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湘州慕容山庄地界。
陈管家带着慕容清母女几乎是没有停顿地赶回慕容山庄。为了防止途中生变,他是将这母女俩绑了,一路押着回来的。
本就身负有伤的秦琴经过如此的舟车劳顿,又郁结于心,身体十分虚弱,就连慕容清也发了一场烧。可陈管家却视若无睹,只顾赶路。
待到慕容山庄下时,一行人却没有进入山庄,而是悄悄地拐去了一处山庄下街角边的别院。
在那个别院里,她们见到了本该躺在床上修养的慕容项。
秦琴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准备跟慕容项理论,却在见到人的那刻愣在了当场。不过才将近一月未见,眼前的慕容项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眼前的男人蜷坐在太师椅上,仿佛没有力气挺直腰背,那原本清俊的面容早已瘦得脱了相,脸色灰白,就连之前眉宇间那股子精神气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将死的枯槁之气。整个人如同那冬日里挂在枝头、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归土的木叶一般。
这哪里还是那个被人盛赞的慕容山庄嫡公子?
“慕容,你这是……”
“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这边秦琴开口问道,那边慕容清也惊慌出声。虽然跟着娘亲出逃,但小姑娘心里自然还是挂念着有血缘之亲的父亲的。即使被抓回来的路上折腾了些,可当下她一看见自己爹爹的这幅样子,哪还有半点怨气,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心疼,眼里蓄了泪,想要上前去。
慕容项抬起浑浊的眼,见到这两人又是惊愣又是慌乱的模样,却是轻轻一笑。
他怎看不清楚,面前这母女二人看着他的目光里,有同情。
同情?他堂堂慕容家的嫡公子,慕容山庄的下任家主,是江湖人人都要唤他一声慕容公子的英杰,会需要她们的同情?他不过是一时失运,中了毒。只要解了毒,他还是那个被人盛赞的慕容公子……
“咳咳。”慕容项咳了几声,努力坐直身子,陈管家见状想上前扶一把,却他被推开了。他抬头,看着秦琴她们,嘴里恨恨地道:“我怎么了?我不过是被那魔教的小人暗算了!这都是因为那魔教的衰魂续!都是因为那一群玄天宗的小人!怎么?你们见我这副样子,觉得我可怜?”
果然是因为玄天宗吗?秦琴微微蹙着眉,在心里默默地道,目光放柔了几分。衰魂续这种毒她知道,看着如今慕容项这幅样子,怕是已经命不久矣……
“慕容,你放心,我和清儿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既然他不久于人世,那么之前的那些恩怨都不重要了,秦琴想,只要他愿意,她和清儿会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好好陪他的。
“陪在我身边?想趁我在人世时多陪我些日子吗?哈哈!只可惜,我不用你陪。因为、因为我不会死!”慕容项听见这番充满柔情的话,却是冷冷地笑了起来,说到最后一句,阴狠的目光一转,看向一旁正泪盈盈望着他的慕容清。
后者被这么一看,身子突然一冷,往娘亲身边缩了缩。
慕容项继续笑道:“衰魂续是没有解药,但只要那药血之人以血换血,便能以命换命,我就能活下去!”
秦琴被慕容项这一笑吓住,听他这般说话,又顺着他可怕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女儿,渐渐反应过来。
药血之人……清儿不就是那药血之人吗?
“慕容项你疯了吗?”秦琴一把将慕容清拉入怀里,一脸不可置信地对慕容项喊道。
“呵呵。”看着秦琴这幅样子,慕容项却继续笑着。原来的慕容公子,笑容从来都是温暖爽朗,可此时的这个人脸上的笑却显得扭曲疯狂。
他单薄的身子轻轻颤抖着,道:“我怎么是疯了呢?药血之人,其血可融他人之血,且往往根骨奇佳,甚至能自愈轻伤,千人中难遇一人。而我身边,却正好有一个!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我的解药吗?这是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
“她可是你女儿……”
“她不是我女儿!”慕容项突然大吼着打断了秦琴的话。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扶着椅子的手微微颤抖,“她不过是你带过来的拖油瓶!”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听到慕容项如此说话,秦琴瞪大了眼睛,气愤又失望。
“当初是你说能给我一个归宿,给我未出世的孩儿一个家,我才嫁与你为妾。可这几年来你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淡……明明是你说不介意的!”
慕容项瞪着眼,反唇相讥道:“一开始我是不介意,后来我也确实是变了。可哪个男人能真的忍受着一个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你呢?你倒是从未变过,这么多年来,你心里还是只有他一人。那我呢?我算什么?”
“就算是我对你不住,可我原本也打算和你干干净净地分道扬镳。但你如今为了这么个卑劣的目的抓我们回来,简直是禽兽不如!清儿她就算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她也喊了你六年的爹!更何况,她还这么小……”
一旁的慕容清早就父母的争吵吓愣在了原地,原本扯着秦琴衣衫的小手不自觉地越攥越紧。
爹爹和娘亲在说什么?什么拖油瓶?什么药血之人?什么以血换血,以命换命?她不是爹爹亲生的吗?她不是慕容家的女儿吗?那她是谁……
“喊我爹如何,她姓慕容又如何?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慕容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看向一旁缩着身子、目光茫然的慕容清,那双浑浊的眼里带着嘲讽,还有几分辨不清的神色。
“当初要不是我,她怎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我本前途无量,自然还要活下去,而她正好就是药血之人,这都是命。如今就算是她,给我赔命了罢。”
他的语气没有方才的尖锐,而是平静了很多,声音不大,就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娘亲……”慕容清对上慕容项的眼神,那目光疯狂冰冷,让她如坠冰窖。她稍稍回神,小脸上满是惊慌的泪水,开口无助地唤了一声秦琴。
这一声,却把慕容项也唤回了神。他努力站直了身体,转身向管家吩咐道:“既然都说清楚了,你们还愣着什么,快动手!”
陈管家和那几个壮汉得了吩咐,就要上前。秦琴见状,立刻将慕容清护在怀里,朝慕容项大喊道:“慕容项!你好歹也被江湖人尊称一声慕容公子,是慕容山庄的继承人。怎么?难道你们百年声誉的慕容世家,就都是你这般自私自利的衣冠禽兽,是只顾苟活的败类不成?!”
护女心切的秦琴声音尖锐,话语狠厉,而慕容项此时最听不得这种话。
他还是那个慕容公子,只要活着,他还是那个人人称赞青年英杰!
这样想着,慕容项又催了手下人一声:“还不快点!”
那些壮汉中,有一个年纪稍长的本来还有点犹豫,听见慕容项在一旁催得越来越急,也只得压下心中的些许愧疚,跟着上去要把秦琴拉开。
秦琴本来就发着低烧,身上的伤口也还未痊愈,十分虚弱,此时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地护住慕容清,拉也拉不开。
屋内众人一时纠缠在一起,呼救、唾骂声不绝,而屋外的天空上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传出了隐隐的雷声。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慕容项是何时拿起的剑,待众人回过神来,已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秦琴捂着胸前不断渗出血的伤口,身子不自主往后退了几步,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项。
“不、我……”慕容项也是一脸惊楞,拿着剑的手不断在颤抖,原本灰白的脸色现在更是惨白,身子不自主地向后退去。
剑贯穿了胸口,秦琴感觉自己的力气不断在流失,终于再也站不住了,缓缓地倒在了地上。她微微歪着头,看着身前的慕容清,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却抬不起手,想说几句话,可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睁着眼,不肯闭上,她想看清自己女儿的脸,可视野里的光却慢慢暗了下去。
她要死了吗?不,清儿……她的清儿……
“娘亲?”慕容清喃喃地唤了一声,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秦琴,看着她眼中的光慢慢消失,却还是睁着不肯闭上。
地上的人儿已经没了气息,可小姑娘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她跪下来,小手摸上秦琴的脸,然后有摸到她胸口上的剑伤,似是想要堵住那不断流出的鲜血,而嘴里不断地唤着:“娘亲,娘亲。”
可是却没有得到回应。
她永远得不到回应了。窗外一道惊雷乍起,雷声哀鸣,震耳欲聋,却再也喊不醒地上冰冷的人。
“还、还愣着做什么?你们、你们还不继续动手!”慕容项被雷一惊,才反应过来,扔掉了手里沾了血的剑,急急地对陈管家催道。
“是……是。”陈管家应道,绕过秦琴去拉慕容清。小姑娘被这一拉似是才终于反应过来,拽着秦琴的衣袖不肯松开。她哭喊着,泪水一滴一滴地砸下来,混进了地上的血里,
“你们放开我!我要娘亲!你们都是魔鬼!娘亲……”
屋内的哭喊声不绝,屋外的雷雨也越来越大。暴雨如泼地下在地面,似是要冲刷着什么。天上此时盖着一层厚厚的乌云,雷声咆哮着,仿佛永远等不到风晴雨霁。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雷雨依旧,屋内的哭喊却停了。
慕容清躺在一张软塌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房梁,眉目之间,是一股如同方才慕容项那般的枯槁之气。
不是不哭不喊了,而是没有力气了。慕容清昏了一阵,再醒来就感觉四肢无力。不是那种精疲力竭的累,而是仿佛身体里有一只怪物,从内部吞掉了她所有的力气。
“把她带去偏房,以后就在这别院里好好照顾她吧。”慕容项的声音从里间的榻上传来。陈管家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出来,走路间带起了房内一股淡淡血腥之气。
他看了一眼慕容清,叫过一个人,让他把慕容清带去偏房。
他叫的人正是之前对秦琴她们流露愧疚的年长壮汉。壮汉走过来,低身抱起慕容清,动作轻缓温柔,生怕碰坏了这个看起来已经虚弱欲折的小姑娘。
这,真是造孽啊。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要带我去哪?不、我不想留在这里……
待走出房门,雨丝被风吹到脸上,冰冷的感觉唤回了慕容清一丝神智。
屋外下着暴雨,雷声轰然,仿佛炸在耳畔,她想躲,可是身后的屋内,都是魔鬼。
不、她要逃,她要逃开他们!
求生的意志唤醒了体内最后一丝力气,趁壮汉弯腰拿伞,慕容清突然发狠咬了他一口,从他身上跳下来,再推了他一把,就朝着门跑去。
门是虚掩的,似是刚刚有人进出过,就没有关紧。慕容清脚步一刻不停,小小的身影瞬间就消失在门口。
“唉!人怎么跑了!废物!就一个小丫头你还让她跑了!快!来人,都给我去追!”
那壮汉被这一咬一推弄得发愣,没及时追上前去,这下被听到声音出来查看的管家一催,才笨笨地起身,同其他人追出去。
一行人顶着大雨朝街口寻去。待他们走得远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才从门外的石狮子后面出来。
慕容清看着他们追远去,便转身冒着大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别院本就偏僻,此时大雨滂沱,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大雨中,慕容清慢慢地挪着脚步,雨滴重重地砸在身上,几乎要把她砸到在地上。力气在刚才已经用尽了,现在的她连抬脚都几乎要抬不起来。
终于是走不动了,慕容清脚下一个不稳,便重重地摔在地上。地面又冷又硬,雨滴不停地砸下来,惊雷一声声地响起,惊得她缩了缩身子,却爬不起来。
雨好冷,头好晕,眼皮好重,她……要死了吗?可,可她不想死……
她的年纪还小,未经世事,死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概念,而现在的她,本能地不想死。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衣摆下,是不同于慕容家的人的鞋。
慕容清挣扎了一下,伸出泛白的小手拉住那片衣角。
“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