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叔,你暂且将东西运往库房,我回头再找你。”
马车在张府门前停住,还未等车安稳,张韬便从车上跳了下来,在张蛋儿的带领下,朝着西厢房奔去。
“二哥现在应该很忐忑吧。”奔跑途中,张韬暗暗想道。
为了孩子的出生,张韪已经月余不曾交游。正常情况下,在他这个年纪,孩子应该有好几岁了。他平日里不停地被母亲催着生养,今日可算是有个交代。
刚刚来到西院,却被下人挡在了外面。原来是母亲刘氏吩咐下来,为了防止惊动胎儿,闲杂人等一干不得入内。
当然,这所谓的“闲杂人等”不但包括府中的下人,还包括二哥张韪以及侄子张舆等人。母亲刘氏则在婢女的搀扶下,留在了院内。
这个时代,卫生条件很差,医疗技术也不如后世那般发达,所以妇人生产极其危险。往往不是孩子保不住,就是大人保不住,甚至多数时候母子俱没。
当初从母亲那里隐约得知,自己上面还有一个大哥,便是出生时没有救活。所以为了纪念这个没能成长的孩子,大哥字“彦仲”,意思为“长得帅气且有才华的老二”,而二哥字“昌叔”,则是“说话得体且能光大门楣的老三”,至于不存在的“某伯”,便是夭折的孩子在张家存在的唯一印记。
在夭折率居高不下的年代,妇人生产可以说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所以往往会被认为是不洁,男人多数时候必须采取回避的态度。
在此之前,孕妇不能在家中生育。
后汉王充在《论衡》中便记载,孕妇产期临近,家人便会在坟墓或者道路旁边,搭建一座草棚子作为临时产房。在分娩前,将孕妇移入其中,生下孩子满月后,才可以将孩子抱回家住。
回想前世小时候,他曾经天真地问爷爷自己是从哪来的。不仅爷爷奶奶,即便是妈妈也会调侃似的告诉他,“你是从路边捡来的”。
穿越以后得知这个忌讳,他才恍然大悟,孩子生在路边的临时产房内,可不就是“在路边捡的”吗?
很多看似莫名其妙的风俗,往往成百上千年,依旧能够顽强地保留下去。
只是经过三国乱世,人口急剧减少,无数家族断了传承,为了能够安稳的继承香火,孕妇才开始逐渐在家中生产。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与家族的香火比起来,“不洁”与“血光之灾”又算的了什么?
张韪在庭院之外焦躁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往院内瞧去。虽然隔着院落看不到什么,却惟其如此,才能让他稍稍心安。
鲜于氏平时性格急躁,与二哥平静如水的性格正好相反。大嫂身上的“温良恭俭让”等诸多品德,在她身上几乎难觅踪影。小两口也是偶尔闹着矛盾,但从今日的表现来看,只怕二嫂在二哥心中的地位也很重。
众人屏气敛声,全神贯注地看向西院,而西院中则传来鲜于氏痛苦的叫喊声。约莫过了两刻钟左右,房间中方才突然传来“哇”地一声哭喊,紧接着变成一串嘹亮的儿哭声。
幼儿哭声虽惨,院落中的众人却如释重负,相继露出一阵安慰的笑容。一名稳婆打开房门,快速地跑到刘氏面前,满脸喜色道:“恭喜主母!恭喜二公子!是个千金!”
刘氏之前一直屏气敛声,此时闻言,不由瘫痪在婢女怀中。
“主母!主母!”
刘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她对着心腹婢女道:“吩咐下去,让府中上下人等稍后到管家那里领赏。”
张韬听到稳婆的报喜,对着张韪拱手道:“二哥,恭喜了!小弟稍后有礼品送到,以后可要对二嫂好一些,莫要再给人家脸色看。”
“你这小子,人小鬼大!”张韪擦了擦额头汗水,对着幼弟笑骂道。
此时张韬才发现,二哥锦袍之外白气外冒,他由于提心吊胆,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又通过体温的蒸腾,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阵附体的雾气。
如今大哥的儿子张舆已经七岁,二哥也生下了一名千金。日后等自己成家立业,只怕张家也该到第四代了。只是与别人家相比,张家确实子息不旺。别的不说,只说仆人张孟,年纪与父亲相差不多,如今四个儿子都有子女了,甚至过几年他的长孙张蛋儿也要成家立业。
也难怪母亲经常念叨二嫂,催他们早日生孩子。
张韪冷静下来,才看向幼弟,柔声道:“这段时间我在家中也不曾注意你,莫要为了石季伦那点蝇头小利,丢了大好前程。这个世道,始终还是需要走上仕途,才能够修齐治平。”
“二哥,这些话莫要讲与我听了。”张韬挖了挖耳朵,示意自己听的实在太多。他扯了扯张韪的衣袖,低声道,“二哥,你我既是兄弟,哪有小弟发财不管兄长的道理。回头我让孟叔送二十万钱给你,要不要?”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兄看顾于你,完全出于兄弟情义,何曾想过要得到什么钱财。”张韪面色不豫地看向张韬,转身欲去。
“二哥,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所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小弟这财来的坦坦正正、明明白白,可不是小人所为。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国子监的辟雍之内,也有子贡的塑像。小弟虽然年幼,也知这位‘家累千金,亿则屡中’。你总不能说这位也是小人吧。”
张韪惊讶地停住脚步,转身道:“阿韬,你已经让二哥吃惊了很多次。有时候二哥会想,如你这般聪慧的人物,真的只有五岁吗?”
他指着不远处的张舆,缓缓道:“一个人的才能,如阿舆那般,才是正常的。而你,若非我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相信,一个年仅五岁的孩童见理如此明远。我与你大兄不如你远甚,只希望你以后莫要自矜才能,固步自封。”
“那这二十万钱……二哥要还是不要?”
张韪看了张韬半晌,嘴角方才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既然钱来的如此清白,二哥如何不要?”
“二哥!”
此时此刻,张韬看着二哥充满理解与肯定的眼神,一瞬间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有个理解自己的亲人,真好!
然而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却见一人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张韪看着来人,不由皱着眉头道:“他怎么来了?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张韬也看了过去,却是认得那人。乃是姐夫家中的管家,名叫卞山。
张韬上面有个姐姐,名叫张柔蕙,取自《诗经·大雅·荡之什》篇中的“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所以小字又叫“蕙娘”。
前年的时候,姐姐以十六岁的年纪嫁给了济阴卞氏卞统之子卞粹。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个姐姐确实人如其名,为人温婉贤淑、知书达礼。
济阴卞氏乃是兖州有名的家族,家在济阴冤句,由鲁郡卞县迁移而来。济阴卞氏虽然没有什么出名的人物,然而作为本地大姓,一直传承久远,加上近世子孙众多,已渐成卞氏大宗。
倒是卞氏得姓之地卞县,却由于种种缘故逐渐凋零。
单纯就卞氏来说,名气最大的还数琅琊开阳卞氏。在曹魏时代乃是“三后之族”,分别为曹操的老婆武宣卞后,高贵乡公曹髦皇后以及魏元帝曹奂皇后。
武宣卞后为曹操生下了曹丕、曹彰、曹植、曹熊四个儿子,所以琅琊卞氏能够与国同休。只是武宣后出身娼家,实际上琅琊卞氏已经与寒门无异,哪怕成为三后之族,也并没有男子能够将家族基业发扬光大。
相比之下,济阴卞氏倒逐渐有了上升的趋势。
卞统当前作为琅琊內史,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尤其姐夫卞粹卞玄仁,其才华最为突出,号称“卞氏六龙,玄仁无双”。
当初姐姐出嫁,卞粹前来迎亲,为卞家前后张罗的便是这管家卞山。兄弟俩见到此人,不由面面相觑,却不知此番前来张家所为何事。
那卞山在张府下人的引领下进入院内,走到刘氏面前递上一封信,面色恭敬道:“小人卞山见过亲家主母。”
刘氏接过信,疑惑道:“可是我家蕙娘出了什么事情?”
“小人前来之时,主人特地吩咐,事情原委尽在信中,亲家主母一看便知。”
刘氏打开信笺看了半晌,突然之间惊叫出声:“此事果真?”
张韬与张韪兄弟当前均在庭院,闻言不由上前一步,急忙问道:“母亲何时如此惊慌?”
刘氏一手将信递了过去,一手不停地拍着心口,满脸喜色道:“你自己看吧,总归是上天保佑,让我的蕙娘平安无事。咱们张家,今日可真是双喜临门!等你父亲回来,一定要好好庆贺一番!”
张韪抬手看了看信的内容,方才笑道:“这事可真是巧了,没想到蕙娘倒是走到我的前面去了。父亲若是知道,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张韬由于身高太矮,垫着脚扒着二哥的双手,还是看不到信的内容,当下埋怨道:“二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母亲与你这般高兴?”
刘氏一把拉过张韬,和蔼地抚摸着他,轻轻道:“你姊姊给你生了一个外甥!”
张韬听后,放开张韪的双手,摇头苦笑道:“这可真是……时间过得真快啊!”
恍惚间,他似乎想到了自己当初出生在张家时期的模样。那个时候姐姐年方十三,大哥也刚刚成亲没多久。如今岁月湮留,二人都有孩子出世了。
一日之间得知多了一个侄女一个外甥,不知怎地,张韬的内心反而五味陈杂起来。
刘氏看着他,轻笑道:“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小郎你却在想些什么?”
“孩儿在想念姐姐,却不知何时才能去姐夫家中走一趟。”
“待年后你外甥的满月宴,你便随你大哥一起过去吧。到时候也把你姐姐接回来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