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艾松青也拿着同样款式的毛巾,她摸着下面的那一行小字轻轻念白。
念念此刻还在桌前,抓紧睡前的最后一点时间画画——她今天跟着艾松青学了好一会儿瑶琴,又跟着柏灵一起去接了那些年轻的大姐姐、小姐姐们。
这些小姐姐就住在她们的楼上,有个白胡子老师傅今天教了她们一下午怎么唱歌。
说是唱歌可能还不准确,因为吴师傅今天只是教了她们一些吊嗓的窍门而已,所有人跟着师傅一起啊啊啊啊,这让念念觉得有趣极了。
虽然去不了乐坊,但她怀着满腔的热忱留了下来。
湖字号的女孩子们有人认出了念念,认出了这个在湖字号里只待过半个晚上,然后就被杨老板不知送到哪里去的小姑娘。
她们趁着闲暇围住了念念,仔细问她在兰字号里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念念先是说了许多高兴的事情,而后又忽然想起母亲不会再回来,再次哭得无法自已。
众人七手八脚地想给念念擦眼泪,梨园的师傅却拦了下来。
他抱起念念,让众人好好听听小孩子是怎么哭的。
老师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引导众人来看念念的肚皮、咽喉,分析起念念是怎么呼吸、怎么张嘴、发声的位置是在什么地方……等等。
众人听着听着,恍然大悟——要不然怎么小孩子哭起来不费嗓子呢,原来是年纪越小,越懂得“用气不用力”的精髓。
念念一边哭一边听,最后反而被老师傅的一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哽咽着擦了擦眼泪,老师傅这时才把孩子重新放了下来,她又重新回到这些湖字号的小姐姐们当中去。
入夜以后,念念跟着艾松青一道,去给这些住在楼上的小姐姐送饭……这一天下来,可谓是过得相当充实。
天完全黑了,柏灵终于也再次回到了这间小屋里,她还没有坐定,念念就抱着自己今天的画作来找柏灵。
她一张口,柏灵就是一愣,“念念嗓子怎么哑了?”
一旁艾松青笑起来,“还不是吴师傅夸她哭得好,哭得洪亮,结果念念在楼上嚎了一下午,嗓子就冒烟了。”
柏灵哈哈大笑,在念念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小孩子的嗓子也会哑的呀,你这到底是嚎了多久啊……”
不多时,三人一起到院子里架火盆,给宝鸳烧念念今天的绘画日记。
念念靠在艾松青的怀里,看着柏灵一张一张地把宣纸放进火盆。
“你发下去的那些毛巾是什么意思?”艾松青轻声道,“我看每条毛巾上都写着‘带好毛巾,不要惊慌’,是有什么说法吗?”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柏灵答道。
艾松青笑起来,“我不信……你才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柏灵也笑,她的脸被火盆里的火焰映成了温柔的橘色,但说起这个话题,柏灵自己也觉得心里升起些微的暖意。
“其实是我以前看过的一个话本里的。”柏灵沉吟了片刻,还是笑着把书名给说了出来,“银河漫游指南。”
“天上的银河吗?”
“是啊,”柏灵笑着道,“有人幻想在未来,或许有一天人能飞去天上游赏,这本书就是讲在群星中漫游的故事。”
艾松青叹了口气,“你真的花了很多时间去看这些神魔故事啊……”
“没有神仙。”柏灵轻声道,“故事里,那些星星上并没有住着神仙人。”
“……那住着谁?”
“住着和我们一样的普通的人。”柏灵轻声说道,“书里说,如果一个在群星中穿行的人,随身带着毛巾,那么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一个值得被认真对待的人。”
艾松青微微颦眉,“……为什么?”
“因为,当一个人在广袤的星河里游荡,他势必会碰见许多可怕的困难和危局,如果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仍然能弄得清楚自己的毛巾在哪里,就说明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理性。”
柏灵忽然笑了一下,她迅速地垂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后又将一张念念的画投进了火里。
“有人说这是写书人的讽刺,讽刺那些装模作样的繁文缛节……但我喜欢这个带好毛巾的说法。”
这样的谈话对念念来说太多艰深了,她调整了一下自己在艾松青怀里的姿势,翻身把头靠在了艾松青的肩膀上。
在漆黑的夜空中,忽地一点星火在念念的眼中升起。
它无声地绽放在南方的夜空中,然后化作无数星雨。
在柏灵和艾松青回望以前,念念已经笑了起来,她指着远天的一角,高兴地喊了出来。
“烟花!是烟花诶!”
柏灵的艾松青循声而望。
那并不是普通的烟火,它没有绚烂的颜色,也没有接连不断上升的火团。
只有一颗白亮的光球在夜空中爆炸、开裂,照亮了那一隅的夜空。
柏灵将手里剩下的画全部放进了火盆里,在看见它们迅速被火舌吞没之后,立刻带着艾松青和念念回了屋。
此刻,所有还在街巷、城楼上的人,都看见了那颗冉冉升起的星火。
街巷上响起接连不断的传令。
“去南门!!”
“去南门!!”
“去南门!!”
街道上还在各自坚守的巡逻兵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他们之中有人高举着火把,所有队伍都加快了在各个街巷里巡逻的速度和频次。
而另一部分禁卫军和锦衣卫则沉默地潜伏在平京城的各处水井旁。
——在他们接到的命令里,明确地提及一定会有人趁乱出击,一经发现,立即诛杀。
骇人的号角声穿透浓厚的夜色从南方传来,如同鬼怪乘着这一晚的长风飘然而至。不少百姓悄然点灯,开门向外张望,然而随即就被外头的巡逻队呵斥关门。
奔袭的脚步声、城楼上的猎猎鼓声、不时传来的叫骂和犬吠,共同闯进了人们忧心忡忡的耳畔。
六部的值房,仍在守夜的官员也都走出了各自的房间,人们望着南方的夜空,带着几分不安窃窃私语着。
孙北吉也慢慢走到人群之中,张守中回望,“阁老,果然是在南方。”
孙北吉目光平和地点了点头。
这又是一次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