八九。眼前青年至多十九岁,莫非是女扮男装不成!
再仔细定睛一看,望去青年脖颈,果然没有喉结。
“原来是郡主殿下,小民昨日失礼,还请郡主恕罪。”
姜蓉一惊,樱桃小红唇惊得微微咧开:
“魏公子倒是慧眼,不想骗过了众人,独独骗不过魏公子,真是可惜呀。”姜蓉放下男人身段,顿时露出女儿声,脸上的笑意不减反曾。
“郡主虽为女子,见识远在酸腐文人之上,在下钦佩之至。”
百里燕躬身一礼,姜蓉淡淡笑道:
“魏公子无需多礼,爹爹正在前厅等候,魏公子请吧。”
“多谢郡主。”
姜蓉昨日亲自现身,还当中驳斥了恭首谦,由此看来广信公确实有卷土全来重入朝堂的可能。
以广信公现在的封爵和地位,以及四年前在平乱中赚下的人旺,此时朝中若有人提议广信公重回朝堂,咸王姜亥恐怕很难拒绝,而且广信公出任什么职务也非常棘手。
国政监现在都是实职,背后都是纠葛不清的利益关系,显然没人会愿意挪位置,广信公也不可能出任一个司参使、司政使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出任相国意味着公孙岳就得下台,弄不好很可能再设一个左相,以平衡朝中局势。
一路来到前厅,只见赵逊已经坐在右侧,与其相邻的正是大司农莫安正。
正坐上居中坐着位锦袍直裾,长须垂胸的中年男子,他应该就是这一代的广信公姜闵,左侧挨着一三十岁男子,男子十分消瘦,却很精神,下颚蓄着短须,乍看之下颇有风度。
此人百里燕并不认识,但绝不会是姜闵的长子姜乾。
此时百里燕先向赵逊、莫安正行了一礼:
“赵将军,司农大人。”
莫安正、赵逊点了点头,赵逊先道:
“你来的正好,这位是北海广信公,还不行礼。”
“诺!”
百里转面向广信公恭敬行了一礼:
“在下益草堂魏贤,拜见广信公。”
“呵哈哈,魏郎中免礼,且先坐吧。”
“谢广信公赐坐。”
百里燕跪坐在左,与那三十出头的男子并排而跪。男子身着靛色直裾布衣,既不说话,也不打招呼,目光平静如水,似乎并没有因百里燕的到来而意外。
刚坐下,广信公投来莫测高深耐人寻味的目光,隐隐透着森冷之气,像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杀手,亦或者铁石心肠的屠夫。百里燕暗吃一惊,不禁心道:广信公其志不小啊。
不等他思定,广信公开口说道:
“坊间传闻魏郎中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今日得见,果然仪表堂堂气宇不凡。听闻赵大夫所言,魏郎中智勇双全,当年江东之战数次败韩合大军,不知魏郎中可有出仕之意啊。”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也到不曾想到广信倒是直截了当。百里燕思酿片刻说道:
“在下母籍歧国,今在赵将军门下谋个差事,在下已心满意足,还请广信公明见。”
“呵哈哈……”广信公大笑,目光转向赵逊:“赵大夫,此子果然重情重义,你与他说说吧。”
广信公说话之际捻了捻长髯,目光看了眼三十出头的男子,男子依然声色全无,但百里燕相信,二人眼神定是有所交流,但交流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如此来看,男子定是替广信公出谋划策的高级幕僚。
这时赵逊接着广信公话,浅然笑道:
“魏先生,昨日我已向广信公举荐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将军,在下蒙将军栽培,不敢妄生攀附之心,还请将军明鉴。”
“诶,本将与广信公乃故交,举荐贤良本将责无旁贷,辅佐广信公便是辅佐本将,今日荐你入广信公幕府,也是还了本将一个心愿。
想你智勇双全,屈居于陔陵城内,也难有出头之日,不如跳出陔陵一展抱负又何尝不可。”
“这个……”
百里燕心中一个诧异,不曾想赵逊与广信公是故交。
现在想来,赵逊此前在咸西郡戍边,广信城坐落北被海之滨,是咸国最大的海滨港口城市,归北海郡管辖,赐封后行政上已独立,赵逊确实有可能与广信公产生交集。
如此也不难理解广信公刚一进城,赵逊便推荐他进入广信公幕府,也不难理解赵逊当年怎么就从西陲调动到了江东,显然是咸王有意而为之,广信公取而代之的担心也并非空穴来风。
当初赵逊班师回朝之后兵权便被架空,只虚有一个镇东大将军的职务,军权悉数移交给了太尉,看来就是防止广信公另立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