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枫睁开眼时,胸前还隐隐作痛,用手一摸,黏糊糊的。不过此时他所在意的并非钻心的疼痛,也非远道而来的新闻记者们诧异的目光。他在意的是另一些人,那几个穿警服的人。他抬起头,慢慢爬起来,仔细再看时,才发现那个小警察也在里面。
“是你主动挑起事端,打架伤人的?”小警察正站在疯子的面前训话。
“这根本就是个误会,是他自己喝醉酒摔倒的。”疯子赔笑着,望着叶晓枫那边,对小警察说,“不信你问他。”
“不必多此一举了。刚才我已经问过那个女的,她说是你先出手伤人的……最近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今天抓了个现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小警察拉了拉衣领,说豆米刚才已经向他汇报了当时的情况。他又朝叶晓枫这边看了一眼,说,“你赶快去医院包扎一下,下午跟这个人一起到派出所录口供。我就知道你们这群人迟早会闹事,我们这个片区不允许出现这样血腥的暴力事件!”
小警察对他们说话的时候,租场地给他们的村干部则向小警察,以及他的上司赔着小心。村干部说:“早知今天这样,我肯定不会把地方腾出来给他们。”
“老纪,难道你没长眼睛?”小警察对村干部说,“你看这墙上挂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女人裸体,领导头像,还有这个乌七八糟的东西连我都叫不出口。”
小警察说的“东西”,指的是刀疤脸的一幅作品。刀疤脸在这一系列作品中,把男女生殖器都放大、夸张了。
“他是在表现泡沫经济和通货膨胀。”杨志彬说。
“这些东西是在表现通货膨胀?”小警察没好气地来到另一张画前说,“那你们把领导和‘三点式’放在一起,是不是故意侮辱我们社会?”说完这句话,小警察来到上司跟前,小声耳语了几句。几分钟之后,小警察向大家宣布说,“我们的所长已经发话了,叫你们赶快把这些画撤了!”
“你们没这个权力,我们要看证明!”高干子弟在一旁说。
“等证明开出来,这里早就变成流氓窝了!”小警察掏出证明身份的小本本,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就去取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你别动,我们自己会拿。”刀疤脸一边说一边拉开小警察的手,冷冷地朝他扫了一眼之后,慢慢地把挂在墙上的画取了下来。紧接着,高干子弟、杨志彬、行为艺术家和豆米等人也跟随着刀疤脸,把画取了下来。整个过程还不到五分钟。
“我警告你,再这样我就告你妨碍公务。”小警察对刀疤脸说。
刀疤脸没理他。他朝朋友们看了一会儿,说:“兄弟们,都把自己的画拿好,我们撤!”
无聪、桂姨和记者们赶来的时候,展厅里已经空空如也。好在叶晓枫那边受的是皮外伤,去小诊所简单包扎了一下,不久便能痊愈了。
无聪对展览取消的事深表惋惜,他提醒大家不要再跟那个小警察作对,这件事可大可小,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办展览也不迟。无聪和桂姨等人走了之后,大家不免陷入沉默之中,好不容易才筹办的展览就这样取消了,每个人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昨天来的小警察和另两个警员就在附近转悠。叶晓枫叫醒杨志彬,让他也快来瞧瞧。杨志彬跪在床头,掀开窗帘看了半天,才说:“我们已经被他们监视住了。”
刀疤脸的看法和他俩一样,经历过昨天的事以后,大家行动起来就没以往那样方便了。小警察他们之所以尚未采取行动,是因为他们还没抓到有力的把柄。
“现在警方是以静制动,只要我们哪天忍不住出来冒个泡泡,他们就会把我们一网打尽。”刀疤脸说。
“昨天可真有你的。你把那个王八蛋气得够呛!”高干子弟对刀疤脸说。
“不怕跟他们来硬的。不过,我们也没必要吃眼前亏,先忍忍吧。”刀疤脸说。
大家在一起聚了没多久,就纷纷回自己的出租屋去了。小警察就在不远处,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找碴。几辆摩托车也停在附近,足以证明他们不管是从人手还是从其他方面,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此后几天,情况大抵如此,高干子弟单独活动的那天晚上,还被小警察抓住问了话。
“奶奶的,要不是老爹现在不支持我,他算个球啊!”高干子弟跑到叶晓枫和杨志彬住的地方,鼻孔里喷着粗气。
“小宋,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被他抓到把柄了?”杨志彬问。
“我跑到菜地去撒尿,刚把裤子解开,那狗杂种就在后面拍我肩膀,问我是不是想耍流氓。我说撒尿也犯法吗?他反咬我一口,说不能在公共场所撒尿!我就问他,要憋急了怎么办,难道尿到裤子里去?他又没说撒尿的事了,问我为什么这么晚跑出来,又想干些什么。我说吹吹风,散散心不行吗?房里憋得慌。他说我看你鬼鬼祟祟地就没安好心,赶快把裤腰带给我系好了回去……”高干子弟把手往大腿上一拍,接着说,“也算我倒霉,撞上这号人了!今天晚上,我就把报告写出来,找他们所长说理去。”
“找他们说理能管用?他们要真讲道理,前几天就不会叫我们把画撤了,也不会故意找碴说这是反动、色情的东西。怎样划分‘色情’和‘艺术’,还不是有权势的人说了算,谁让咱们都没正经职业,也不是本地人呢?”杨志彬说。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窝在这耗子洞里,受他娘的熊气,一辈子也出不了头?!”高干子弟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
“要说受气,我们每个人都在受气,叶晓枫受的气最多。展览的大部分钱都是他出的,没办成事不说,还被疯子捅了一刀。你看他这几天埋怨过谁了,就你沉不住气!”杨志彬郁郁寡欢地躺回到床上,自顾自地把叶晓枫的香烟拿过来抽。刚抽了一口,他就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
杨志彬和高干子弟说话的时候,叶晓枫一直没吭声。事实上,这几天以来,他的情绪也糟糕透顶,好不容易赚来的钱白白浪费了大半不说,艺术村刚有了起色就被秘密封锁起来,而那些骗吃骗喝的无赖、打着发廊和按摩院旗号的妓女、附庸风雅的二奶们倒是能在这里自由活动。自从展览撤销以后,他已经有一周时间没画画了,每当他站在画布面前时,看到的只有锁链、牢笼和棍棒等强制性的武器。不过发生一次小小的风波,手无寸铁的他们就寸步难行,他们甚至没有足够的力量,赢得一次自我展示的机会。
“你们聊,我出去逛逛!”想到这里,叶晓枫把正在翻阅的画册搁在枕边,推门出去。五月的夜,天空缀满群星,他慢慢朝小树林附近走去,打算好好想想将来的打算。
路程不过走了一半,对面就有人迎面过来。叶晓枫立定脚步,又气又恨,倘若撞上小警察过来盘诘,他真不知道是否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几秒钟之后,那人又近了些,待他细看时,才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原来是豆米。
“是你呀。没想到咱俩又在这里碰面了。”豆米笑着露出小虎牙。
“最近不太安全,你也少在外面走动吧。”叶晓枫朝周围看了看说。
“那小警察莫非能把我吃了?他还没有这个胆量。对了,你的伤好了没有?”豆米盯着叶晓枫的胸口,说。
“早就没事了。疯子没找你麻烦吧。”
“已经从他那里搬走了。我找了个姐儿们跟我一起住,也是写诗的。疯子好像有离开这里的意思,我看他把行李都装箱、捆好了。”
“我也觉得不对劲。这样的气氛再拖上几个月,我看大家都吃不消。别说是画画,就算睡觉都难免做噩梦。”
“如果真要走,你打算去哪里?”
“反正不回武汉,已经跟家里人闹翻了。我告诉他们画国画没前途。”
“我也不想回老家,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该到处碰碰运气。听说你的国画也画得很棒,能不能给我看看……”豆米的话还没说完,艺术村的小广场却传来了喧哗声。虽然隔得很远,但空旷的村庄并不能挡住那里的吵闹声。叶晓枫和豆米互望了一眼,一起走过去了。
十分钟以后,叶晓枫看到了这样一幕场景:小广场上升起了一丛篝火。以高干子弟和两个行为艺术家为首的几个人正围着篝火跳舞。他们把颜料涂在身上,疯狂地叫嚣着,远远看过去,仿佛刚从原始森林里出来的土著。火星在他们身边飞来蹿去,散成了花,而豆米才看了几秒钟,就把头扭过去了。叶晓枫这时才发现高干子弟没穿衣服,他扭着光溜溜的身子,高举着啤酒瓶,高呼着“我们要自由,真理万岁!”刀疤脸和杨志彬在一旁劝他们不要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可高干子弟他们早已进入癫狂状态,不予理睬。
“小警察他们要是来找麻烦,就让他们来好了!”在高干子弟的煽动下,又有几个男人脱掉衣裤,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近来压抑的氛围让每个人体内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一阵又一阵狼一般的哀号声响彻了整个大地。而这场闹剧在叶晓枫看来,已如飞蛾扑火般接近尾声,当不远处的警笛声拉响,那些让他们憎恶的面容一张又一张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当晚的故事也提前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