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分,慕容山庄里。
步凡和张若鸿用过晚饭,正在屋里说话。这时,慕容岚端着汤药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这是补血益气的参汤,是我爹特地吩咐人给两位少侠熬的。你们这一路风雨不断,如今正好先安心地在这里修养一段时日。”慕容岚放下汤药,落落大方地笑着。此时的她换下了白日山脚下的一身侠衣劲装,身着一袭淡紫色的衣裙,肩上披着樱色丝帛。长发未束,半散肩后,发间钗环不多,仅一只流苏步摇,几个花样银饰。
比之白日从天而降的女侠模样,此时的慕容岚英气稍减却更添几分明艳。佳人眉眼弯弯,笑颜如花,真真当得起那“武林第一美人”之号。
“多谢慕容庄主和慕容姑娘。”步凡和张若鸿道了声谢,便请慕容岚坐下。
“都是江湖儿女,两位不必如此多礼。”慕容岚坐下笑道。她顿了顿,秀眉微蹙,叹了口气:“如今崇山遭逢此难,实是令人痛憾。可恨那百晓门和魔教的小人狼狈为奸,生起这祸端……”
见慕容岚说起崇山,张若鸿微微垂眸,有些神伤,却在听到百晓门时有些讶异地抬眼,出声打断了慕容岚:“慕容姑娘你说,百晓门和那魔教狼狈为奸?”
步凡也望了过来。慕容岚见二人毫不知情的模样,微微一愣,道:“二位少侠没有听说吗?近日江湖上都在说,那百晓门的继承人百晓玉趁其师百晓季先生退隐江湖之际,与玄天宗联手,里应外合才造成了崇山灭门一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听慕容岚这样说,步凡和张若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疑惑和迷茫。
“当日的事,发生的太突然。或许,是这样吧。”错开眼神,步凡微微垂着头道。
张若鸿没有出声,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一抹蓝影和几个画面:那个出手救了卖身女子的姑娘、那个突来造访的百晓门继承人、那个在偏峰大殿上提起《悬世宝典》的“江湖第一策”、那个安排他们暂避风头的百晓玉、和如今江湖人口中投靠了玄天宗的百晓玉……
张若鸿看不清楚,她,到底是敌是友。
觉察到二人的异样,慕容岚有些疑惑却也没再深究。她看了看渐深的夜色,将汤药往前推了推,道:“别想这么多了,这参汤再不喝就要凉了。二位少侠如今还是先在这好好休息,待我爹研究出线索,在启程去寻宝典下卷也不迟。不打扰你们了,慕容岚就先走了”
说罢,慕容岚便起身告辞了。待二人送慕容岚出了房门后,步凡转头问向张若鸿:“若鸿,你觉得,那百晓玉,真像江湖上传言的那般,投靠了玄天宗吗?”
张若鸿站在门前,抬头看着深沉的夜色,蹙着眉道:“崇山一事肯定与百晓门脱不了关系。但,小凡,我觉得她不像敌人。”
步凡没有再问,他顺着张若鸿的目光看向星光黯淡的夜空,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
子时月出,夜风渐起。
慕容山庄一间书房内。案上一盏烛灯已燃了大半,火苗却仍明亮,时不时地跳一跳,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轻轻的声响。
案前,慕容项紧蹙着眉头,看着桌上的两张纸,袖边的几本书凌乱地摊开着,手中的笔在一张白纸上不断地写着什么,写了几笔却又划掉。
再次划掉刚写下的几个字后,慕容项放下笔,右手撑着额头轻轻按着太阳穴。眉未舒展,男人两鬓的斑白在跳跃的烛光下却看得更加清晰。这时,门外响起了叩门之声。慕容项抬头说了一声进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便端着一杯茶推了门进来。
“老爷看了这许久,也该歇歇了。”张管家将茶奉上,退到一旁开口劝道。
“没事,我在研究一会。”慕容项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顿了顿,又问道:“上清观之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账房拨的钱和那些长工已经给了道长们以作重修道观之用。上清观这一次损伤惨重,老爷以盟主之身慷慨解囊,真是慈悲为怀,至仁至义……”
慕容项摆摆手打断管家的奉承之词,叹了口气道:“上清观本与世无争,此次也是祸从天降,我身为盟主,自当鼎力相助。不过这一次崇山又出了事,各门派合纵讨伐魔教之事怕是又要耽搁。可恨这玄天宗无恶不作,为祸武林,我却……”
话音顿了顿,慕容项垂眸看着那纸上熟悉却又陌生的字迹,眼里刚刚燃起的火突然灭了下去。他烦躁地摆摆手,让管家退了下去
“仁义承天地,终有定安日……张大哥……”看着那纸上的笔迹,慕容项喃喃着。突然,他一甩袖子将那些书扫下了书案,闭上眼靠在椅子上,想将自己从那心中泛起的愧疚和羞悔拔出来。
不,他不能愧疚。他如今是慕容庄主,更是武林盟主。那段黑暗,没有人知道,所以,他不能愧疚,他不用愧疚。
……
张若鸿背上的刀伤不深,慕容山庄里又有良医和珍药供应不断,他的伤口恢复得很快。步凡也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了一番。转眼二人已经在这慕容山庄里歇了近十天。期间慕容岚天天送汤药过来,和二人东聊西扯地解闷。慕容岚虽是女子,长于大家,却不爱红装爱武装,其武功更是不输男子,一把灵霄剑舞得灵巧自如。这几天的谈剑论武下来,三人之间熟稔了不少。
碧空如洗,明日当空。
慕容山庄里的练武场上,两道寒光在不断交错,传出了几声金戈之鸣。
一身紫衣侠装的慕容岚仰身弯腰躲过白衣少侠的剑锋,然后甩腿翻身飞快刺出一剑。张若鸿一招未中,顺势转身以玄铁剑身挡住灵霄剑的寒锋,运起内力一挡,将持剑的人震出几步。慕容岚退后几步,稍稍调息便又出剑,她的剑法轻巧灵快,张若鸿见状也执剑相迎。几番攻挡之后,慕容岚看准了张若鸿招式之间的一个空隙,使了一计侧击的假动作,剑尖指在距离他脖颈的两寸之外。
胜负已定,张若鸿收剑抱拳一笑:“我输了。”
慕容岚见他这么痛快地认输,收了剑不好意思地笑着嗔了一句:“明明是你放了水。方才要是你趁我调息之际攻上来,这胜负可要变一变了。”
“是慕容姑娘你谦虚了。你的身形这般灵巧,若鸿接不住剑也是意料之中的。”一旁的步凡笑着接了句话,走上前来对着张若鸿道:“如今看来你的外伤已经好了差不多。”
“是啊,多亏了慕容山庄的灵药,虽然我现在内力还尚未完全恢复,但也足以执剑对敌了。”张若鸿收了剑回道。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便见慕容山庄的张管家穿过回廊走了过来。
“二位少侠和大小姐都在啊。老爷让小的来传话,请二位少侠到书房议事。”
张若鸿二人听了这话不再耽搁,跟着王管家就朝慕容项的书房去了。因为这几日商讨寻《悬世宝典》下卷之事,慕容项和步凡他们并没有避着慕容岚,所以此时慕容岚便也随了过去。
书房内。
慕容项坐在书案后,拿出一张地图递给张若鸿和步凡,道:“这是我让手下人寻到的关于百草谷的地图。”
一听是百草谷的地图,张若鸿和步凡连忙对着那张纸仔细端详起来。
据他们对张乔所留下的那暗藏六玉地点的线索的研究,其中一句“百草迷宫地”所指的便应该是江湖神医百草道人隐居的地方——百草谷了。只是听说这神医厌倦江湖之事,隐于山野踪迹难寻,世人只知这百草谷的存在,却不知其所在。
而这张图上乡县小道都有标明。张若鸿面露喜色:没想到慕容项竟能拿到如此详尽的地图。
“多谢世叔。想必为了这地图世叔费了不少力吧。”看罢,张若鸿抱拳躬身,对慕容项道。
慕容项连忙起身拦住他,笑道:“也没有多费力。”这是实话。当年慕容项身中衰魂续时便派人去寻过神医的下落。虽然最后没有去探访,可当年也还是查了个大概,如今不过接下去细查了而已。
“如今既然地图到手,步少侠与侄儿你的伤也好了大半,我们早做准备,尽快上路去寻宝典吧。”
步凡见到这地图也是惊喜,听了这话却有些担忧地道:“可那群魔教之人还在山下……”
“无妨。”慕容项对他轻轻一笑,“以我慕容山庄之力,难道还怕那几个杂碎不成?”虽已是中年,但慕容项说这话时眉宇间似乎还留有当年慕容公子的英傲之气。
“事不宜迟,你们准备准备,我安排下山庄事宜,我们后天就突围出发。”
张若鸿和步凡相视一笑,应声道:“是。”
慕容岚见父亲已经安排好了行程,却没将自己算进去,不由上前一步道:“爹,我也要去。”
慕容项见女儿这般,微微皱眉道:“岚儿别闹,这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此行艰险未知,你还是待在家中吧。”
见慕容项回绝,慕容岚坚持道:“女儿知道此事艰险,但身为正道人士,江湖儿女,有此机会能除魔卫道,女儿怎可不去?父亲总说女儿应该多多历练自己,眼下不就是历练的好机会吗?”
“可你年纪尚小,又是女儿家……”
看慕容项还有迟疑,慕容岚继续道:“年纪尚轻又如何?女儿家又如何?古今有多少年岁同我一般的女子,她们一样仗剑江湖、卫国护民。五方战国时期,乌洛不也是以两个女子之力振兴雄起,直逼中原吗?”
“况且我身为慕容世家的嫡长女,更应该在如今魔道生乱的时候挺身而出,不然不就愧对您这个身为慕容庄主和武林盟主的父亲了吗?”慕容岚语气坚定地说完这一大段话,顿了顿,用期盼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父亲。
听慕容岚说完这番话,一旁张若鸿和步凡看向慕容岚的眼中都多了几分敬佩。身为女子又如何,不畏魔道,敢闯敢拼,才是江湖儿女应有的秉性。
“行行行说不过你,那岚儿便也一起吧。”慕容项终是被自家女儿的一番豪言壮语给说服了,笑着答应道,看着慕容岚的目光带着几分骄傲和宠溺。
行程既已行下,张若鸿一行人便开始准备。而另一头,归暝宫内,莫恨天因崇山一战的伤势未愈却强行练功,险些又走火入魔,昏倒在床。
莫恨天的屋内,彭威把完脉,替莫恨天掖好被角,起身弯腰对守在床边的顾萧道:“宗主练功时有些操之过急,加上新伤未愈,此番是内力紊乱导致的心神过劳,好好安养几天就应当没有大碍了。”
顾萧听完彭威的话,紧蹙着眉担忧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莫恨天,脸色微冷。他使了个眼色给彭威,然后抬步出了屋。后者跟了出来,关上了门。
屋外,顾萧负手而立,道:“义父最近心神时常不稳,也更容易生怒。我看这从上清观拿来的清心丸也顶不了多久。彭叔,你实话说与我,义父如今的情况,离真正的走火入魔是不是不远了?”
见顾萧这般发问,彭威看了一眼屋内,垂头恭敬地说道:“宗主之前修习《悬世宝典》的上卷进程太急,而那功法又……所以如今才会这么容易遭心魔反噬。若是就此停住,不再练功精心调养,或许便能安稳心智。可是……”
“可是以义父的脾气和抱负,是不可能就此停手的。”顾萧接过彭威的话,蹙着眉道:“所以这么看,宝典下卷我们是一定要拿到手的了。”
“少主。”彭威见顾萧面色凝重,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少主别忘了,宗主说过,宝典下卷的事,少主不必插手。”
“不插手?如今义父的情况,身为儿子,我怎能不插手?”顾萧见彭威有劝阻的意思,语气冷硬地回道:“我知道如今玄天宗已在武林有魔教之称,我也知道义父称霸武林的心思。义父虽从来不让我插手玄天宗在江湖的事,但我身为这玄天宗的少主,注定要与义父荣誉与共。”
“可如今的形势,连宗主都说要收敛一些……”彭威还想再劝。
“我明白那边的态度。既然我们不能明抢,那便暗中下手……”顾萧顿了顿,撂下一句话便转身甩袖离去。
“这件事我已有计划,彭叔不必劝了。”
……
日落月起,夜风轻轻。
碧落阁中,百晓玉吃过晚饭,在园子里散步消食,紫荼则提着灯跟在她身侧。
碧落阁的景物都是百晓季精心布置修缮过的,可现在百晓玉虽顶着赏景消食的名义,却无心欣赏蒙着一层夜色的雅植画亭。
自上一次莫恨天让她去归暝宫看了那一场杀鸡儆猴的惩罚后,玄天宗的人没再来见过她。她几次上门要求见师父也被回绝了。而这几日她通过百晓门打探到玄天宗的护法秦韬仍带着人围守在慕容山庄下,另一边慕容山庄的人闭门不理,双方似乎陷入了僵局。
百晓玉思量着:慕容家也算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若是张少侠他们能借着慕容家的庇护好好养伤调息,再起东山也是好的。只是那宝典下卷……如今却没听到什么消息。
慕容家……一想到慕容家,百晓玉又微微乱了心神
走过了一段小桥,百晓玉来到溪旁的假山石边。夜风从石头缝隙穿过来,带着寒气吹过佳人的发丝衣摆。
百晓玉瑟缩了一下身子,紫荼见状道:“夜凉月深,姑娘,我们回屋吧。”
百晓玉停下脚步,侧头柔柔道:“不必。难得今天我有些兴致,想再看看这夜色。你回去给我拿件披风吧。”
紫荼没再劝,应了句是便把灯递给百晓玉,转身离开。待紫荼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有一片衣角从假山后露了出来。
百晓玉将灯拿远了一点,低声开口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一道声音自假山的阴影里传出。“回少门主。秦韬还在慕容山庄外守着。慕容项前些日子派人细查了百草谷的地点。还有,在慕容山庄附近,有人看见了齐燕的身影。”
说完,那道声音顿了顿,似乎是等着百晓玉的回应。
听完这些消息,百晓玉轻轻蹙起了眉。
慕容项要百草谷的地点做什么?是有人受了重伤还是生了重病?还有齐燕……
这个齐燕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偷,那踏雪无痕的轻功乃是天下第一,翻梁越墙,夜行几十里都不在话下,人称“梁上燕”。如今玄天宗和慕容山庄间的局势正紧张胶着,他出现在那做什么?会不会和玄天宗有关系?
微微一思量,百晓玉开口道:“继续盯着慕容山庄和玄天宗的人马。”她顿了顿,加了一句,“还有齐燕。”
那声音应了声是,衣角便收回到阴影里。不多时,紫荼就拿着披风回来。紫荼将披风给百晓玉披上,接过了灯,继续跟在百晓玉身侧陪她散步。
天上的月前蒙着一层云雾,显得那清白的月光有些黯淡。百晓玉微微仰头看着夜空,澄澈的眸子映着那月深星淡的夜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