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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牡丹婷停

这一生,坏也是为着爱她,好也是为着爱她。

1943年,重庆有一桩大花边:傅小姐登报宣布离婚。

1943年,重庆有一桩大悬案:谁将会是傅小姐的再嫁对象?

傅小姐的先生,哦不,应该叫前夫了,姜先生,是一位失了运道的上海小开。姜家祖上不是没有过阔绰的岁月,但按照姜先生的说法,滔天富贵难抵连天硝烟。人们常在舞厅里看见姜先生义正词严地为家道中落进行辩解:“我们不发国难财,真的,乱世对商人是好时候,有多少瘪三都是借战争囤货居奇发了国难财?这种人良心都坏死掉了,我们姜家不做这种事情。我们祖上是有身份的人,大明的忠臣,宁死不降清的,我们有祖训……”

别的遗老遗少都是清遗,姜先生不同,他是明朝的遗少。

明朝遗少的姜先生却又是个时髦人,1941年的潮流是抨击时政,他也便跟着抨击时政。皖南那边出了事,晚上姜先生在白宫舞厅跳舞的时候便要大发议论:“都什么时候了,国难当头,不说同御外敌,反而要内斗。党派之间要斗,党内不同派系之间还要斗,册那。”

虽然早在1937年就来了重庆,但姜先生依旧是上海小开的腔调,一声“册那”让他仿佛又回到1937年前的上海。那时他还是个有钱的纨绔,百乐门的霓虹与乐声多销魂,白宫和圆圆怎配与之相比?

姜先生这话还是很掷地有声的——假设这话不是在舞厅里搂着舞女的腰说的。

总而言之,谁都知道,傅小姐的先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百无一用,不懂生计,每天只知道拿着傅小姐的钱在交际场合厮混,装时髦,装风流,装见地。说白了,就是一个不知上进的落魄纨绔,不值一提。

因此,傅小姐与他的分手,简直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傅小姐的追求者,最出名的有两位,一位是姜先生口中发国难财的败类,一位是姜先生口中搞内斗的蛀虫。

败类先生姓董,靠做布匹生意发家。1943年,他三十五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蛀虫先生姓许,这位许先生可是大有来头。他是调查统计局,也就是所谓中统局的高官,且刚在交通部被任以要职,可以说是仕途通达无可限量。

董先生是钱,许先生是权,自古美人心羡才子,最终却都委身于权钱。

因此,1943年的山城,绝大多数对此事感兴趣的人都觉得,傅小姐的下落,无非董许二择其一。

姜先生,董先生,许先生。

在与傅小姐与重庆1942年相关的故事里,没有人知道林羡鱼。

1942年,抗建堂剧院的雾季公演,林羡鱼和傅小姐第一次见面时台上在演的那场戏,是郭沫若的话剧《屈原》。

台下人头攒动,每个座位上都坐好了主人,另有大批青年穷学生挤挤挨挨地站着。傅小姐是有身份的人,受邀而来,自然坐在舒坦的前排好位子上。这一圈位子都是为有身份的人而留的,戏未开演,其他人还没来全。傅小姐独自坐在位子上,四周空空荡荡,和后面挤挤挨挨的人们比起来,显得冷漠,毫不相关。

她的票是许先生送的,因此身边的空位理所应当是许先生。许先生在重庆官场是当红炸子鸡,忙得很,戏没开场是不会到的。

然而当戏真开场了,许先生也没到,来坐他的位子的是一位年轻人,约莫二十几岁的年纪,身板挺直像刚下战场,英俊倜傥的脸上却有一道结痂。他径直朝傅小姐走过来,到她面前站定后敬了个礼:“傅小姐,许先生有事走不开,让我来跟您说声抱歉。”

傅小姐点点头,看他的眼神却有些疑惑,许先生身边的人她都看熟了,却从未见过这号人物。那人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笑容意外明媚:“我叫林羡鱼,是许先生新的机要秘书。”

灯光已经在暗下来,林羡鱼没有再说话,只是在许先生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屈原》已经不是首演,傅小姐和林羡鱼却都看得很认真。一幕谢下,剧场重返人间,到处都是嘈嘈切切的杂谈声,林羡鱼突然探过身来说:“傅小姐怎么不登台?”

傅小姐茫然地“啊”了一声,半天才反应过来:“哦,不登台,早就不登台了。”

她的脸上带着凄然的微笑:“不是我的时代啦,我谢幕了。”

话说得老气横秋,但她今年不过也才二十五六。1937年前,上海谁人不知电影明星傅秋荻的名字?就算后来有了周旋、王人美、黎莉莉,总也还有人记得傅秋荻在大银幕上的倩影。比如林羡鱼:“我还记得您的《牡丹亭还魂记》,您的杜丽娘演得真好。”

《牡丹亭还魂记》是傅小姐1935年所拍的一部戏曲电影,那是她真正的巅峰时期,那一年无人不慕杜丽娘。说着说着,林羡鱼竟忍不住以手打拍轻轻哼起戏里的唱词来。

“你梳妆我调脂粉,你烧香我祈苍穹,你作画我碾朱红,你弄箫我拨弦弓。”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他一会儿春香一会儿柳梦梅,捏着兰花指装腔作势,傅小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看她笑,林羡鱼敛去玩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傅小姐,您笑起来比较好看,能博您一笑我很荣幸,希望您以后能多笑笑。”

傅小姐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好在灯光又暗了下来,第二幕开场了。

戏还没有结束,便有人来把林羡鱼叫走了。林羡鱼匆匆起身离开,没有同傅小姐打招呼。直到戏散场,突然有茶水递给傅小姐一张字条,展开来是一句道歉的话。傅小姐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这年轻特务——他既是许先生手下的人,说一声特务不过分吧,竟然这样细致妥帖。

有相熟的人也来看戏,散场时看见傅小姐,招呼她结伴回家。路上,熟人突然提起林羡鱼:“傅小姐,看戏时候坐你旁边的那个人,你可离他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小姐笑笑没答话,在普通人看来,特务都不是好东西。熟人却严肃起来:“我不是说他当特务,你晓得吧,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逃兵。”

傅小姐吃了一惊:“逃兵?”

为显公允,熟人斟酌了一下:“也不完全算逃兵,他是个当兵的,去年一场仗死里逃生出来的,结果再也没上战场。不晓得巴结了什么关系,辗转进了中统,现在还当了许先生的机要秘书。当什么不比当特务好?我听说,这人老擅长曲意逢迎向上爬的,你可要小心,别被人当了垫脚石。”

傅小姐没有再说话,春风料峭,她裹了裹披肩,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林羡鱼刚才那张一本正经劝自己多笑笑的脸。

傅小姐再遇林羡鱼,是在机场外。

她是去送前夫姜先生的。她和姜先生的离婚自然有许先生的干涉,许先生没有亏待姜先生,他出了点本钱给姜先生做生意,又豪爽地送给了姜先生一张特别通行证,这张通行证可以让他在滇缅公路上通行无阻地运输货物。民国二十九年,越南被日占后,滇缅公路越发重要起来,有了通行证就仿佛有了财神爷,其他做生意的都要烧红眼了,许先生的手笔不可谓不大。

姜先生显然也很满意,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到自己的新天地里。傅小姐在机场外送别他,替他整整系歪了的领带,又掸掸肩上的尘土,嘴里也一直嘱咐着:“云南那边天气湿热,多瘴气,你自己要注意身体,遇到危险就跑,不要逞强……”

就好像他们还没离婚似的。

姜先生有点难堪又有点不耐烦,他按下傅小姐的手:“我得走了。”

窜出去两步才仿佛觉得有些话没说,转过头来生硬地对傅小姐说了一句:“你也多保重。”

傅小姐就欣慰地笑了。

站在不远处的林羡鱼替她觉得好心酸。

傅小姐转过头来就看到了林羡鱼,她淡淡地同他打了个招呼,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嫌恶。很显然,她以为林羡鱼是许先生派来监视自己的。

林羡鱼没有解释,他只是跟了上去。傅小姐在前头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就只是跟着。最后绷不住的倒是傅小姐,她说:“你觉得我可怜是不是?”

何止可怜,简直太可怜了,可怜傅小姐是从1935年到1943年的潮流,她是乱世浮萍骤雨海棠,可怜着她,中国任何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姐太太都不觉得自己可怜了。1935年《牡丹亭还魂记》公映后,傅秋荻和丈夫姜先生的故事被小报记者们铺平张贴在上海的天上,搞得尽人皆知。因情死为情生,傅秋荻和杜丽娘同样是俗世里的传奇。她小小年纪和落魄纨绔姜先生私奔,逃家出来做明星,做到红透上海也对先生不离不弃。尽管姜先生总做些丢脸面的腌臜事,现在还轻而易举地就把老婆拱手相让给了一个大特务!

“我不怨他。”傅小姐轻声说,“你们都只见到他的坏,但我见过他好的时候。”

不知怎么的,今夜她的话多了起来:“他是不争气,只知道花天酒地,按你们的说法,还卖妻求荣,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你们统计局都是有权有势的大流氓,过去我们在上海拍戏,拆白党都不敢得罪,忍辱求生。大家都要活下去,就像林先生你,不也为了活下去而做了逃兵?”

这句话说出口她才觉得伤人,抬眼看林羡鱼,可林羡鱼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恼怒的神色。半晌,他回答道:“您说得没错,为了活下去,人做什么都没错。您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他在台阶上坐下,点燃一支烟:“我家世代住在江边,我出生时正闹饥荒。每天都有人饿死。上游在打仗,每天也有人因为打仗而死。我娘说,做鱼多好呀,永远不缺吃,就算人间有再大的灾祸,饥荒,打仗,人死了落在水里,就是鱼的粮食,鱼照旧能活下去,真羡慕鱼。于是她便给我取名羡鱼,盼望我无论在何种境地里都能活下去。”

他轻轻吐了一个烟圈:“哪怕食腐,也无所谓。什么尊严哪、血性哪,不要它们,是因为心里有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

傅小姐听得有些动容,她在他的身边坐下,安慰似的讲起自己的身世:“我的原名其实不叫傅秋荻,是后来改的名字。我叫傅求弟,我爹想要个儿子,于是给我取名求弟……”

天阶夜色凉如水,那时傅小姐认为,林羡鱼所说的,比尊严和血性更重要的东西,不过是命而已。

傅小姐是厌恶许先生的,厌恶里还带着一点恨,但有时候她又不得不仰仗许先生。

十一月里,傅小姐收到一封电报,来自上海,是继母发来的,信上说她父亲病危,要她来见最后一面。收到信,傅小姐就慌了。她早年为私奔和家里断绝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真的割裂了血缘亲情,父亲濒死,她怎能袖手旁观?

但上海她自己是不敢回去的,所以只好求助许先生,最后许先生派了林羡鱼护送她回上海。许先生亲自送她去机场,路上一直在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是想亲自陪你去的,但你也知道现在上海是什么局势,汪伪政府嚣张得很哪……重庆这边也不太平,军统那群赤佬……”

中统的许先生那两年和军统正斗得难解难分,傅小姐包容体谅地一笑。

他们到上海的第二天,傅小姐的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的后事处理得很仓促,傅小姐赶着回重庆,上海这个地方,她仇家多,不敢多待。

但出殡那天,仇家到底还是找上门来。

傅小姐早年在上海拍戏遇见过一些登徒浪子,她性情贞烈,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谁知上海沦陷后,这些地痞流氓和日本人,和76号搭上了些关系,在上海为非作歹仗势欺人。这次不知怎么的听说了傅小姐回上海的消息,于是特地来找碴。

为首的那个咸猪手眼见就要摸到傅小姐脸上,林羡鱼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沉声道:“我奉劝你一句,你应当也知道傅小姐现在是许先生的人。你为谁服务我不管,但你要想清楚,许先生是什么身份和地位,手底下是怎样一支队伍。无论你是谁的人,许先生要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

他的话有效地威慑了那群流氓,但他们显然并不甘心就这么走人。他们叽叽喳喳了一番,为首的冷笑道:“放过她也可以。许先生现在不在上海,我是不能怎样他,但你嘛……”

他一脚踩在桌子上:“你要充英雄,我们兄弟就给你这个机会,今天你学一回韩信,这事儿咱们就算了结了,我保你们安全离开上海。”

傅小姐惊得站起来,却被人按回到座位上。她煞白着一张脸看向林羡鱼,林羡鱼也正望向她。他摇了摇头,脸上是淡然无所谓的笑,这时还不忘安慰她:“没关系,我可是叫羡鱼啊。”

说完,他跪了下来,低着头颈,从那人的胯下爬过。流氓们哄笑着一拥而上踩在桌子上,林羡鱼面不改色地从这座“桥”下钻过。前一天下过雨,地上一片泥泞,浸透尊严,撕碎斯文。傅小姐想起那夜林羡鱼的话:“哪怕食腐,也无所谓。什么尊严哪、血性哪,不要它们,是因为心里有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

可是她分明瞧见一滴水砸进了地上的泥泞里,是汗还是泪?傅小姐看得心惊不已,双眼酸胀地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那群流氓还算讲信用,林羡鱼爬完后,为首的那人在他背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便带着手下离去了。傅小姐跑过去将林羡鱼扶起来,并解下手帕为他擦嘴角的血。林羡鱼攥着手帕的一角,没有说话。

他们当天下午就离开上海回了重庆,一路上林羡鱼都没有说话。直到上了飞机,他才终于开口:“我哭,不是为受辱。”

他确实是哭了,却是因为别的理由。傅小姐不懂,后来傅小姐一辈子也没有懂。1942年的11月,在飞机上,傅小姐只看见林羡鱼仰起头来,将那块他一直攥在手里的她的手帕盖在脸上,静静地哭了一场。男人哭起来是无声的,只看得见眼泪一点点濡湿手帕,连上面的血色都稀释了。

1942年,关于傅小姐的大悬疑,在1943年初发生了大逆转。

许先生倒台了,被他的老对头军统局以一场私藏假钞案扳倒了,直接被免职,千年道行一朝散。而林羡鱼呢?作为许先生机要秘书的林羡鱼,他摇身一变,成了军统的新鲜面孔。

于是关于他的闲话再次在傅小姐耳边响起:怎么样,我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礼义廉耻全不讲的,做特务都是特务里顶没有操守,顶下流的那一种。傅小姐,你可千万要离他远一点啊?

傅小姐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她又登台了,登台演话剧。

时事越乱,当年《牡丹亭还魂记》的导演和编剧也从中国香港来到了重庆。1943年的雾季公演,傅小姐和老搭档们重组,登台以话剧形式重现《牡丹亭还魂记》。

自然是一票难求,林羡鱼来看傅小姐的时候便说:“我可是《牡丹亭还魂记》的忠实观众,您可一定得给我留张票。”

许先生倒了,林羡鱼和傅小姐的交往却还维持着。因为没有了许先生,反倒更自然。他救过她的命,她看过他的泪,一对男女之间若共同经历过一些事,从骨血上就沾了亲密。

公演那天,林羡鱼有事没来看戏。他很擅长在政治上打滚,进入军统局后步步高升,人也越来越忙。傅小姐在台上往下看,看见为他留的那位子上空荡荡的,难免有些失落。

演完戏回后台,有人跟了进来,是董先生。

董先生觍着脸黏上来:“傅小姐你演得真好,风采不减当年。我还记得第一次知道你就是因为《牡丹亭还魂记》,那时我还一文不名,刚到上海,看的第一场电影就是《牡丹亭还魂记》……”

他嘴上说得含情脉脉,却开始动手动脚。傅小姐有些慌,许先生的倒台对她来说有好有坏,好在她终于摆脱了这个特务头子,坏在没了这个特务头子的震慑,原本对她还待之以礼的董先生一天比一天放肆起来。这几个月她一直努力躲着他,没想到他不识趣,竟闹到了后台来。

董先生满嘴的酒气就要喷到她的脖子上,却突然僵住,一只有力的手攥着傅小姐的手腕将她拉出来护在身后,一支乌黑的枪管顶住董先生的太阳穴,林羡鱼再次救了她。

董先生连滚带爬地跑出后台,傅小姐心有余悸,她问林羡鱼:“万一他报复你怎么办?”

董先生的生意做到如今,也是有些许人脉的,怕只怕他对林羡鱼怀恨在心。林羡鱼收回枪,望着董先生背影的眼睛里有些许阴鸷:“没关系,我不怕他。”

很快,董先生就在生意上倒了大霉,传说他在滇缅线上搞走私,被政府查办了。

从那以后,董先生再也没有出现在傅小姐的面前。傅小姐隐约觉得这事应当与林羡鱼有关,他的性格向来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她不由得想起那年在上海,他为脱身甘愿受胯下之辱,如今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只能含恨受辱的年轻人,他有了权势,会主动出击去剿灭潜在的危险。他如同自己的名字,不管骂名,食腐前行,只为了心中那比尊严和血性更重要的东西。

董先生倒霉后,傅小姐很是清静了一段时间,与她有交往的异性似乎只剩下林羡鱼。他们之间的交往说不上来算什么,似是君子之交。不过偶尔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林羡鱼出差外地回来常送她些小礼物。她也会回赠,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9月13号是林羡鱼的生日,从1942年认识至今,林羡鱼终于提出一个稍显唐突的请求,他请求傅小姐去为自己庆祝生日,且地点是在他的家里。

“就请了我一个?”傅小姐问。

林羡鱼点点头:“就请了你一个。”

如此说来,算是孤男寡女了。傅小姐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好。”

晚上,因为某些原因她去得迟了,到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

来开门的是林羡鱼,这是傅小姐第一次进林羡鱼家的家门。她不晓得他竟然是一个人独居,家里连个仆妇都没有。

今晚的林羡鱼也很怪,他领着傅小姐坐到餐桌边,说了一句“稍等我一下”就上了楼。傅小姐百无聊赖地看着桌布上被火烤得滋啦啦的棉线,她等了好久,楼梯上终于传来脚步声。

她抬眼看,吃了一惊。从楼梯上下来的林羡鱼,画着戏妆,穿着戏装,那是《牡丹亭还魂记》里柳梦梅的装束。他走到她跟前,笑容里有些孩子气的羞赧:“看多了你演的戏,你却没看过我演戏,今天我演一段“牡丹亭”给你看,请多指教。”

他唱的是《拾画》。

“可记得,牡丹亭畔曾相识,我与你,自定终身在柳树下。

“谁知匆匆一梦醒,从此茫茫各天涯。

“我离别家乡把你访,天作美,今朝巧得小姐画。”

他曾是军人,气质刚硬,唱这小生,真是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傅小姐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扑哧”笑出了声。

唱罢,林羡鱼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傅小姐,我这柳梦梅,配你杜丽娘,你说好不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傅小姐没有回答,半晌,她从手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红绒布方盒,打开来,里面一枚钻戒闪着刺眼的光芒。她说:“今天我来晚了,是因为来之前,赖先生突然派人来见我,送了我这个。”

赖先生……林羡鱼的上司赖先生。

走了姜先生,还有许先生和董先生,倒了许先生和董先生,又冒出来个赖先生,名伶们身边总是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先生傍身。过了很久,林羡鱼问:“你打算怎么办?”

傅小姐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林羡鱼也沉默了,赖先生比以往的每一位先生都要更难缠,他对傅小姐有多大的兴趣,肯为她付出多少心力?他甚至不知道,赖先生是什么时候盯上傅小姐的?

很快,林羡鱼就知道了,赖先生对傅小姐,可以说是志在必得。

生日后不久的某一天,林羡鱼突然被赖先生叫过去。赖先生给他布置了一项任务,这任务是,逮捕傅小姐的前夫姜先生。姜先生的罪名是走私和通共,有证据表明他在滇缅线上偷偷运送军用物资给延安方面。

林羡鱼几乎哑然失笑,姜先生通共?那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姜先生会通共?赖先生这理由找得未免太可笑了些。

赖先生的打算是,在姜先生回重庆时将他一举捕获。但非常不巧的是,他们竟然没有在机场截获姜先生,这落魄纨绔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像一滴水一样融进了山城的人群里。

于是只好设关卡盘查,势必要将这狡猾的通共分子抓获。

但姜先生到底还是成功逃走了,不仅是他,连傅小姐都一并失踪了。

傅小姐失踪于1944年的重庆,人们最后见到的是她的汽车。据说最后见到她脸的人是一个军统特务,傅小姐乘坐自己的汽车去附近乡下,经过盘查关卡时照例要接受检查,检查她的是在那关卡负责盘查的特务。那特务仿佛与她相熟,问了一句“傅小姐好”,探身向车里望了一眼便放行了,车子摇摇晃晃地驶离了重庆。从那以后,重庆再无人见过傅小姐。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猜想,姜先生或许就是躲在那部车里逃离了重庆。

1952年,这个猜想终于在当事人那里得到了验证。姜先生出了一本回忆录,在回忆录里详细描述了当时逃离重庆的场景。

“我打扮成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在车里,秋荻在前面开着车,我们都很紧张,心要蹦出嗓子眼来。如果被发现,我们就全完了。”

“我很确定,那特务认出我来了,那一刻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谁知他竟放过了我们。他盯了我足足有一分钟,才缩回头去,喊了一声‘放行’。他是个良知未泯的特务。”

那良知未泯的特务,正是林羡鱼。

姜先生没有在回忆录里写出他的名字,林羡鱼真感激他。

后来关于姜先生的事情越来越多地被披露出来,人们知道了一个与花天酒地的落魄纨绔全然不同的姜先生,知道了他是怎样以这些作为伪装,周旋在重庆、云南与延安之间的。

关于姜先生和傅小姐的后来,后来他们去了中国香港,兜兜转转,还是旧鸳鸯。他们在中国香港做了生意人,姜先生研制出一种香水,就叫秋荻牌。他们后来的日子很恩爱,姜先生曾为他所谓的理想和主义做戏,亏欠过傅小姐良多。现在他只做傅小姐的丈夫,其他一概都不再管了。

这些,都要托赖那位“良知未泯的特务”。

良知未泯的特务林羡鱼后来总是梦到傅小姐离开重庆的那一天,在车里看到姜先生的那一刻,他心里闪现过无数的念头。他知道,只要她的车子离开这道关卡,今世今生,他或许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看见她。

他想起自己向赖先生进言,搞垮董先生的那个下午。

他想起自己偷偷去找赖先生,向赖先生披露许先生私藏原本应被销毁的一车旧钞的那个黄昏。

他想起自己刚来到重庆,在别人的引荐下去见许先生,一脚踏入为人不耻的特务一行的那个清晨。

他想起更早一些时候,自己在战地医院醒来,得知战友已死亡殆尽的消息,沉浸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之中,心中浮出的那句话:要活着,活着才能去找她。

这一辈子,一步步走到如今,撕碎尊严,泯灭血性,全是为她,不是为命。

而现在,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留住她。只要留住她,就是留住了希望。他可以想法设法,像当初搞垮许先生和董先生那样搞垮赖先生,可能时间会久一些,但也不是没可能……

到那时,他还可以同她——你梳妆我调脂粉,你烧香我祈苍穹,你作画我碾朱红,你弄箫我拨弦弓。

早在抗建堂里,他对她的野望就已经借春香之口说出来了。

他闭了闭眼睛,睁开的时候已经做了决定,然后他抬起手:“放行。”

她的车子重新发动起来,他望着车子远去的背影,僵立成一座石像。

石像忽而一动,那远去的车摇下了车窗,从里面探出一张俏丽的面孔,那面孔的主人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抚平了林羡鱼心中所有的躁动。

至少,她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足以慰藉他此后的半生。

晚年里,林羡鱼只看一部电影,修复的1935版电影《牡丹亭还魂记》。他反复看,就像是回到了1935年的时候。

1935年,《牡丹亭还魂记》在上海公映,傅小姐十七岁,林羡鱼十三岁。十三岁的小乞儿捡了一张电影票,兴冲冲地去电影院看他人生中的第一场电影,却被势利眼的检票员推搡在地。好心的女主角傅小姐恰巧看见了这一切,她把他从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扶起来,带他到售票窗口,重新买了一张票,又解下手绢为他擦了擦脏兮兮的手和脸,将票塞进他的手里:“去检票吧。”

她的吴侬软语真好听,她的一双柔荑真暖和。

他愿她的声音永远温软,双手永远温柔。他曾希望,他能有能力让她的声音永远温软,双手永远温柔。但这份温柔若他不能给,别人能给,也总是好的。

有时候林羡鱼想想,自己这辈子仿佛没做过什么好事情,这全是因为傅小姐。倘若没有遇见傅小姐,他大概会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混混沌沌过活,说不上好坏。

有时候林羡鱼想想,又觉得自己还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情的,在姜先生的事上。然而这也全是因为傅小姐。

这一生,坏也是为着爱她,好也是为着爱她。

《牡丹亭》里,爱情可以使生者转死,也可以令死者还生。

可惜他在牡丹亭外。

牡丹亭外,爱情让他从好人变坏,又从坏人变回一瞬间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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