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
一日的奔波,夏珺终于站在了这高大的院墙前。
与一年前她离去时相比显出了些如老人般垂垂暮年的颓势,时间其实说长不长,只是没了人迹,便多了些萧索。
又是深秋。
夏珺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到年少时的梁景行,也是深秋。
梁府的大门紧闭着,锁头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灰,门的四角也有了蛛网。
盛极一时的豪门贵府,衰败不过白驹过隙。
夏珺驾轻就熟地来到东北角,纵身一跃,翻过墙头,落于半人身高的杂草丛中。
清欢阁的整个院子都长满了杂草,如同丛林一般,正值深秋,草木枯黄,歪歪倒倒,夏珺踩踏在厚厚一层如棉花般的枯草上行进,向前院正殿走去。
果不其然,夏珺看到一个身影站在正院的一棵树下,那是她以为梁景行死后亲手所植的柳树。如今树已过人高,光秃秃的枝条无力地垂着。
树下之人望着这棵树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他的身形单薄清瘦得如同一张白纸,脸苍白得可怕,连唇色也几近透明。
听到声音,他转过身,见到夏珺,露出了笑容,恢复了夏珺记忆中那温和而儒雅的模样。但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如今的笑容不会再让她感到如沐春风,而是陌生而遥远。
“你来了。”梁景行开口道,又回头去拨弄枯黄的柳枝,“你在信后面所写我走之年所植柳树,便是这棵吧?”
“是。”夏珺简短地答道。
夏珺一开始的打算是见到梁景行,便要为陆萧然报仇。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那种神情,那个笑容,不知为何,手仿佛千斤重一般,无法拔剑,更无法刺向他。但她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她并不是来追忆往昔的,因此也不愿多聊过去的事情。
“珺儿,你恨我么?”梁景行突然问道。
“你说呢?”
“你知道兄长过世之前将我叫去病榻边对我说了什么么?”梁景行转过身来,面对着夏珺。
“他让我不要参与梁氏一族的事务,更不要加入江湖门派的纷争。说我如果不想接这样的担子,就直接拒绝。”
梁景行对梁仰止临终前的叮嘱依然铭记在心:“景行,我过世后,族里一定会逼迫你继承大业,将你推向不愿走的路。你一定要拒绝。我只愿你,一世安稳。”
但他没有听从兄长的指示,因此也没了一世安稳。
“可你不但参与了,还泥足其中,做下这许多错事。你对得起大公子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可以寄情于诗词书画,那整个梁府呢?又由谁来承担呢?”
“但你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而不是这种激进不择手段的方式振兴梁氏一族。”
“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方式,父亲与族人为我选择的方式是入赘名门。”
“什么?所以,迎亲确有其事,只是你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假死再暗中布置自己的计划。”
“是的,这是我推掉这门亲事的条件。”
“难怪老爷不让追查你的坠崖事件。可为什么你要......”夏珺正想询问原因,迎面对上梁景行的目光,她瞬间读懂了里面的含义:为了她。
“珺儿,留给你的信上并不是诳语,我是真的想,完成了家族之事后,能够回到你身边。只是...咳咳咳...”梁景行话没说完,便猛烈地咳嗽起来,似乎很严重的样子,腰也弯了下去。
夏珺下意识地想上前拍抚他的背,但手停在了空中,脚下也无法挪动半步。
“你也看到我现在的情况了,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去按部就班地完成计划了。”梁景行咳嗽完,直起身继续说道。
“所以你开始不择手段,包括设计暗杀闻道大师,就因为他是剑宗,想要夺回梁氏以前的剑宗之位?”夏珺觉得这一思维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他凭借光明正大地挑战打败闻道,尚无可厚非,以这样的方式,只会让江湖之人诟病,对梁府并无半点好处。
“不只是这样,杀他是因为兄长。我一直觉得兄长的疾病来的蹊跷,后来有了可支配人手之后派人暗地查访,才知闻道怕梁府在兄长的率领下再次崛起,夺了他剑宗之位,才会串通宫里的太监下此毒手。”
梁景行这一番话让夏珺惊骇不已,又为年少有为、天生英才的梁仰止感到痛惜。为了一己私利,闻道这样表面德高望重的长者居然会对一位弱冠之年的后辈下手。她不是菩萨,不会劝说梁景行原谅,换做是她,只怕也会反击报复。她突然能够理解梁景行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了,但也仅限于此事而已。
“那萧然呢?他总是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他又是为什么?”夏珺冷冷地问梁景行。
“我只是想利用他让你离开叶空城,因为我见不得你与他在一起!”梁景行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冲着叶空城去?是觉得实力不够打败他么?所以才会没担当地选择了一个弱者!”夏珺毫不示弱,直斥梁景行的欺软怕硬。
夏珺的斥责声未落,梁景行突然一口鲜血吐出,整个人也摇摇晃晃依靠在树干上。夏珺霎时住了声。
“我确实...确实打不过叶空城。”梁景行神情暗淡起来,“因为我...我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因为你以那样的禁术习武,走了歪门邪道,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夏珺知道,那样的禁术,连身体强健之人尚且会元气大伤,更何况梁景行这样从小体弱被判定不适宜习武之人,简直是饮鸩止渴。
“我知道那是歪门邪道,我也不耻我的做法,但是...我无路可走。”梁景行缓缓坐在了柳树下,眼神里满是无奈与哀伤,“因为,我是梁府独子啊...”
夏珺看着他,没有说话。她想起来梁仰止过世后的那段时间,她常常能在梁景行的眼神里看到这样的情绪。
“我想寄情诗画,与你相伴终老,我也不在乎锦衣玉食、高官厚禄。但我并不是一个人,我若是抛下一切,梁氏一族加上下人们上百人怎么办?所以我迫切想要扭转颓势,振兴家族,完成我的使命,然后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我似乎没这么多时间了,而你,身边也出现了别的人...”
“这并不能洗清你的罪责。每个人生来都有无奈之处,但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去害别人。”
“是的,我没有想要为自己脱罪。珺儿,还记得我欠你一个要求么,那日没有答应你,现在补上。”
梁景行在说这些话时,面容平静宁和,在秋日暖阳的映衬下,雪白的肤色透着微微橙光。
他又接着说道:“我答应你,杀了我。”
不知道为何,这明明是夏珺来此的目的,但此刻,他主动提出来,夏珺却迟疑了,退缩了,她的心跳得急速,她的手颤抖起来,迟迟无法拔剑。
“这不是你此行的目的么?我可是杀了陆萧然的人。”
想到陆萧然,夏珺确实无法原谅他。她手颤抖着伸向腰间的佩剑,缓慢地将剑抽出。看向梁景行时,他依旧在冲她笑着。
这个笑容......她不能......
夏珺手垂了下去,指尖已无力到握不稳剑柄,眼看长剑要从手里滑落。
这时,梁景行忽然起身向前一跃,只一眨眼的功夫,夏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的手被他捏紧、抬起,刺向前方,穿过梁景行的胸膛......
夏珺惊愕地看着他,看着他胸口处鲜红色血液渗出,渐渐染红了衣衫,一圈一圈......正如当时的陆萧然。
梁景行向后一个趔趄。
“景行!”夏珺反应过来,下意识上前扶住他,靠着柳树坐下,眼泪一瞬间涌出,“你这是做什么?”
梁景行背倚着柳树,脸上仅剩的血色在一点点流失,他大口喘着气,努力伸出手轻轻抹着夏珺脸上的眼泪。
“珺儿,不要哭,我身子已经不行了......早晚一死...但我想...死在你手里...”
“为什么...”
“珺儿,对不起。这一生,不能再陪你了,如果有来世...布衣躬耕...常伴...终老......”
梁景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夏珺露出一个笑容,一如年少时的和煦温暖,双眸清净如春水一般,仿佛在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
随之,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双眼也渐渐闭上,嘴角还依旧留着笑意,与陆萧然一样,好像只是在树下小憩。
夏珺好像整个人被撕裂了一般,她并没有解恨的感觉,也没有报仇的快感,她在树下抱膝坐着,头枕在两膝之间,眼泪化作泪痕凝结在脸上,眼神停留在梁景行平静的容颜上,一动不动。
如果他不是出生名门,如果他不是望族独子,是否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公子,景行去找你了,你们兄弟俩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他没有做到你的要求,请你不要怪他。我也没有履行对你的承诺,没能护他一世周全,你怨我吧...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夏珺的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
夕阳西下,天边一抹血红。
夏珺站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去。
在翻越围墙的最后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前院的柳树及树下的人已经浓缩为一团黑影淹没于逐渐弥漫的夜色中,只有巍巍的清欢阁矗立着,在夜影中显得孤寂而落寞。
人间有味是清欢。
夏珺还记得初至时,梁景行对她解释的殿阁名称由来。
景行,愿来世,你能出生寻常人家,无拘无束地体味这清欢。
景行,我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你,或许是你温润如玉的面庞,或许是你清风拂舒的笑颜,或许是你旷逸恬淡的神情,在这个人人追求以武服人的江湖,你执着地认为头脑是最大的武器。或许过了不知多少日多少年,记忆中的你,依然是站在柳树下那个清瘦俊逸的少年,带着温暖和煦的笑颜,是温文尔雅最好的注解。
萧萧黄叶落,寂寂西风凉,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