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夕淡淡地看着她完美无瑕的侧颜,金线繁绣的广袍下伸出纤出有骨节的手指指向桌前玉盘,声音有些微沉地道:“阿梵真的快乐吗?这些陈器旧茶也是阿梵所欣喜之处?我见着你身边的佣仆,也比姬府消失了大半数。”
姬梵愣了一下,是的,自从她生病一直未好,她用物置器,衣食住行,包括她身边的人都开始慢慢减少,有的人,是自己觉得跟在姬梵身边没有前途,拖人找关系调回了老宅,有的人,则是姬府中有人瞒着姬霜做下的些许手段……
姬梵看着身边正跪着的绿柳,笑得如沐春风说:“夕哥哥,仆人其实只要有一个就够了,有了绿柳,我就什么也不担心了。”绿柳半跪在一旁,本是唯礼低首,听了眼睛瞪大,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主人的眼睛满是惊讶,自然,也有着无法抑制的激动与感激。
姬梵看看身边的仆人,其实她一直都懂这些从仆们的心思,若说前世里十三岁的她不懂,那么经历过深宫的她还有什么人性是不能明白的呢?她一直都很好说话,但并不代表她是个柔弱可欺的主子,而且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没有仆人敢对她稍有懈怠,在这个时代,主就是主,仆,就是仆,这些还留在她身边的仆人们,实际上也是经过筛选姬梵认为可以留在身边的老实听话之人。
而且,仆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根本没有那么重要的。
姬梵低低地说:“夕哥哥,上个月通州大旱饿殍千里,人人都吃土为生,哪怕是县官,都是吃草裹腹,听说难民潮甚至都快来到了京都……阿梵如今跟他们那些人比,已经置身天堂了……”
晏夕没有说话,沉沉地看着她。
姬梵唇边勾出一抹苦笑,低声说:“也许,会有人说,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一出身就是贱民,而我们这种世家贵女,一出身,就是天上的明珠,可是,夕哥哥,说这话的人从没有想过,其实,我们都是人,为何会这种差别呢……”
晏夕觉得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女孩超出了他的认知,浅显温怯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通达如明镜的心,她淡淡地说着超越她这个年龄她这个身份的话,她的语气说得没有一点年稚少女对这个世道的愤怒与不满,而是平淡中带着无奈。
他心里浮现出父亲的一句话:一个人从少年蜕变成年,就是从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无力”开始。
姬梵看似天真,实则对这个世间看得很透。
“我想着,说这些话的下人,心里说不定是不认同的,也是不甘的,甚至可能全天下的平民心底深处都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个世道才这么乱,这些国家才连年发生战争,霜姐姐说了,乱世要来了,陈国要打过来了,而那一天,大概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世女明珠了,大家,可能都只是战火下的鬼魂或是尘土……”姬梵目光遥远地说。
晏夕淡淡地说:“阿梵,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的,你若不相信别的人,甚或……是你的家人,而我,依旧可以尽我的全力去保护,维护我的承诺……”
姬梵看着他,目光有些深沉,也有着颤动,轻轻地说:“我知道,夕哥哥。可是世间之事,总是说不得的绝对,我想着自己能生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寸土之地容身,已是人生幸事了,再奢求别的,可能……也只是奢求了……”
她抿了抿唇,双手相击两下,绿柳迟疑了一下,从房间里拿出了两个白玉匣子。
晏夕淡淡地看着她的举动,没有多问,两人就在晚风的轻轻拂动中,静默地相对,姬梵鼓起勇气抬头看了晏夕一眼,又害怕地低下头不再看他,拿出其中一匣玉盒,打开后转向晏夕,道:“这是紫英丸,对肺疾有奇效,我找到了一个古时的奇方研制的,而且也经人试过药,效果很是不错,这是我之前跟夕哥哥所说的送予你并换取一个要求的礼物,现在送到了你的手上,你可以拿着这药给旁人试过,有了效果觉着安全了再给令堂服用,方子,我也一并放在了盒子里。”
这个方子实际上是姬梵根据怪老叟前世在嘴里叽里咕嘟地念的方子,再与收集到的多本古典医书相结合,精心研制的药丸,在几个肺疾病患身上用了此药,发现效果奇佳。
晏夕目光闪了闪,沉吟了一下,笑得很是温柔地说:“谢谢妹妹,劳梵妹妹废心了。”遣人收下了盒子。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默默地等着她揭开另一只白玉盒子里的秘密……
姬梵沉默地看着白玉盒,挥挥手,绿柳带着所有的下人离开了三丈之外,在远处草地中站立等候吩咐,
“我做为姬家嫡女,平盛年代,最大用处的地方就是嫁予他人,做为男人辅妇,家宅室院尘尘马马絮事余生,可是如今乱世将至,我又能如何呢?姬梵只一个小小弱女,身无长技,夕哥哥若不嫌弃,我想将母亲留给我的嫁妆置产于锦州城,阿梵不求有巨大利润……”姬梵顿了顿,打开另一只白玉盒,那里是厚厚一沓的地契店契,母亲世家出生,死后留了不菲的嫁妆给她,前世里被何家吞了去,如今的她也却是不会那般束手待毙了。
“听说幽州龙溯河边草场茂盛,前几年我遣母亲的旧仆帮我去那买了几块草场,听那里下人说马队镖行之业刚刚兴起,晏氏的商行想买我名下的草场,我想着无需高价转卖,甚至我可以拿出大笔银钱入股晏氏的这笔生意,分成与红利按晏氏的规矩小部分占比也行,所有运作我都不会过问,生意开始几年更不需要有红利马上入帐,不知道夕哥哥会不会同意?如果同意的话,请向长辈们保密我的身份。”
晏夕看着白玉盒中的银钱,这个盒子里的金钱在如今世道大致可以买下一座小城,或是上万名奴仆,如果这笔钱要投进晏氏刚开始做的那笔生意里,是绝对对晏家很有益处,做生意总是不会嫌钱多的,何况是前期投资巨大的这种生意……
但是一切都太诡异了,姬家的嫡女抛弃所有房契地契商铺,把所有的嫁妆都投入晏氏刚开始做的这笔生意里,甚至她都不知道这笔生意的前景与未来是什么,她就一股脑里将所有的身家投了进来,而且提的要求极低,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会做前期的几步动作,遣仆买地,坐等晏氏商行来谈,甚至她可能隐隐约约知道晏氏家族极其重视这门生意……一切的行为举止都很难猜测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