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枫眼里的成功绝非彩票中奖那样具有千万万分之一的随机性,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投机分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其他事情上的孤注一掷,因而他以为迈向成功的第一步,便是彻底跟“传统”决裂。
把事情放在四年前,身在湖北一所中学的他不过是位普通的美术老师。夏季的某个傍晚,他坐在窗前,翻开一本不知是谁投寄来的,塞进邮箱的薄薄的小册子。那是一本印刷和纸张都相对粗糙的民刊,里面的内容却拽住了他的目光。奶白色的铜版纸上,花了大量篇幅介绍“星星美展”和“85新潮”,而丁方、刘彦、徐一晖、方力钧和岳敏君等人的作品,也应接不暇地闯入了眼帘。叶晓枫很快就被丁方厚重、充满宗教色彩的画面所征服,他看到流动的笔触正在讲述着人类灵魂的归宿,里面还蕴藏着贝多芬音乐似的壮美,以及巴赫“弥撒曲”调的古典色彩。岳敏君的“偶像自我”也是叶晓枫所认同的,那些“大光头的傻笑”让他想到拒绝同化和绝对服从之间的悖论,而聚集在万仙城的艺术家们虽然没能成很大气候,却早已和这些已有名气的画家们有着殊途同归的艺术追求。
利用学校放暑假的空闲,他携着这本小册子,乘火车来到了昙城。从火车上下来,他拦下一辆计程车,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来到昙城北郊的“万仙城”。让他感到失望的是,眼前的一幕幕和“万仙之境”可谓南辕北辙,这里多是低矮破旧的农居,附近除了菜地、树林和一条让人侧目掩鼻的臭水沟之外,别无他物,没走几步,他便觉酷热难当。庆幸的是,当他来到一个农房边时,两位行为艺术家把自己关在鸡窝里的行为表演还是吸引住了他。他试探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跟他们搭上了话,决定花钱款待他们。两人答谢了他的好意,并把他介绍给他们的朋友。
参加这次饭局的一共有十多个人。除了先前的那两个行为艺术家以外,还有三位诗人,搞装置艺术的两兄弟,拿综合材料做艺术的“刀疤脸”,画“政治波普”的“疯子”以及几个说不清来历的人。起初,这群人对他还心存戒备,不过客套着、试探着摸清他的来路和目的。然而一谈到艺术,大家便放下伊始的矜持,倍感亲切,喝了几杯酒,脚边散落了一地鸡骨头之后,有人怂恿地对他说:“我说哥们,咱们别光说不练,先看看你的作品吧。”
一语正中下怀,叶晓枫迫不及待地打开背包,从里边翻出作品,请他们提意见。在座的这些人看了看摊放在地的画作,相互递了个眼色,笑了笑,都没开腔。刚才还跟他称兄道弟的疯子却难掩鄙夷之色地说:“这也算艺术?画这样的破玩意儿,有什么意义?”
“我学画的山水是继承黄宾虹之风格的,虽说难脱窠臼,不入你的眼,却也有它的特色!”眼看疯子过于贬低他的画,叶晓枫忍不住说。
“省省吧,你的文艺腔才叫人不入耳!”另一人插话说,“朋友,不要动不动就在大家面前拿理论压人,拿某个大师当靠山,画出这样没新意的东西,实在没法叫好……你这样画来画去能超过民国、明清的?现代人还会穿上长衫,找两个不男不女、扎着揪揪辫的书童坐在大树下煮酒吟诗?”
“我说朋友,你掏钱请我们吃饭大家都很开心。不过,我奉劝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够被认可,说到理论的话,你还差得很远。大家都不要耍嘴皮子卖乖,最终还是要拿作品来说话的。”刚才坐在一旁不吭声的高干子弟说着话,点燃了一支烟。
在接二连三的嘲讽声中,叶晓枫没能采取有效的措施。众人狼吞虎咽吃过午饭之后,懒洋洋地跟他打了声招呼,纷纷散去。叶晓枫沮丧地望着桌上的残羹冷炙,此时此刻,留下来陪他的只有一个面色阴郁的男人和一条抱着碎骨啃的大黄狗。
男人就坐在他身旁,面前摊了一大堆带壳的花生。男人剥开外壳,把花生仁扔给下面的黄狗,时不时朝叶晓枫瞥上一眼。
“刚才那些人的话让你很难受了,对不对?你原以为请大家吃顿饭,就有人感谢你,奉承你?或者你以为他们的思想太偏激,从里到外都是‘粪青’?”这位和叶晓枫年龄相仿的男人说。
“我想大家既然是坐在一起搞艺术,至少不应该相互攻击。”叶晓枫说。
“跟谁友好相处?跟搞行为艺术的、刀疤脸或者疯子他们谈友好?我们这里只有痞子和叛徒,大家今天之所以愿意坐在一起聊,就是因为目标一致,有问题直言不讳,不要动不动就讲人情和关系,我们和那些被招安的江湖骗子不同!”
和男人聊过几句之后,叶晓枫才发现自己把这群人想得太简单了。哪怕他再摆几桌酒宴,把他们请进白宫吃山珍海味,也不会赢得他们的认可和尊重。很显然,在艺术和创作之外,他们可以称兄道弟,两肋插刀,不过一旦涉及“本质的问题”,这群人就会固执己见,坚持自己的看法了。另外,这些聚集在艺术村的人也并非他想象中那样全是草根出身:他们中有在学院中接受过正统教育的;有放着公务员的肥差不干,跑到这里来扎堆的;有甘愿拿婚姻冒险来追寻自我的;还不乏有良好家庭背景的高干子弟……现在,男人的话在打动叶晓枫的同时,他也提出了新的质疑。
“你们每天都是这样?谁来买你们的画,以此维生靠得住?”叶晓枫问。
“如果告诉你,我们的作品没能找到销路,没谁会来买,你还会有兴趣?”
“我以为那样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的艺术家,不会家徒四壁。”
“那是在西方,西方的当代艺术已经被众人所接受,也得到大批的收藏家乃至官方的支持,他们那里的艺术家能把作品兑换成现金,可我们这里不同。一方面,我们是在瞎子摸象,并不明确将来的走向;另一方面,也很少有人会理解和支持我们。不过,我们这里不会出现叛徒和逃兵,因为我们在决定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男人字句清晰地告诉他,这些话仿佛在叶晓枫的脑海里钉入一枚钉子。
和男人聊完天,他来到门外。当他再次看到先前聚餐的这群人在田埂旁漫无边际地游荡,或是坐在院落中央望着即将西沉的太阳发呆时,才发现自己从来也不属于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他的生活状态和他们迥然不同,他有着稳定的工作,不会因生活问题发愁,也不乏支持者和仰慕者,因而当他心事重重地坐上回程的火车时,先前和他们相聚的那一幕幕也逐渐退色。等到他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家,掏出背包里的饮料罐、日常杂物,并打开那张被疯子和其他人讥诮的那幅画,却又无法挥去萦绕耳畔的余音:这样画下去有什么意义?就算丰衣足食地在学校里当一辈子老师,又能取得什么成就?
暑期眼看已经临近尾声,在此期间,他屡次想要给万仙城结交的朋友拨去电话,却迟疑着没能采取行动,毕竟,他是无法跟目前拥有的一切彻底决裂的,这需要冒很大风险,况且往昔惯性的力量也不允许他棋走险招。随着白昼变短,夜晚拉长,他却越发感到百无聊赖。开学的第一天,他头一次在讲台上感到心力不济,因为一旦接触了那些人,他便发现自己在黑板上描绘和讲述的,无非是课本上照本宣科的东西,毫无创新可言,就像反刍的食物一般,寡而无味。半月之后,教导主任把他请进办公室,提及他近来的教学情况。作为校长强有力的助手,教导主任对他近来的工作提出了异议。
“在我们中学,美术是特色课。”教导主任说。
“我知道。”
“这两年,瑞丰职专、第二职业学院和美院附中都抓得很紧,大家都相互盯着。”
“我懂。”
“前两天,又有两个美术老师来应聘,直接把条子交到校长手里了。”说到这里,教导主任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叶晓枫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在其他学校,美术是副科,主课老师随时可以取消美术课。可是在我们这里,美术是块烫手的山芋……”教导主任开始用修指刀修指甲。
“我没给任何人递条子,也不是硬被安插进来的。”
“你很有自尊,但恐怕这会害了你。咱们是老同事了,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校长已经点了头,叫人家过来试课,你自己把握分寸吧。”
教导主任的话让叶晓枫想起这里潜在的压力。表面上看,明亮的教室,新修建而成的,贴有彩色瓷砖的教学楼以及宽阔的大礼堂,无疑预示着这里是块神圣的净土。然而,只要把目光落定在现实利益上,就不难发现败絮其中的另一面,几乎每个教师、班主任和年级组长都在暗地里较劲,而自从刚才跟他谈话的教导主任调到这里来之后,此种情况便愈演愈烈。
跟教导主任谈过话的第二周,其中一位试课的美术老师就过来了,叶晓枫也作为评估员,加入了听课的行列。讲台上那个眼球外凸、说话声音发颤的青年男子无疑是紧张和不自信的,而先前叶晓枫所看过的他的那些画,也是平庸至极。没等这堂课结束,他已作出了判断,可等他和教导主任走出教室,教导主任却拉住他,说想跟他私下里聊一聊。
“你真认为他不合适?”教导主任对他说。
“其他的先不谈,他缺乏讲课时最起码的心理素质。”叶晓枫说。
“知道其他人怎么看?”
“我没关心。”
“只有你一人投反对票。很吃惊是不是?你该事先了解一下那人的背景。”
“我不想谈论这些。”
“可你一定要清楚,就算你反对,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
教导主任一语成谶,那位前来试课的老师很快就成为了叶晓枫的同事,并安排在同一个办公室。更叫他难以容忍的是,校长决定重新分配美术班,安排教导主任和年级组长执行这项命令。学生们被重新排序之后,叶晓枫才发现新来的人已经统领了全校最优秀、最有天赋的特长生,以往他所钟爱的那些学子们,已经跟他隔离开来。
叶晓枫想要去找校长评理,还没走上那层高高的大楼,刚从楼梯上下来的教导主任就拦住了他。教导主任告诫他,此举是盲目、冲动的,因为校长需要给那人一个机会,这所私立中学需要得到他家全方面的赞助,很多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那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带了他们两年多,这两年多,你知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又投入了多少感情?!”叶晓枫忍不住说。
“在这里,不是你我说了算,就连校长也不能决定所有的事情。我说叶晓枫,你没有别的选择!不错,我们向来意见不合,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处事的方式,可是你要记得,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要遵守游戏规则,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出路?”
“那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不管怎么说,咱们永远都不是一路人!”
当天晚上,叶晓枫没能合眼,当他再次把目光投射在往昔的幕布上时,才发现那些模式化的教学,濒临同化的画风是如此叫人腻烦,而和万仙城的那些人比起来,他更是缺乏勇气和信念。也许,他该来一次小小的冒险,孤注一掷地把精力投入到他真正想要参与的事情上,而非窝囊地留在看似光鲜的校园里,任人摆布,度过毫无意义、看人脸色行事的一生。第二天,他到学校去请假,希望能够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再静观其变。他所呈交的假条一直被搁置下来,没有回音,等他再次询问时,校长亲自给他打来了电话。校长在电话里对他说:“你的做法叫我很为难,你很清楚,现在师资力量不够。”
“既然师资力量不够,就不应该再滥竽充数。”叶晓枫说。
“小叶啊,我知道你有脾气,忍两年吧,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我没法在这样的环境下静下心来,记得我刚来时,你对我说过,任何时候都要靠本事说话。”他的嗓音变硬了。
“你真想要放长假?我们这里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校长的语气开始不耐烦了。见他没开腔,校长又接着说,“你最近的种种表现,教导主任已经告诉我了,如果你真要我给你批假条,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不过以后的事,我就不能打包票了。”
校长的口吻让叶晓枫极为不满,可事已至此,若是就此收回,他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跟校长和谈失败后,校方对他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半月之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决定乘火车去艺术村,暂且回避冰封雪藏的日子。临行的那天,他没跟任何人请假,一路上,他头一回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如今的选择是破釜沉舟,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随着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他那繁复的心绪也逐渐疏朗开来。他倚靠着玻璃窗,望着电线杆上逗留的麻雀以及开阔的天空,奇怪自己非但没因不辞而别而忧虑重重,反而对即将到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他自顾自地笑了笑,告诉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句话是不错的。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还该感谢教导主任和校长在无形中帮了他一把呢!
都说好事成双,祸不单行,让叶晓枫没料到的是,来到艺术村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把带来的钱都花完了。这群人的生存状态比杨志彬介绍的还要糟糕。杨志彬,这位那天跟他谈过话的民刊总编,说的那些话一点也不夸张,除了少数几个收藏家会偶尔来到这里,左挑右选之外,没人对他们那样小众化的“艺术”感冒。更让他觉得不妙的是,他的这些朋友一旦手握钞票,便一掷千金,从不对未来做准备、存余粮。此外,除了讨论艺术之外,大家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消遣来打发时间,新来乍到的叶晓枫已经切实体验到,这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和整个社会群体失去基本联系的乌托邦。
转瞬之间,秋季已给艺术村这一带的树木陆续染上了碎金,河流变缓,草木萧条,而万仙城也因无法再得到资助而困兽犹斗。这时,他才从杨志彬那里得知,高干子弟的父亲因儿子画“政治波普”而拒绝继续给他提供生活费,而此前,他所提供的这些资助恰恰是他用来周济身边其他朋友的。
同年十一月,叶晓枫迎来有生以来最难熬的时刻。面对所剩无几的积蓄,他陷入和其他艺术家们类似的焦虑之中。早已习惯被学生们追捧和崇拜的他不得不从零开始,不计后果和回报。这天傍晚,饥肠辘辘的他泡了两碗方便面,并把其中一碗推到杨志彬面前。
杨志彬也没拒绝,他啜了口面汤,把一封夹了六百元钱的信抛到叶晓枫面前,请他过目。叶晓枫狐疑地看了一会儿,才知道跟杨志彬相恋多年的女友正在和他闹分手,其理由不外乎他不务正业,跟他继续交往下去,没有任何前程和将来。
“你看,女人都给男人寄分手费过来了,挺没尊严的,是吧。呵呵,其实就算是这样,还多亏我给她写了封肉麻的情书。”杨志彬握钞票的手在空中扬了扬,笑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会是今天的结果。不过,这钱不花白不花,今天晚上,我就把这钱拿出来,请兄弟们吃大餐!”
两人商议已罢,打算出门买下酒菜。正当他俩路过疯子住的那间民房时,里面却传来一阵吵闹声。两人立定脚步的同时,疯子的女友豆米从屋内蹿了出来,忙不迭地用手和膝盖抵住即将撞开的门。可惜女孩人单力薄,不多久,疯子就撞开大门,大步流星地过来,一把揪住豆米的头发,用力往路边一推。
“他妈的贱货,给你点人样,你就真在老子面前喘粗气了!说,你今天到底跟不跟我过去?!”疯子拽住豆米的胳膊,腾出另一只手,扳她的下巴。
“疯子,你还有没有良心?两年前,我不顾爹妈反对从河北跑到这里和你追求什么狗屁理想,你口口声声说要照顾我、保护我,不让我受哪怕一丁点儿伤害!看看你今天的样子,还有没有一点男人的自尊心,你今天让我去跟那个土王八买主拉关系,明天就保不准会把我扔进窑子……我还没下贱到那个地步,咱们从今天开始一刀两断,互不亏欠!”豆米抬手蹭了把脸,想要摆脱他的掌控。
疯子也不恼,反而大笑着说:“咱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初没谁逼你一定要跟我过,你自己从前不也是整天流猫尿地给我打电话说你家就像个铁笼子,你爹是封建官僚的残余分子?!我们事先都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好不容易有人对我的画感兴趣,你摆什么谱,装什么杨贵妃?要你去拉拉关系,又不是让你脱光了衣服和他睡觉……出门在外,要懂得以心术制人,我说像你这样的女人啊,就是没进化好的低等生物!”
“傻子都知道姓杜的在打什么主意,你分明就是把我送去当下酒菜!”
争吵之间,叶晓枫和杨志彬走过去,劝他们别闹了。叶晓枫尽量心平气和地对疯子说:“按资格,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够长,论作品,你也是我们这些人中出类拔萃的。我说老哥,我看你也犯不着和一个女人计较这些,豆米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换了其他人,都不会让她去。”
“不让她去让你去?曲线救国你懂不懂!有人看中我的画,让她帮忙应酬一下,也算拉皮条?我看你小子整天不是画那些烂画就是瞎折腾,管好自己的事。我爱干啥干啥,哪个大艺术家没个三妻六妾的,等我哪一天成了大艺术家,真让她去接客都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我画画,她卖身,不管弄出什么事儿,都和你小子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