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57800000008

第8章 妖幻之花

建炎二年,临安城还笼罩在战乱的阴影之中,夜市还没有建起,一到深夜便万籁俱寂,千家万户门户紧闭,宛如鬼域。

某个夜晚,临安城的寂静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破,住在巷子里的百姓纷纷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衣裳出门想要看个究竟。

“深更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一个汉子开门出来,问正伸着脑袋看热闹的街坊。那街坊说:“好像是从巷口郭家传出来的,别是进了贼吧?咱们这儿,就他家有钱了。”

话音未落,巷口那户人家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年轻的娘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神情木讷,也不喊叫,只是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件东西,浑身瑟瑟发抖。

“郭二姐,你没事吧?”街坊们围过去,关切地问,“你父母呢?”

灯笼的光照在郭二姐的身上,街坊们大惊失色。这位少女的身上染满了鲜血,她手中拿的,竟是一条血淋淋的手臂。

“花……”少女眼神迷茫,仿佛被吓丢了魂,喃喃道,“妖幻之花。”

众人从郭家半开的门户往里看,天井之中满是鲜血,在地上缓慢地流淌,如同肆虐的藤蔓植物。

这个夜里,惊怖和恐慌在临安城某个民坊内流转,氤氲着妖媚的气息。

绍兴八年,初冬。

临安城内的木槿花开了,粉紫色的花瓣如同一团团美丽的彩霞,在民居中绽放。

芸奴喜欢一个人坐在台阶下,看着院子里的木槿花开花落,天气有些凉了,她怀中抱着一只镂花手炉,但温暖只停留在她的手心,她的身子依然冷得发抖。

有时候她会想,也许冷的并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心。

院门半掩,门外有喧哗的人声,她无意中瞥了一眼,两个力巴正抬着一扇屏风走过。她吃了一惊,追到门边,隔壁人家的仆妇正在吩咐力巴赶快将屏风抬进去,说是小娘子病了,要用它遮风。

“芸奴姐。”

芸奴回过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里屋出来,急切地说:“二公子吩咐了,你还不能出门,外面凉,还是快回屋里歇息吧。”

这个丫头叫月牙儿,是二公子买来专门照顾她的。她本来是个丫鬟,哪里受得起使唤奴仆,她跟二公子说过多次,二公子笑着说,既是如此,便将月牙儿卖掉,月牙儿哭得像个泪人,她别无他法,只得答应将月牙儿留下来,只是她不习惯被人照顾,家务担去了一半,月牙儿自然乐得逍遥。

“芸奴姐,你若是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出门买去。”月牙儿说,“你可千万不能出门啊,不然二公子又要骂我了。”

二公子说,若是让大公子知道了此事,必不肯善罢甘休,因此不许她踏出别院大门一步。等他在朝廷中打点好一切,再名正言顺地带她回叶府。

“月牙儿,隔壁住的是谁?”她坐在八仙桌旁,木木地看着桌上的小香炉说。

“听说是开绸缎庄的于家。”月牙儿从柜子里端出一盘名贵糕点,这是二公子特意让人从扬州带来的,味道极为甘美。她见芸奴不会告状,就都留给自己吃了,偶尔招呼芸奴吃两块,反而像给了芸奴多大恩惠似的,“他们家只有个女儿,长得可漂亮了,只是身子弱了些,最近天气转凉,染上了风寒。那屏风估计是放在枕边挡风的。”

“哦。”香炉中所升起的一缕青烟在她低声的回答中微微摇晃,“放在枕头边可不妙啊。”

凉风习习,篱笆之下木槿花开,傍晚时刚下过一阵小雨,万物皆如洗,雨珠儿顺着头顶的槐树叶子滚落,滴在荷花池中,荷花已开毕,只剩下满池亭亭的荷叶。

叶景淮躺在“养和”之上,看着荷叶上的雨珠,若有所思。

养和是宋代的一种坐具,有些像躺椅,人可以半躺在上面。叶家大公子的水色衣裾在养和之上散开,长发未束,如流泻的瀑布,宛若仙人。

“咔”,身侧发出一声脆响,他侧过头,看见暖炉上烤着一张龟甲,此时已裂出几道裂纹。他用木夹将龟甲夹起,细细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

“大公子。”霜落端了茶过来,媚笑道:“这是宫里的贡品,是秦相爷送给老爷的,您快尝尝吧。”

叶景淮没有接茶杯,伸手托起霜落的下巴,看着那张可媲美妃嫔的绝色脸庞:“你进府多少年了?”

霜落娇羞地微微低头:“奴婢进府四年了。”

“四年,今年十八了吧?”

霜落一惊,慌张地说:“大公子,奴婢的年纪虽然大了,但大公子的日常起居都是奴婢照顾的,若奴婢不在了,何人能将大公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公子若是饿了,又有谁能为公子做最爱吃的旋炙猪皮肉?”

叶景淮向来对女人非常挑剔,清泠轩里的歌姬舞女们大都十四岁进来,到了十七岁大公子便嫌弃她们老了,将她们卖掉,又命人出去买一批。霜落心中惊恐,难不成公子也嫌弃她老了,要将她打发出去?

“你误会了。”叶景淮将茶杯接过来,杯中是如同牛乳一般的白色茶汁,“今晚,我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重重有赏。”

霜落这才松了口气,忙谄媚道:“大公子尽管吩咐,奴婢一定做好。”

“很好。”叶景淮嘴角缓缓上勾,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附耳过来。”

芸奴铺好床铺,正想垂下帘幕就寝,月牙儿忽然跑进来,笑嘻嘻地说:“芸奴姐,今晚我要跟你告假。”

芸奴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要到何处去?”

“我表姐病了,叔叔婶婶晚上要去夜市卖香糖果子,没人照顾。”月牙儿是临安人,因家中贫寒,父母相继去世后,叔叔婶婶养不活她,才将她卖出来做奴婢,平日里和叔婶还有些走动。芸奴听她说得情切,点头道:“那就快去吧,路上小心。”

月牙儿欢天喜地地去了,芸奴心中暗暗高兴,她走了才好,不必再下昏睡咒了。睡到三更,她悄悄起来,穿上衣裳,跃过院墙,于家静悄悄的,上下都已熟睡。她循着那一丝妖气,轻轻推开西厢房的门,这里是一间闺房,想必就是于娘子的卧室。

她躲在多宝格样式的隔断后面,静静地等待,外面敲过了子时,月光照在纱橱内,透明的帷帐波浪般起伏。正熟睡的少女枕头后面立着一面屏风,屏风上绘了青山绿水,山中又有茅屋一座,茅屋中似乎还坐了一个人,只是看不真切。

芸奴死死地盯着那扇屏风,忽然,画上晕开了一团猩红的血渍,她心中一震,定睛看了看,那并不是血渍,而是花,画上开了一朵血红色的大花。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一朵朵次第盛开,远远地看着仿佛溅上了满屏的血。

于娘子依然熟睡着,什么都不知道。

画中的红花猛然间动了一下,有个尖尖的脑袋从花丛中钻了出来,芸奴惊得差点儿叫出声,但最后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是一条蛇,一条足有碗口粗的巨大青蛇。

它从画中蜿蜒而出,朝于娘子嘶嘶地吐着芯子,一对龙眼般大小的眼睛,亮着幽暗的光。于娘子极为缓慢地坐了起来,但坐起来的,只是她的魂魄,她的肉身依然在沉睡。芸奴在心中叫了一声不好,从袖中摸出一张剪好的纸鹤,食指一弹,纸鹤蓦然而起,在半空中化为一只白鹤,直扑大蛇。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芸奴的身后,手中拿着一根小孩手腕粗的木棍,朝她一棍子打下来。芸奴只觉背后阴风扫过,慌忙躲开,但还是晚了一步,她被一棍打在背上,摔倒在地。

“你这个妖女,我今天一定要抓住你送官!”那是个年轻男人,挥舞着棍子追打芸奴,芸奴忙着躲闪,无暇顾及纸鹤,纸鹤失去控制,无力再战,被巨蛇一口吞下,撕成碎片,转头朝芸奴和追打她的那人扑过来。

芸奴大惊,抓住那人的胳膊,往旁边一推:“快躲开!”

大蛇也不去追那人,径直朝芸奴而来,芸奴双手结了个法印,在面前张开一道屏障,大蛇受阻,口中吐出一道白光,打在屏障上,芸奴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锤,虎口震裂,血珠子从伤口钻出来,凝聚成一条血线,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屏障轰然破碎。

芸奴没想到它竟有这等修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抬头时,巨蛇的血盆大口已在面前。

就在这个时候,闺房的门被人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闯了进来,看见这等情形,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大叫。巨蛇受了惊,顾不得眼前的芸奴,转头朝那闯进来的女人扑过去,一口将她吞下,只露出一双腿还在蛇口外挣扎。

是霜落!芸奴心中暗暗吃惊,深更半夜,她为何会到于府来?

巨蛇不愿久留,半吞着霜落,转身往屏风里钻,情急之下,芸奴抓住蛇尾,巨蛇一甩尾巴,将躲在一旁的年轻男人也卷了起来,猛地扎进屏风之中。于娘子原本坐起的魂魄缓缓地躺了回去,于家上下听到尖叫声,纷纷手拿棍棒冲了进来,却只看见一扇洞开的房门和静寂无声,阴暗诡异的闺房。

芸奴好久都没做梦了,对她来说,在青云观的那段日子本来就是一场梦魇。现在她又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坐在大雪中,青丝从头上流泻,长长地垂在白色的裙裾上。良久,她抬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只看见满天雪舞如飞絮。

一条黯淡的河流从她脚下流过,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流向何方。她俯下身,掬起一捧河水,欲饮还顿,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吐出一个名字,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手心里的水荡漾如涟漪。

“忘川之水能让凡人忘却前缘,再入尘世,但你并非凡人,即使饮下,若在凡尘之中遇见故人,就宛如遇见了能打开心锁的钥匙一般,前尘往事,即刻便会浮上心头。”

芸奴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月白色袍子的男人缓缓走来,立在她的身后,将手伸到她面前,展开拳头,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金光闪闪的药丸:“这是忘忧丹,吃下它,过去所有的欢喜哀愁,所有的惆怅抑郁,都将随之遗忘,哪怕你修为再高,也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和吉光片羽。”

芸奴将药拿在手中,似乎有些犹豫。

“我曾经历数世轮回,遇见过很多人,很多事。”她说,“真的,都可以忘记吗?”

“是的,都可以。”男人的声音有些悲伤,“吃下去吧,吃了它,你就可以忘记在某一世所遇见的那个人,那个……你曾爱过,也曾杀过的人。”

芸奴从梦中惊醒,心中浮起一丝恐惧。

梦中那个给她忘忧丹的男人,不正是渤海郡王吗?

这一刻,并没有过去的悲喜际遇涌上心头,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起,只是有某种刻骨铭心的哀伤在心头萦绕不休,宛如这漫天稀薄的雾气。

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再去想那些偶尔涌上来的模糊记忆,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间茅草屋中,窗明几净,屋外青山绿水,雾气缭绕,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中,杳不知其归处。

这山水看着好生眼熟。

她猛地吸了口冷气,这不正是那屏风中所绘的山水吗?难不成自己也被巨蛇带进屏风之中了?

暗香浮动,小路的尽头有一位身穿素绫的女子提着一只花篮缓缓而来。那是一位很美丽的女人,头上盘着一只发髻,青丝如云,并无太多配饰,只插了一支金步摇,璎珞垂在耳边,随着她的莲步轻轻摇动,熠熠生辉。

芸奴想起屏风上似乎画有一个人,只是隔得远了,看不清究竟是仕女还是文士,不知这位娘子,是否就是画中之人?

“小娘子醒了?”美女站在屋外的阶梯下,朝她盈盈一笑,“小娘子受惊了吧?别怕,那蛇妖已经吃饱了,暂时不会伤害你。”

“你是谁?”芸奴扶着门框问,“霜落……我的那位朋友呢?”

“你所说的,是蛇妖吞吃的那个少女吗?”美女惋惜地摇头。“她已经死了。”

死了。

这两个字落在芸奴的心中,宛如两块巨石落入湖中,霜落向来不喜欢她,经常给她小鞋穿,要说她为她伤心,那是假的,可是亲眼目睹一位熟识的人被巨蛇吃掉,她内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静,只觉得一股哀伤之气涌上眉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娘子可得谢谢她啊。”美女轻移莲步,走进屋来,将装满红花的花篮放在桌上,“若不是她喂饱了巨蛇,说不定此时小娘子已经葬身蛇口了。”

芸奴强忍着泪,轻声说:“这位姐姐,您为何会在这里呢?”

“太久了,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进来的。”美女幽幽叹道,“是那巨蛇将我挟来,安置在此处,也不杀我,也不吃我,我不知它究竟要干什么。刚开始它看我看得很紧,我连这茅屋都出不去。后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它渐渐不太管我了,我也曾逃出去过一次,但我回到家乡,家中的一切都已不在了,我的父母亲人,都变成了长满杂草的坟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离家近百年。”美女拭去腮边的泪,“我无处可去,与其在外面饿死,不如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里虽然孤寂,却也幽静,我只当自己是名隐士便罢了。”

芸奴大喜:“您的意思是,您知道出去的路?”

“当然知道。”

芸奴喜不自禁,忙朝她行了个大礼:“求姐姐怜悯,告诉奴家出去的法子,奴家必定不忘姐姐的恩德,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姐姐。”

美女将她扶起,为她捋了捋额前垂下的一缕发丝,二人离得如此近,芸奴仔细看她的脸,真个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却美得不真实,就像水中花镜中月。

“小娘子不必发这样的誓,真是折杀我了。”美女从花篮之中拿起一朵红花,花色鲜艳,看着像牡丹,却比牡丹更大,花瓣更多,更为富贵娇艳,“小娘子拿着这个,沿那条山路往外走,一路上会遇到很多人,将花举到面前,就能分辨出对方是人是妖。一直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能回家了。”

芸奴又要拜谢,却被她扶起。芸奴忙道:“请问姐姐芳名,奴家回去好为姐姐立个长生牌位。”

“长生牌位什么的就不必立了,我已然长生,又何须那些?”美女笑如夏花,“我姓王,在家中排行第五,你叫我王五娘便行了。”

芸奴别了五娘,手执红花沿着小路往外走,路旁山水秀丽,偶有野花盛开,走得久了,路上偶尔能看见几个路人,她将花举到眼前,其中一个露出本相,竟是一头野猪精。

这花竟然真能分辨鬼神,不知是何种神物。

那些路人并没有伤她的意思,静静地走过,连看也未曾看她一眼。也不知走了多久,身体有些累了,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暂歇一歇,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身后草动,她警惕地跳起,见一名年轻男子正朝自己爬过来,面色惨白,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救我,救我……”

是那个在于娘子闺房里用木棍打她的男人!

芸奴忙将他扶起来,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受了点儿惊吓,加之在山中徘徊已久,体力耗尽,身子很虚弱。芸奴让他靠着大树休息一会儿,又点了他身上几个大穴,助他调息,不多时便缓过劲儿来。

“你,你这妖女!”看清芸奴的相貌,那人指着她骂道,“你将我捉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你误会了。”芸奴连忙解释。那人义正词严地说:“你如果要吃人,就吃了我吧。我这身骨头虽然没有多少肉,但比于娘子还是要肥嫩些,吃了我,你就放过于娘子吧。”

芸奴有些惊奇:“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愿意代替她死?”

年轻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略微有些结巴:“你,你不用管我是谁,总之我自愿被你吃就是了,你要吃快吃,怕死我就不姓曹!”

“姓曹?”芸奴细细想了想,“我记得我所住的那条巷子里有个姓曹的花匠,难不成就是你吗?”

“你也住在那巷子里?”年轻男人急道,“怪不得于娘子老是生病,原来是你在作祟!你这妖孽,违背天道,在人间行恶,迟早要遭天谴!”

“你误会了!”芸奴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是妖怪,是个道士!”

“道士?”年轻男人将她上下打量,显然不信。

芸奴只得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年轻男人半信半疑:“你真的不是妖怪?”

“如果你不信,回去之后可以问叶府的二公子,我五岁便进叶府当丫鬟,至今已十年了。”芸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二十来岁,虽说不上十分俊美,但眉宇间有一丝灵秀之气,令人见之难忘。“倒是你,你是于娘子的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闯进她的闺房呢?”

花匠的脸涨得通红,越发语无伦次:“我,我不是那种轻狂之徒,我只是担心于娘子,她一直多病,吃药也不见好,于老爷前几日请了个道士来,那道士说有妖怪作祟。恰巧昨晚我去城东的李家送花,回来迟了,看见你翻墙过去,刚开始以为你是贼,见你年轻,又是女孩,不忍心你被于家捉去报官,本想偷偷进去阻止你,哪里知道你放出一只纸鹤,我便以为你是妖怪,要害于娘子,才动手伤了你。”

“你好像很关心于娘子?”芸奴歪着脑袋说,“难不成你对于娘子……”

“我没有非分之想!”花匠赤着脖子争辩,眼中现出一丝黯然,“何况她就要出嫁了,嫁的是翰林学士家的公子,你可不能胡说八道,污了于娘子的名声。其实……于娘子根本不认识我,只是差丫鬟到我这里买过几朵花罢了。”他的眼圈渐渐泛红,似乎强忍着泪水。芸奴想了半晌,觉得这事太复杂,与自己无关,没必要去多管闲事,让人家不痛快。“曹大哥见谅,我说错了话,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快走出山去的好。”

“我叫曹安墨,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叫我曹大郎吧。”花匠浑身还有些发软,却也不敢久留,捡了根树枝做拐杖,随着芸奴往外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曹安墨察觉出一丝恐怖的怪异,压低声音说:“这些人……”

芸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管他们是人是妖,都不要答理他们,也不要与他们对视,我们只低头赶路就是了。”

曹安墨自然不敢多言,二人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四五个时辰,曹安墨忽然指着前方道:“小娘子,你看,那不是临安城吗?”

芸奴抬头,看见一座巍峨的城门立在半里之外,天还没有透亮,城门已开,路人零落,只有几个守城的士兵矗立在门前。

她心中暗自惊讶,回过头去看来时路,原本那是一条幽径,如今却变成了官道,秀丽的山水也不见了踪迹。

看来,他们果然误入了异境,如今得以逃脱,可谓万幸啊。

二人进了城,城门边有几辆用以出租的驴车,曹安墨身体虚弱,自然是走不动了,家中又穷,身无分文。芸奴只得拔下头上的银簪,雇了一辆车,匆匆回家,年轻的花匠连连道谢,说明日卖了花,一定将钱还给她。芸奴没往心里去,到了家门前,随手将红花递给他:“这花有些奇怪,我不懂莳花,恐糟蹋了它,烦请你先帮忙照看着,明日我请一位高明的术士来查看。”

天已大亮,曹安墨怕惹人闲话,接了花,匆匆回房,将屋门紧闭。芸奴推门进去,只觉身体疲乏,倦意深沉,便和衣睡下了。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她被院外的喧闹声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对正在擦拭桌椅的少女道:“月牙儿,你回来啦?外面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

“官府的差人来了,正捉拿杀人重犯呢。”

“杀人重犯?”芸奴心中“咯噔”一下,“谁啊?”

“不就是巷子深处那个种花的曹大郎吗?”月牙儿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他家里发现了一条血淋淋的断臂,真是吓死人了。”

曹安墨?

芸奴睡意全无,也顾不得梳洗,匆匆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巷子里已经挤满了街坊,两个官差用铁链子锁了曹大郎,骂骂咧咧地赶着他往外走。

她想问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问。曹安墨走过她面前时,忽然抬起头,四目相对,他朝她摇了摇头,眸中满是焦灼,似乎在告诉她,千万不要卷进这场官司中来。

曹大郎远去,看热闹的街坊自然也散了,芸奴站在门前,眉头深锁,手足无措。

那断臂从何而来?这曹大郎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分尸的狂徒,莫非……

是那朵花?

曹安墨家已经被封了,芸奴在曹家门前晃了几圈,又趴在门缝上看了一阵,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因已是初冬,开的花不多。

“小娘子,你在看什么啊?”

芸奴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一个提菜篮子的老太太,她仔细想了半晌,才想起这位是巷子口卖馎饦的沈大娘。

“我,我听说这里出了个杀人分尸的狂徒。”芸奴说,“所以来看看。”

“你胆子还真大。”沈大娘说,“这两天咱们这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了,昨儿晚上于家闹鬼,把个如花似玉的于娘子吓得病了,于掌柜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呢。哪里知道又出了这样的事儿,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芸奴点了点头说:“看来于员外很疼爱于娘子呢。”

“哪里算得上疼爱啊?要是真疼爱,就不会把于娘子许配给那个金公子了。”沈大娘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那翰林学士金大人家的公子,可是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家中的侍妾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你说他三妻四妾也就罢了,他还老在外面拈花惹草,拈花惹草也就罢了,还常常虐待家里的姬妾,于娘子嫁过去,那可要遭了大罪了。”

原来其中有这么个缘故,怪不得于娘子老是得病,看来不是邪物作祟,而是心病。

“沈大娘,这里的花匠又是怎么回事?”

“唉,说起这曹大郎,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啊,家中虽穷,却常常周济比他更穷的街坊,要说他杀人分尸,我是一万个不信。”沈大娘叹息道,“可是那条手臂就在他家的卧房里,去买花的赵老汉亲眼看见,这可是人赃并获。唉,多好的人啊,可惜了。”

芸奴眉头深锁,沉吟了片刻,回房换了身衣服,雇了辆驴车往仁美坊而去。

青天白日,仁美坊很冷清,小姐们接客到很晚,这个时候还在休息,妓院里的龟公仆妇们纷纷出来吹熄大红灯笼里的烛火。

“哟,这不是芸娘子吗?”老鸨笑嘻嘻地迎上来,“这么早来,是不是二公子有什么吩咐啊?”

“我是来找白公子的。”

老鸨奇道:“你怎知白公子在这里?”

芸奴笑了笑,她自然是用了寻人的秘术,但不能说与外人知道:“我去白府没见到人,想来应该是在苏小姐这里。”

“正是,昨晚白公子留宿在苏小姐房里了。”老鸨用丝绢手帕遮了口,一脸暧昧地说,“以前白公子也在这里留宿过几次,不过都是让苏小姐在外屋睡的,命苏小姐侍寝,这还是第一次。”

侍……侍寝?

芸奴惊得说不出话来,老鸨见她张大了嘴,瞪直了眼,暗暗偷笑,想来这位芸娘子也对白公子倾慕不已,说起来以白公子的人品相貌,那可是举世无双,有哪个女子见了不倾心呢?她要是年轻个二十岁,早就像蜜蜂见了花一般扑上去了。

“白公子还没有起来,你先在这里等上一等。”老鸨招呼丫鬟过来倒茶,芸奴刚想坐下,便听楼上有人道:“快请芸娘子上来。”

“看来白公子已起身了。”老鸨挥舞着手帕,“芸娘子快上去吧。”

芸奴踏着木制阶梯上了楼,敲开苏小姐的房门,白谨嘉正坐在桌旁,青丝披散在身后,既有少女的妩媚动人,又有少年的英气逼人,一时间难辨雌雄。而那围了屏风的床铺上,美丽的苏小姐正在酣睡,香风细细,透着一丝风情。

这样香艳的场景令芸奴不知所措,连门都不敢进。白谨嘉笑道:“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对我如此生分,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芸奴只得进屋去,眼睛的余光不时地往床上瞄,白谨嘉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她昨晚欢愉过度,还没有醒过来,咱们声音小些,让她好好休息吧。”

欢愉?芸奴再次张大了嘴,两个女人要如何欢愉?她实在想象不出来。

白谨嘉见她呆若木鸡,忍不住想笑:“怎么,吃醋了?芸娘子若是对我有意,随时开口,我必定竭尽所能,令娘子称心如意,欲罢不能。”

芸奴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垂下头道:“白……白公子就不要逗我了,我……我们都是……”话还没说完,洒金扇子已经点在了她的唇上:“那句话不能说出口,你要是说了,我们的缘分就尽了。”

年轻术士的脸上依然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但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芸奴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奴婢记住了。”芸奴认真地说,“奴婢一定会守口如瓶。”

白谨嘉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很好,我相信你。”

从她口中呵出的香气喷在芸奴的耳朵上,芸奴揉了揉耳朵,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白……白公子,我来找您,是……是有正事。”

白谨嘉被她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哦?什么事,是不是又有哪家撞鬼了?快说来让我乐呵乐呵。”

芸奴将来龙去脉细细地说了一遍,别看她平日里和人说话像是个榆木疙瘩,不过说起遇妖之事,却口齿流利,用词精准,言简意赅。白谨嘉听完,微微点头道:“倒是件奇事,那位王五娘身上可有妖气?”

“白公子是说,那王五娘就是蛇精?”芸奴摇头,“我后来细细回想,也觉得这位娘子可疑,我是被大蛇抓去的,她竟能自作主张放我走,一路上我也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真是奇怪。不过我在她身上,确实感觉不出半分妖气来。”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白谨嘉用扇子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屏风、巨蛇、红花、断臂……”顿了顿,她忽然用扇子在桌上轻轻一敲,“看来,咱们调查这个奇案,须从断臂入手。”

“听说那断臂被官府当做证物带走了。”

话音未落,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老鸨急切的喊声:“官爷啊,您不能进去啊,白公子还在休息呢!”

门被人粗鲁地撞开,几个差役走了进来,看了看白谨嘉,又看了看芸奴,朝白衣胜雪的公子行了一礼:“白公子有礼,我家府尹大人请公子过府一叙。”

白谨嘉瞥了他一眼道:“你是来‘请’我?我还以为是来拿我呢。”

“白公子见谅,实在是情况紧急,请公子快跟小的走吧。”差役一脸的汗水,想必是快马加鞭而来,白谨嘉悠闲地喝着茶,一点儿也不着急:“不知府尹大人召见在下,有何要事?”

衙役急道:“白公子,求您不要再问了,事关一宗大案,小的不能胡说,公子去了便知。”

“既是如此,还请官爷在门外等候,待我穿戴整齐,便随官爷去。”

衙役说了一声“尽快”,便退出门去,芸奴有些奇怪:“杀人分尸的案子,府尹请公子去作甚?难不成还有别的大案?”

“瞎猜无益,走,随我到临安府衙走一趟吧。”

临安府衙甚为简陋,似乎许久都没有修葺过了,只是打扫得还算干净,衙役并没有将二人领去公堂,而是直接将二人带到了后面的府第,四处都熄着灯,只见一间书房亮了灯,房门紧闭。衙役在门外道:“府尹大人,白公子来了。”

“快请他进来。”

衙役推开门:“白公子请进。”

白谨嘉带了芸奴进去,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穿石青色长袍的男人立在桌旁,低头看着桌上的木盒子,烛火摇曳,红色的光颤动不休,仿佛一屋子都是血。

“你就是名满京城的术士白公子吗?”临安府尹回过头,模样长得甚为俊俏,芸奴想起青云观的住持,那位美丽的女道士所倾心的人,果然也不是凡夫俗子。

白谨嘉恭敬地拱手:“拜见府尹大人。”

临安府尹看了看芸奴:“这位是?”

“这位芸娘子是在下的副手,给在下打打杂,是个口紧的人,府尹不必在意她。”

临安府尹招呼他们坐下:“那宗杀人分尸案,白公子可曾听说?”

“略有耳闻,听说府尹已经抓住凶手了。”

“凶手是抓住了,只是这宗案子实在是蹊跷非常啊。”临安府尹紧皱着眉头,一脸焦虑,“就说这尸体吧,也只找到了一条手臂,本官搜遍了那个花匠的屋子,也没有找到其他肢体。”

“那花匠说了些什么吗?”

“那花匠疯疯癫癫,编了个奇诡的故事,说什么半夜做梦,被带到异境,异境之中有个女人,给了他一朵红花,他回到家,红花就变成了手臂。”府尹摆手道,“他的鬼话,我是不信的,不过那条手臂实在是太过奇怪。”

“奇怪在何处?”

府尹朝桌上的木盒子一指:“就在那里,白公子自己过去看吧。”

白谨嘉摇着折扇走过去,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条手臂,右手,很新鲜,刚割下来不久,用冰块压着,看起来应是成年男子的,虎口处有很厚的老趼,是常年用剑磨下的痕迹。

“恕在下愚昧。”白谨嘉侧过头来问,“这只手臂奇在何处?”

府尹的脸色更加难看,站起身,缓缓来到桌边,按住木盒的边沿,眼中仿佛有强烈的情感就要喷薄而出:“看到手肘处那道伤疤了吗?那是他五岁的时候,我用木剑教他剑术的时候所留下的疤痕。”

白谨嘉一愣:“难道这条胳膊是……”

“没错,这是我二弟的手臂。”府尹抬起头,眼中泛起缕缕血丝,如同交织的蛛网。白谨嘉和芸奴都变了脸色,互望一眼,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惊疑。沉默片刻,白谨嘉小心地问:“大人,不知令弟现在在何处?”

“他去年就北上参军去了,一个月前我还接到过他的书信,说在岳将军麾下效力,升了宣节校尉。”府尹又缓缓地坐回太师椅,在坐下的那一刻,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刹那之间便老了几岁,眼角眉间浮现出几道浅浅的皱纹。

白谨嘉的目光落在木盒中,细细思量片刻:“大人,或许这条手臂根本不是令弟的,您无须太忧心了。”

“不,那就是我二弟的。”府尹握住椅子扶手,手背上暴起青筋,“我父母早丧,二弟是我一手养大的,他的手,我又怎么会认不出来?”他抬起眼睑,看了看白谨嘉,“我已经派人去岳将军营中查问了,不日便回。不过此事实在蹊跷,舍弟就算死,也该死在战场上,他的手臂为何会出现在一个花匠的家中?我已查问过街坊四邻,没有一个人见过我二弟。”

“大人是不是开始相信那个花匠所说的故事了?”

“他的故事实在荒谬。”他往木盒一指,“但此事从头到尾都荒谬至极,我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白公子,你是临安府最有名的术士,我曾听说你替枢密使庄大人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我希望你能助我找回我二弟。”

“这……”白谨嘉看了看木盒,似乎有些为难,府尹睁大眼睛:“难道连白公子也不能找到我二弟吗?或者,白公子不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芸奴看着他的双眸,忽然明白,面前的这个府尹大人其实在心内存了一丝侥幸,认为他二弟还活着,只是被人砍了手臂罢了。

“大人言重了。”白谨嘉忙说,“让在下帮忙寻人,不是不可以,但此事很显然并非这么简单。大人不等北上探听消息的下人回来再作定夺吗?”

“一去一回,至少十天。”府尹朝木盒中望了一眼,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这条手臂就算用冰镇住,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怕到时候再寻人,就难上加难了。”

白谨嘉握着折扇,在屋中踱了几步,像是下定了决心:“府尹大人,请让在下先见一见那位曹花匠。”

芸奴害怕进监狱,关在牢里的犯人很久不见女人,一闻到女人的味道就像蜜蜂闻到了花香,全都扑到木头做成的栅栏上,一边大声起哄,一边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她害怕地缩在白谨嘉的身后,抓着她披在身上的淡青色鹤氅。

白谨嘉抬起下巴,冷冷地环视四周,她的眼神仿若锋利的刀,扫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像是利刃在割一般,后背阴森森地发冷,囚犯们狂躁的热情忽然冷了下来,他们忽然感觉到四周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仿佛以前这里所关押的死囚还在这里,他们的魂魄在监牢内四处飘荡,从未离去。

这些穷凶极恶的罪犯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刻骨的恐惧。

芸奴暗暗想,白公子用的这是迷魂术吗?她小时候似乎也用过一次,不过年代太过久远,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芸娘子?”曹安墨从臭烘烘的草堆里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去吧。”

芸奴心中涌起一丝暖意,这个贫穷的花匠自己深陷囹圄,摊上了人命官司,说不定就要冤死在这牢狱中,却还在为她担心。

真是个好人。

“你别怕,这位白公子是临安最有名的术士,她一定能查明真相,帮你洗清冤屈。”

曹安墨将白谨嘉上下打量一番,跪下磕了个响头:“求白公子救命。”白谨嘉摆手道:“曹大郎不必如此。今早你回到家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且先详详细细告诉我。”

芸奴见他口干舌燥,便向牢头讨了碗水给他,他一口气灌了下去,才觉得好些了,清了清嗓子道:“昨晚赶了一夜的路,我随手将花放在桌上便睡下了。我一向睡得浅,睡着后总觉得屋里有什么声音,又醒不过来,就像被鬼压床了一样。我还以为昨晚那条大蛇又回来了,正吓得够呛,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挣扎了好一阵才醒过来。原来叫门的是赵大叔,他开了一家馎饦店,常来我家买花妆点店面。我招呼他进来坐,他一进门,就看见床底下有条手臂,还是血淋淋的,吓得拔腿就跑。后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且慢。”白谨嘉忽然打断他,“你说那手臂在床底下?”

“是啊,就在床底下。”曹安墨斩钉截铁地说,“桌上的花不见了,那手臂一定是花变的。”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是花变的?”白谨嘉继续问,“说不定是谁为了陷害你,故意将手臂放在你床下呢。”

“我回到家时太累了,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壶,一些茶粉沾在了花上,而那条手臂上就有茶粉。”

芸奴有些奇怪:“难道那条手臂会跑不成?”

话音未落,临安府的衙役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脸焦急和惊恐:“白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白谨嘉用扇子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别急,慢慢说。”

衙役喘着粗气说:“府衙里出了人命案,打扫书房的小厮被人掐死了,断臂不翼而飞,现在整座府衙都快闹翻天了,大家都在说,二老爷的魂魄回来了,要杀几个人陪葬。”

白谨嘉神色骤变:“快,带我去府衙!”

当白谨嘉与芸奴赶到府衙的时候,看到一具冰冷的少年尸体,府尹就坐在尸身旁,脸色阴沉,心力交瘁,才不过几天的时间,鬓边竟然添了好多白发。

年轻的术士来到尸体旁,托起少年的下巴,他的脖子上有五个清晰的指印,看到这指印,就好像亲眼看到他被掐死的那一刻,那只有着可怕力量的大手深深地陷进他的肌肤里,捏断了他的咽喉。

“我们卫家究竟得罪了哪一路神仙,竟然将这等灾祸降临在卫家的头上!”府尹捶床大恸,“我二弟,恐怕已经……”

白谨嘉围着尸体转了一圈,脸色越来越凝重,这还是芸奴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忧心,难道事情真的变得不可收拾了吗?

白谨嘉将扇子往手心里用力一拍,朝府尹拱手道:“请府尹大人派出人去,搜查那只断臂,在下要往北边去一趟。”

府尹不解:“北边?”

“岳家军军营。”

时值绍兴八年,岳飞已受封太尉,岳家军驻扎在鄂州。二人傍晚出发,赶到鄂州时天空正泛起一丝鱼肚白,城门刚开,住在鄂州城周围的农夫挑着担子,将自家种的瓜果蔬菜送到城里贩卖,挣些辛苦钱。街边已有了卖早点的货郎,二人买了几个炊饼,匆匆地吃了,往军营而来。

岳家军军营自然戒备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没有一丝紊乱,足见岳太尉治军严明。

“白公子,戒备如此森严,我们要进去恐怕很难。”芸奴担忧地说。

“咱们是来找人的,又不是来闯营的,怕什么?”白谨嘉正了正衣冠,径直走到守门的士兵面前,煞有介事地行了个礼:“这位军爷,在下从临安来,探望一位故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士兵见她模样生得俊俏,又如此谦逊有礼,也拱了拱手:“不知公子找的是谁?”

“此人姓卫,名镇东,在家排行第二,人称卫二郎。”

士兵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来找卫校尉的。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在下好托人进去通报。”

芸奴惊道:“他还活着?”

白谨嘉朝她使了个眼色,她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嘴。年轻的术士对士兵说:“我们是奉了卫校尉的兄长——临安府尹卫大人的命而来。卫大人听说了一些谣言,说卫校尉战死了,很是忧心,正好我要北上行商,他便托了我前来探望,带个准信儿回去。”

士兵叹了口气:“也难怪有这样的传言,卫校尉在半月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如今还在养伤。”

白谨嘉与芸奴互望一眼:“原来如此,还请军爷进去通禀,让在下见上校尉一面,或许校尉有什么口信要在下带回去也未可知。”

士兵转身叫住一个抱柴火的火头军,托他进去传话,那火头军说:“卫校尉又发烧了,赢官人将他带回私宅养伤去了。”

赢官人?芸奴不解地看了看白谨嘉问:“赢官人是谁?”

那火头军道:“你连赢官人都不知道啊?赢官人是咱们太尉的长子——大名鼎鼎的岳云岳小将军啊。因岳小将军骁勇善战常胜不败,因此我全军上下,都称呼他为‘赢官人’。”

芸奴听得又敬又佩:“原来是岳小将军,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火头军给二人指了去私宅的路,二人穿过长长的鄂州街道,钻进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有一户人家,门上贴着的门神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了。

芸奴有些不敢相信,朝中的武将哪个不是泼天富贵,一代名将岳太尉的私宅却寒酸成这个样子,是不是走错了?

白谨嘉上前叫门,不过片刻,门便开了,是一个穿粗布衣服的老奴,他靠在门上,用混浊的老眼将二人上下打量一番问:“公子找谁?”

“请问卫镇东卫校尉是在这里吗?”白谨嘉彬彬有礼,将与守营士兵的那一套说辞说与他听。老奴让二人等候片刻,转身进去禀报,不足一盏茶的工夫便回转来:“公子请进。”

二人走进院子,那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子,但打扫得很干净,仿佛这里面住的不是当朝太尉,而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就是这里了。”老奴指着一间厢房道。白谨嘉迈开步子,快步走了进去,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睡在床上,他的容貌生得与卫府尹有几分相似,面目硬朗,但脸色很差。见了二人,他艰难地坐起身来,被子从他身上滑下,露出他空荡荡的袖子。

他,没有右手。

虽然早已料到,芸奴还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捂住嘴,不让自己的惊呼冲口而出。

“卫校尉,你的胳膊……”白谨嘉眉间微蹙,低声问,卫镇东眼中的光彩又暗淡了一分,如同沉静的死水:“在战场上没的。这都是常有的事,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我能活着,已是幸运了。”

白谨嘉低低叹息,这个年轻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有满腹的抱负满腔的豪情,只求能在精忠报国的战场上去尽情挥洒,建功立业杀敌制胜。可如今,壮志未酬,臂先断,其实他是知道的,自己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或许在普通人眼里,这是值得的,他用一条手臂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对这些只想着能光复大宋江山的义士来说,变成残废,在家中终了一生,才是最大的残忍。

她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并没有细问胳膊究竟是如何失去的,先是谈了一阵卫府尹,见卫镇东已对自己没有半分怀疑,见时机成熟,便开口道:“近日来校尉休息得可好?”

“不过是成天躺着,还能如何?”卫镇东的眼神不像个年轻人,倒像是个垂垂暮年的老者,眸中已无生气,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天高烧不退,夜间多梦,睡不安稳,看来我的日子也没有多少了。”

“多梦?”白谨嘉心中一动,“校尉是思念家人了吧?是不是每晚都梦见与家人团聚?”

“那倒不是,说起这些梦,还真是怪异。”

白谨嘉忙说:“不瞒校尉,在下略懂一些解梦的法子,不如校尉将所做之梦告诉在下,说不定在下能为校尉解忧。”

“我梦见……”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外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道:“镇东兄,听说你来了朋友?”

二人回过头,见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快步走进来,容貌硬朗俊美,若不是眉宇间有杀伐之气,手中握了一柄铁锥枪,二人几乎要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货郎。

卫镇东抬起身子叫道:“岳小将军。”

原来他就是岳云,芸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果然是个年少有为英气逼人的英雄。白谨嘉朝他拱手道:“原来是岳小将军,失敬失敬。”

岳云将他上下打量:“听说这位公子是从临安来行商的商人?”

“正是。”

“不知公子做的是什么生意?”

白谨嘉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在下做的是丝绸生意。”

“丝绸生意?公子这是要去哪里购买丝绸?”

白谨嘉略想了想回道:“西边的施州。”

“施州。”岳云冷笑一声,将手中铁锥枪一举,以凌厉之势裹挟着劲风而来,停在白谨嘉面前,阴风扫在她的脸上,隐隐作痛。少年将军怒道:“满口胡言,施州虽产丝绸,但今年春季施州大旱,桑树枯死无数,根本无蚕丝可卖,若是丝绸商人,又怎会不知?你究竟是什么人,还不快从实招来!”

芸奴担忧地看了一眼白谨嘉,年轻的术士面无表情:“岳小将军何必这么激动,在下就算不是做丝绸生意的商人,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宋子民。素闻岳太尉治军严明,御下极严,岳小将军要打要杀的,岂不是坏了岳太尉的军法家规?”

“杀人自然是犯了军法,杀妖怪就不一样了。”岳云上前一步,将铁锥枪架在她的脖子上,“明明是男人,却生了一副媚骨,不是妖怪是什么?”

芸奴有些奇怪,为何这位岳小将军会认定白公子是妖怪?实在有悖常理。

白谨嘉忽然笑起来,笑声清脆爽朗,众人诧异,岳云喝问:“你笑什么?”

年轻的术士回过头来对芸奴说:“这宗案子,只问岳小将军,便知一二了。”

“为何?”芸奴不解。“这就要问岳小将军了。”赫赫有名的铁锥枪就在颈边,白谨嘉依然神态自若,“实不相瞒,在下是个术士,这次前来,一来的确是替卫大人看望校尉,二来是为了一桩断臂案。”说罢,将断臂案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来,卫镇东简直不敢置信:“你说我的手臂杀死了家中的小厮?简直是一派胡言!我的手臂丢在了沙场之上,又如何会出现在京城?”

岳云脸色有些怪异,他将铁锥枪一收,在太师椅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镇东兄,你的手臂……并不在沙场上。”

卫镇东大惊:“此话怎讲?”

“那日血战,你为了掩护我而被金将砍伤,我以为你死了,战后便来收你的尸身。当我在乱尸堆中找到你的时候,我看到……”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面色铁青,“我看见一条巨蛇,正在吞食你的手臂。”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卫镇东激动得浑身颤抖:“你……你说什么?我的手臂是……是被蛇……”

“我自然不能让你被巨蛇所食,于是提了枪来救,那大蛇抬起身子,它腹中鼓起,可以看到皮肤下积了数十条手臂。我朝大蛇的肚中刺了一枪,但那一枪就像刺在了铁壁之上,蛇身竟无半分破损。大蛇受了惊,钻进土中,消失无踪。我再转过头来看你,你的手臂已经……”他满脸懊恼,将铁锥枪往地上狠狠一杵,地面裂出一道蛛网,“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到一步,或许你的手臂就能保住了。”

卫镇东用左手握着自己的断臂处道:“应祥兄(即岳云的字),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他侧过头来问白谨嘉,“敢问公子,我的断臂,此时在何处?”

白谨嘉端起桌边的茶碗,倒了一杯清茶,“校尉,求你宝血一滴。”

卫镇东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咬破了手指,在水中滴了一滴,白谨嘉让芸奴点上灯火,她捧着茶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将茶水往灯火上一泼,一个巨大的灯花爆开,现出一个年轻女人哀戚悲凉的美丽面容,依稀有哭泣之声,转瞬即逝。

芸奴忍不住惊呼:“于娘子?”

岳云蓦然而起,惊道:“这是什么妖法?”

“断臂,就在此处。”

“那灯火中的女子,莫非就是蛇妖?”岳云道。

“非也。”白谨嘉说,“这位娘子是个苦命人。”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瓷瓶,“校尉,请再赏宝血数滴。”

卫镇东皱眉:“我的血还有何用?”

“你与那只手臂血脉相连,有你的血,就能找到它。”

卫镇东沉默良久,看了看岳云,岳云微微点了点头,校尉方才将血滴入瓷瓶之中。白谨嘉收好瓷瓶,向二人作了个团拱:“那只手臂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杀人,时不我待,告辞。”

“且慢。”岳云上前一步,“如果你是要去杀蛇妖,我也一同去。”

“岳小将军要操练军马,对付金人,除妖这等小事,还是交给我们去做吧。”顿了顿,白谨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军莫急,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回去的路上芸奴一直心不在焉,白谨嘉笑道:“怎么?看上岳小将军了?”

芸奴反应慢,愣了片刻,脸顿时涨得通红:“才……才没有,岳小将军是何等的英雄豪杰,我只不过是个奴婢,哪里会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没有就好。”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谨嘉眼中闪过一丝苍凉,芸奴却并没有细想,她的心思全在于娘子的身上。

事情的起因正是于娘子,难不成整个案件的关键,都在她的身上吗?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猫叫,她步子一顿,回头张望,四周只有离离的野草、落叶纷纷的乔木,白谨嘉问:“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二人远去,草丛中钻出一只漆黑的猫,蓝绿色的眼珠子光彩熠熠,夺人心魄。

它就像一只幽灵,始终跟随在芸奴的身后,伺机而动。

叶景印好几天都没有到别院去看芸奴了,这些日子正是各地粮食大丰收的时节,叶家的米店有许多生意要打理,又要应酬达官贵人,上下疏通,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的空闲,去城西花渚居买了最名贵的糕点,往别院而来。

院门没有闩上,他推门进去,华灯初上,木槿花开始凋谢了,院子里满是花瓣,却无人清扫,叶景印大步走进里屋,只见月牙儿正坐在榻上嗑瓜子,有些不快:“芸奴人呢?”

月牙儿吓了一跳,忙从床上跳下来,垂手低头道:“芸姐姐随白公子出门去了,说是一两日便回。”

叶景印更加不高兴:“芸奴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跟着白兄出门,也不叫人来跟我说一声,难道她不知男女有别吗?”又对月牙儿说:“她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规矩吗?”

月牙儿吓得连忙跪下,楚楚可怜地说:“二公子息怒,是芸姐姐不让跟你说的。”芸奴自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月牙儿深知她一向隐忍,二公子若是骂她,她必然不敢反驳,因此便将所有的不是都推到了芸奴的身上。又见叶景印脸色铁青,怕迁怒于己,忙说:“想必是芸姐姐见你忙碌,不忍用这些烦心事打扰你。”

“罢了。”叶景印摆手道,“我问你,芸奴跟白兄出门,所为何事?”

“这……奴婢不知道,芸姐姐有什么事一向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跟奴婢说的。”月牙儿偷偷看他的脸色,斟酌字句,“不过,这条巷子最近出了件吓人的大事儿,或许芸姐姐害怕,想去别处避一两日。”

叶景印皱眉,芸奴那丫头性格木讷,白兄虽然看似风流,其实颇为守礼,他倒不担心他们会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来,只是他们出去这么久也不回,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缠的事?

月牙儿心中却想,芸奴私自跟着个男人出去一天一夜,就算二公子度量再大,也断不会轻饶了。以二公子的本事,芸奴去了何处又如何查不到,她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替她遮掩。唉,不知二公子会不会把芸奴赶出去,到时自己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芸奴真是个害人精。

“月牙儿,你刚才说巷子里出了件大事?”

“是里边卖花的曹大郎……”一声尖利的叫声刺破夜晚的风,打断了她的话,叶景印一惊,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快步出来,夜晚静得出奇,再无半点儿声息。

那尖叫似乎是从隔壁传来的,他在墙边倾听片刻,侧过头来问一脸平静的月牙儿:“那是谁家?”

“是于家。”月牙儿扶着门框道,“公子不必惊慌,隔壁的于娘子身体不好,常做噩梦,我们都习惯了。”

“不对。”叶景印脸色一沉,“刚才那声惨叫,分明是男声。”

他身形一起,掠过围墙,还未到戌时,于家却静得出奇,只有一盏盏灯笼还亮着,晕着红色的光,将这座院子衬得更加诡异莫名。

叶景印毕竟跟着白谨嘉经历过几宗异事,隐隐察觉出一丝怪异,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淡淡的血腥味,他循味找来,发现东厢房的台阶上有一道深色的痕迹,他蹲下身子,用手指沾了点儿,又黏又热,一股腥甜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

是血。

那道血迹从台阶一直延伸到黑漆漆的屋内,仿佛是某人在屋外被杀之后,被人拖进了屋中。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缓缓走进去,屋内的血腥味更加浓烈,像肉店的屠宰场。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很柔软,他从袖中摸出火折子,一簇小小的火苗跳了起来,在弱小的光亮中,一张狰狞的脸孔赫然出现,他心中大骇,忙后退两步,才发现房间内躺着一地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目都是红色,三颗头颅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就像庙宇里祭祀神灵的祭品。

是谁,是谁这么残忍?

阴风阵阵,他抬起头,环视四周,却没有发现,一条手臂从多宝阁隔断上伸了下来,以极轻极缓之势环住了他的脖颈,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他的脖子扭断。

手臂猛然一收,叶景印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条大蛇缠住了,越勒越紧,力气大得惊人,想叫,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举起剑,朝手臂刺下去,剑插进了僵硬的肌肉,但手臂的力气却更大了。他挣扎着侧过头,背后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平整的手臂切面,连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只断臂!

是谁在施妖法?他挣扎着,脑中的意识在渐渐剥离,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模糊,难道他叶景印,竟然要死在这里吗?

半空中忽然响起凌厉刺耳的啸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刺进断臂的手腕处,那箭矢仿佛被烈火烤过,伤口冒起嗞嗞的青烟,肌肉焦灼。

脖子一松,叶景印终于从断臂中挣扎出来,长久呼吸不畅令他有一瞬间意识恍惚,他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了两步,一抬头,便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院子的假山上,手中拿一把大弓,箭在弦上,箭头通红。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在心头大叫:“大哥?”

长箭从叶景淮的指尖射出,从叶景印的头上掠过,追着那往房梁上奔逃的断臂。它速度极快,但叶景淮的箭比它更快,穿过手掌将它牢牢地钉死在墙壁上。

“那是什么怪物?”叶景印跑出屋子,咳嗽了好一阵才能开口说话,叶景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臭小子,谁让你来多管闲事?”

叶景印被他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想要争辩,又深知眼下不是争辩的时机,只得咽下这口气,没有说话。叶景淮继续道:“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我看你是来找死来了。把鞋脱掉,赶快回家,一步也不要停留!”

叶景印低头看自己的脚,黑色的皂靴被血染成了更深的黑色,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他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于家人被杀,他提着剑闯进来,身上有血,如果让人发现,他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还不快脱下来!”叶景淮严厉地低喝。叶景印只得将靴子脱下,几步攀上围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叶景淮依然站在原处,他的长发没有束起,在风中飞舞不休。难不成,他是睡到一半,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吗?

叶景印走后,叶景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微微一握,钉住断臂的长箭颤动不休,然后猛然一起,飞回他的手中,断臂跌落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他微微俯身,用长箭挑起二弟的那双靴,靴子熊熊燃烧,化为齑粉,他将长箭一挥,烟灰落入荷花池内,再无踪迹。屋内的血沿着台阶缓缓淌下,淹没了脚印。

这森冷寂静的夜,氤氲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苍穹低沉,黑云压城城欲摧。

镂花木门徐徐打开,叶景淮走进屋,脱下月白色的外衣,扔在莲花熏炉上:“二弟,大半夜不回自己房中安寝,来我这里做什么?”

叶景印从暗处走出来,看着面前的人,叶景淮盘腿坐在榻上,斜倚着靠垫,嘴角带笑,又变回了那个沉迷于诗词歌赋和美酒美色的贵公子。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自己的兄长,这个人远比他想象中的城府要深。

深不可测。

“你是谁?”

叶景淮觉得他的问题很可笑:“二弟疯魔了,我自然是你的兄长。”

“可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叶景淮哈哈大笑:“这二十多年,我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你什么时候真正认识过我?”

叶景印一句话哽在喉咙里,瞪着他说不出话来。的确,自从他出生之后,父亲就对他宠爱有加。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哥哥从小就不喜欢和他亲近,哪怕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说。下人都说大哥嫉妒他得宠,有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还常在他面前嘀咕,让他多防着点儿大娘和兄长,天长日久,他们兄弟自然越来越疏远。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怪异。沉默良久,他看了看在暖炉旁叠得整整齐齐的龟甲:“听说你喜欢烤龟甲?龟甲烤来何用?”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二弟就不必多问了。”叶景淮闭上眼睛,“我乏了,二弟还是回去歇息吧。”

叶景印还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转身出来,才发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叶景淮,待到与他见了面,却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兄弟,已经生疏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

二公子心中微动,大哥怎么会知道他有难?莫非,芸奴住在别院,他也早就知道了?

白谨嘉和芸奴一回到临安府,便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于家出事了。

昨天前半夜,不知为何于府的人都觉得很困,早早地睡了,还睡得很沉,后院出了那么大的响动,也没有醒过来。

于老爷死了,死在第四房小妾的闺房之中,他和爱妾以及一名婢女被人杀害后碎尸,一地的尸块和鲜血把去伺候他起床的丫鬟们吓得半死,有一个还被吓疯了。

这桩案子在整个临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在猜测,究竟谁才是杀害于老爷的凶手。

卫大人在于家查案,二人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于家,于家门前围满了人,守在门前的衙役见了二人,忙迎上来:“白公子,你总算回来了,这两日我们大人可等得心焦啊,快,里面请。”

此时的于家已经哭作一团,哀声震天。衙役将二人领到厢房,刚走进院子,便闻到冲天的血腥味。卫府尹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仵作验尸,神情凝重。

“拜见府尹大人。”白谨嘉上前行礼。

卫府尹连忙站起,急切地问:“白公子,可见到我二弟了?”

“府尹大人请放心,令弟还活着,只可惜在战场上丢了一条手臂,如今在岳将军的私宅养伤,暂无大碍。”

卫府尹先是大喜,随即脸上又浮起一丝悲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二弟一心报国,这次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白谨嘉看了看地上的碎尸块:“府尹大人,杀于老爷的难不成是……”

卫府尹朝身边的差役点了点头,差役捧着木盒子过来,里面是染满了鲜血的手臂:“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操纵我二弟的手臂,白公子可有眉目?”

“倒是有些眉目。”白谨嘉刚要开口,便看见一个穿青布长袍的中年读书人捧着一本卷宗快步跑过来:“大人,找到了,我找到建炎二年的那个案子了。”

卫府尹眼睛一亮:“快拿过来!”他接过那本泛黄的卷宗,越看越心惊,白谨嘉试探着问:“大人,不知建炎二年的案子是——”

卫府尹将卷宗往白谨嘉面前一递:“老仵作办过那年的案子,让他跟你说说吧。”

仵作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尸体打了多年的交道,双目无神,脸上始终泛着一层苍白阴郁的气息:“建炎二年,报恩坊那边有户人家,姓郭,家里还算殷实。郭家主人人称郭三,是个趋炎附势一心攀龙附凤的小人,他有个女儿,人称郭二姐,长得很漂亮,郭三一门心思想要用她攀一门好亲事。后来郭二姐被一位衙内看上,要收为第八房小妾,给了一笔丰厚的聘礼。郭三哪有不乐意的,只等着衙内的轿子来接。哪知道就在女儿成婚的前一天晚上,郭三被人杀死了,他和一个婢女被砍成了尸块,头被砍下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像在祭神,与于老爷被害的场景一模一样。这宗案件一直没能水落石出,因为手段太残忍,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谨嘉仔细地看了看卷宗,忽然一惊:“案发之后,郭二姐手中拿着一只断臂?”

“没错,那只断臂我也记得很清楚,上面有一个狼头文身。”

卫府尹眉头一沉:“我听说金将金兀术的亲兵右臂上都文了一个狼头文身。”

“这条手臂从战场而来。”白谨嘉将这次去鄂州的所见所闻尽数道出,“那条巨蛇在战场上搜集人臂,再利用这些人臂杀人,果然恶毒。”

“竟是妖孽作案?”卫府尹站起身,整了整衣冠,郑重地朝白谨嘉行了一礼:“我临安府上下,若论捕人,不在话下,若是捕妖,还要仰仗白公子。”

“府尹大人不必多礼。”白谨嘉忙上前虚扶了扶,“在下一定尽力。”

“白公子……”芸奴欲言又止,白谨嘉侧过头来,温柔地问:“芸娘子想到了什么?”

芸奴的脸颊微微泛红:“奴婢是想,两宗案子都发生在女儿许配了人家之后,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前院传来吵闹声,卫府尹怒道:“谁在喧哗?”一个衙役跑过来,低声说:“是翰林学士金大人家的人,来退婚的。”

众人闻言都不禁皱眉,这个时候来退婚,是来雪上加霜的吧?

卫府尹摆手:“此事是于家家事,我们不必管,安心查案。”

白谨嘉见芸奴老往前边张望,便跟卫府尹要了卷宗回去看,卫府尹让师爷抄了一份给她,她辞了众人,带芸奴往前厅来。

前厅聚了不少人,丫鬟仆妇一大屋子,一个穿素缎的中年女人红着眼圈,强撑着坐在上首,另一个素色打扮的年轻女子拿了一张手绢掩了脸低声呜咽,而堂上立了一个身材壮硕的仆妇,斜着眼睛说:“于夫人啊,你家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事,我们本不该来跟你提退婚,不过你也知道,我们金家是京城里有名的世家,我们主人最看重的就是家中人的运势了,哪怕最低等的仆妇也是要对过生辰八字的,能旺主最好。当初能定下这门亲事,就是因为令嫒的八字能旺夫。可是如今,你看你这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外面的人都说是撞了邪祟,您说,我们主人哪能让带了血光的人进金府呢?我们主人说了,金家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当初下的聘礼,只退一半就行了。”

于夫人眼中噙着泪水:“大嫂请回去转告金大人,既然他已经打定主意退婚,我们也不会强求,聘礼我们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他。”

“这样便好。”那仆妇得意地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说罢行了个万福,带人走了。于夫人终于忍不住,抱着女儿失声痛苦,口中连连道:“今后可怎么活啊。”

那于娘子反而不怎么哀伤了,不断地劝慰母亲。芸奴低叹道:“于娘子太可怜了。”白谨嘉低头一笑:“未必,或许于娘子因祸得福也未可知。”芸奴闻言,才想起街坊说过,于娘子要嫁的那个金衙内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货色,怪不得于娘子听说退婚,反而颜色稍解,原来如此。

她拉了拉白谨嘉的袖子:“我想去于娘子的闺房看看。”

因后院要查案,除了管家之外,于家其他人都被赶到了前院,二人离开卫府尹,进了于娘子的闺房,芸奴撩开素纱帘子,蓦然一愣:“榻上的屏风呢?”

衙役不明白她为何对屏风这么感兴趣:“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待小的去叫管家进来问问。”不多时便带了管家进来,管家佝偻着身子:“我家小娘子说那屏风看着吓人,叫人搬去了仓库。后来那位道长——就是送屏风给小娘子的道长,来要走了。”

“道长?”二人一惊,彼此互望,都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从未谋面,却在梦境中见过的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快细细说来。”

管家连连点头道:“自从我家主人给小娘子定了亲事之后,小娘子的病就没断过,请了多少大夫都不顶用。有人说是撞了鬼,主人就请了道长来驱鬼,道长看了小娘子,说是伤了头风,于是就送了一面屏风给小娘子。”

“那道士叫什么?”白谨嘉连忙追问,“从何而来?现在何处?”

“道长说他云游四方,就叫他云游道长。至于他从何而来,他不肯说,现在在哪里,我们也不知。”

“他长什么模样?”白谨嘉继续追问。

管家仔细想了半日,到最后却还是摇头:“真是奇怪,那道长还是我请来的,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的长相。”

二人心中失望,这显然是中了那云游道士的咒,也不为难他:“好了,你去吧。”

管家一边走还一边嘀咕:“奇怪,真是奇怪。”

“白公子,这下该如何是好?”芸奴焦虑地问,“连那个道士都牵扯进来了,不会是有什么大阴谋吧?”

“大阴谋?”白谨嘉笑道,“杀个绸缎庄的掌柜能有什么大阴谋?只是……”她顿了顿,笑容上浮起一丝愁意,“不过,现在要抓住那条作恶的巨蛇和那个云游道士,就需要花点儿心思了。”

芸奴把素绢沾了水,轻轻地擦拭着叶景印脖子上的伤。他脖颈处赫然一枚五指印,又因断臂指甲颇长,划出了几道血口子。

“可千万不能让二夫人看见啊。”芸奴担忧地说,“不然她又该担心了。”

“不妨,我命人回过母亲,说这几日要打理粮店生意,无法过去请安。”叶景印倒是毫不在意,任由她为自己涂药。

“这就是你莽撞的下场。”白谨嘉摇着扇子,语带嘲讽,“要不是令兄及时赶到,你也要变成一地碎尸了。”

叶景印不满地瞥了她一眼:“我以为不过是寻常小贼,哪里知道竟是妖物?就算知道,我见妖物害人,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与你相识数月,你别无长处,也就胆子够大。”白谨嘉笑容可掬地来到他面前,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个笑容让人心底生寒,俊美的术士道:“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助我捕蛇呢?”

叶景印松了口气:“只要白兄发话,我义不容辞。”

“先别急着答应。若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或许你就没这么爽快了。”白谨嘉凑到他面前,那张脸太过俊美,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味,芬芳扑鼻,叶景印不由得心跳加快,脸色酡红,随口答道:“为民除害,当勇不畏死。”

白谨嘉笑得更加邪魅:“那么,当饵呢?”

叶景印愣住:“饵?”

芸奴手一抖,素绢手帕跌落在地:“白公子,怎么能让二公子去当饵?还是让我去吧。”

叶景印朝胸脯一拍:“不就是当饵吗?有什么好怕的,我去!”

“二公子。”芸奴急道,“不可以啊,太危险了。”叶景印举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连这点儿胆量也没有,不是叫白兄把我看扁了?谁都不许再劝,说吧,白兄,你要我怎么做?”

他一脸大义凛然,连白谨嘉都不得不在心中写下一个“服”字:“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又转头对芸奴道,“芸娘子,你就不要再劝了。就算你信不过叶兄的胆量,也要信得过你我二人的本事。”

芸奴还想说什么,叶景印将脸一板:“怎么,芸奴,你是要劝我当个贪生怕死的无义之辈吗?”

芸奴闻言,到了嘴边的话不得又不吞回去。叶景印抬起下巴,笑道:“人这一辈子,不过匆匆百年,庸庸碌碌空活百岁,还不如在年轻时做些疯狂的事,就算死了,也不枉到这人世间走上一遭。”

这一通话,他说得荡气回肠,听得芸奴又敬又佩,不再相劝,只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保得公子周全。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月牙儿却在心里嘀咕,早就听说有钱人喜欢找刺激,果然如此,像我们这些日夜奔波于生计之人,哪里有这个胆量呢?我若是死了,我一家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白兄,现在屏风没了,又找不到云游道士,你有什么办法能将巨蛇引出来?”叶景印脖子上的伤口已处理妥当,用玉箸拨动青铜香炉里的龙涎香,“我这个饵,你打算如何用?”

白谨嘉笑了笑,正要开口,忽然门如雷响,临安府的衙役急匆匆地跑进来:“白公子,可算找到你了,曹大郎在牢里闹着要见你。”

“哦?所为何事?”

“他说,他想起王五娘是谁了。”

“王五娘是咱们那儿的一个神仙。”狱里的曹大郎说,“我是永顺州人,我们邻村就有一座王五娘庙。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流经村子的无静河中有条大蛇作祟,每年都要吃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若不然便在水底翻滚,卷起巨浪,将村子淹没。县令没有办法,只好下了道命令,谁家愿意将女儿献出来,就赏金子一百两。一百两金子,那些庄稼汉哪怕耕种一辈子都挣不到,村人们心动了。村里有一户姓王的人家,主人想要个儿子,却一连生了五个女儿,王老汉想娶个妾,又没有钱,便将自己最小的女儿——王五娘献了出去,王五娘不像别的女孩,毫不畏惧,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刀。三月三那天,县令举行了隆重的仪式,将王五娘扔进了河中,没过多久,河面泛起一层红色,将整条河都染红了。之后那条蛇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们都说,是王五娘杀了巨蛇,便给她立了一座庙。”曹大郎扑到栏杆上,睁大眼睛说,“我小时候到那庙里去时,记得神像背后就有一扇屏风!”

白谨嘉的眸中忽然迸出一道光来,她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芸奴和叶景印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转头对衙役说:“请转告府尹大人,三日之内,我必将那巨蛇擒来。”

回到别院门前,叶景印忍不住问:“你夸下这等海口,若是擒不来,又该如何?”

“擒不来时再说,如今自然要有信心。”白谨嘉看了看天色,苍穹灰暗,已是戌时,“时间不多了,我准备的东西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踏着鼓点,溅起黄土,到院门前时骑马人忽然一拉马缰,马匹直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借着月光,芸奴才看清,骑马人披着一个带兜帽的斗篷,将身子和脸都遮了个严严实实。白谨嘉什么话也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张钱引,递给骑马人,骑马人看也不看便塞进怀中,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牛皮纸包好的东西。芸奴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几欲呕吐。

白谨嘉接过纸包,骑马人将马头一拉,又疾驰而去,来去如风,仿佛从未出现过。叶景印忍不住问:“那人是谁?”

“生意人。”白谨嘉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术士都喜欢找他买东西,他也总能找到一些稀世之物,只要你付得起价钱。至于他是谁,没有人知道。好了,闲话少说,得赶紧准备。”

叶景印没想到自己做饵,首先要经历一场恶心。

纸包里是一团漆黑如墨、像泥巴一样恶心的膏,白谨嘉让他脱光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来,然后再让月牙儿和芸奴将黑膏全都涂抹在他的身上。两个少女哪里见过男人的裸体,都羞红了脸,连眼睛都不敢睁,半闭着替他抹。

那黑膏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臭得他差点儿把隔夜的晚饭都吐出来。问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

白谨嘉站在屋外,背对着门仰望夜空:“这是用很多珍贵的药材熬制而成,但里面加了一点儿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

“断臂上的一块肉和卫二郎的血。”

叶景印脸色一白,侧过头来就吐,慌得芸奴赶忙拿了痰盂来接。他在屋内吐得天昏地暗,白谨嘉却在门外笑得没心没肺,待他吐完,苦着脸说:“我看不等被蛇吞了,我就已经被熏死了。”

“你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脏?”白谨嘉微微侧过脸,“芸娘子,涂完了药膏,只能穿一件中衣中裤,你去备好。”

叶景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下我不被熏死,也要被冻死了。”

白谨嘉笑得阴险:“冻的时候还没到呢。”

混账!当叶景印吊在井中时,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此时一根碗口粗的梨花木横在水井井口,他则抱着木头,悬挂于井中,井底的寒气弥漫上来,冻得他骨头生寒,一双脚麻木得抬都抬不起来。

芸奴躲在暗处,忧心地问身旁的白谨嘉:“白公子,井内寒气重,不如我过去给二公子施个暖身咒吧?”

“不可,若施了咒语,蛇就不会来了。”

芸奴忧心如焚,却也只能忍着。一直到了子时,叶景印连双手都开始麻木,心中不禁忐忑,巨蛇会来吗?若半个时辰之内巨蛇还没有来,他就再也撑不住了。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水响,他心头一震,仿佛平地里起了惊雷,从井底弥漫上来的寒意越来越重,在这升腾的寒气之中,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也在慢慢地爬上来,很慢很慢,却目标明确。

双腿猛地一紧,叶景印不由得喊出声来,他低下头,看见一条巨蛇正将自己的双腿往肚子里咽,那双蛇眼宛如两盏鬼灯笼,在这寒气逼人的井里显得更加可怖。

听到他的叫喊,白谨嘉和芸奴心中一惊,快步跑过去,俊美的术士将早已准备好的短匕扔向大蛇,短匕上涂了些药膏,竟然能够刺进了铁壁一般的蛇皮。巨蛇吃痛,放开叶景印,往井内退去。白谨嘉抓住二公子的胳膊,将他拉了上来,扔给芸奴,然后伸手在井沿上一撑,纵身跳了下去。

“白兄!”叶景印追到井边,只看到空荡荡黑漆漆的井底和冷得刺骨的井壁。

“二公子,你没事吧?”芸奴扶住他,看着他眼中担忧的神态,芸奴心中似有所悟,却没有往深处继续想,只是轻轻地说:“公子,我们快回屋去,一来给你暖暖身子,二来白公子还需要我们。”

花,满目的红花,就像传说中的火照之路。

白谨嘉站在花丛中,红花极美,有一种妖异的吸引力,仿佛能吸走灵魂。她俯下身,想摘下一朵,但手却生生停在半空,又缩了回来。

不,这些不是花。只要集中精力,就能看清楚它们的本相,它们是手臂,人的手臂,数千只,数万只手臂。它们被插在泥土中,苍白的手掌无助地伸向天空,仿佛要从天空中抓住些什么,但什么都抓不到,因为,它们已经是死物了。

“这片花田美吗?”身后传来温柔清亮的声音,白谨嘉回头,看见一座茅草屋,屋前坐了一个面容美丽素净的女子。她坐在台阶上,悬着双脚,笑容甜美宁静,就像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女,与这山水再相配不过。

“王五娘?”

“你认识我?”

“听过你的故事。”白谨嘉踏花而来,立在台阶前,“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为何要杀掉那些少女的父亲?”

“不是我选择了她们,而是她们选择了我。”少女身子微微后仰,以双手支着,“是那些女孩让我这么做的。”

白谨嘉脸色一沉:“胡说八道。”

王五娘歪着身子摘了一朵红花,拿在手中端详,“我没有胡说。她们的父亲将她们当做棋子,全然不顾她们的幸福,只要她们心中生出怨恨,希望她们的父亲消失,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就能感觉到。”她唇角漾起柔软的笑容,像一个春日游园的懵懂少女,“只要我感觉到了,就能助她们一臂之力。”

白谨嘉冷笑道:“杀死她们的父亲,让她们将来生活无着,也算是助她们一臂之力吗?”

“我只能将禁锢她们的罪魁祸首消灭,至于其他的事,只能靠她们自己了。”王五娘抬起头来,笑靥如花,“小娘子,你不也是因为你父亲……”

“住口!”白谨嘉厉声怒喝,面容狰狞,王五娘低声轻笑:“别人或许不能理解,但你是一定能理解我的。”

“没错,我能理解。”白谨嘉怒极反笑,“当年你被自己的父亲当做筹码交换黄金,葬身蛇腹,一腔怨气无法发泄,所以才借着助人的名义行滔天恶行,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泄私愤罢了。”

王五娘仿佛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依然笑吟吟道:“小娘子,这你可说错了,我没有被蛇吃掉,是我,吃掉了蛇。”

白谨嘉脸色骤变,王五娘悬在高高台阶上的双脚渐渐发生了变化,融合在一起,化为一条蛇尾,层层叠叠盘在地上,她高高立起,俯身看她:“当年我所带的短刀,是一位道长给我的灵物,我用它杀死了巨蛇,将它的蛇胆吞下,从此,我非人非妖,非仙非鬼,我只能活在这幻境之中,你说,我如何能够不恨?”说罢,尾巴一伸,朝白谨嘉扫过来,蛇尾所过之处,红花零落,变成一地碎裂的手臂。白谨嘉慌忙后退,方才所站立之地泥土崩飞,宛如焦土。她无心恋战,转身朝小河逃去,王五娘哪里会轻易放她离开?蛇尾在地上蜿蜒爬行,速度极快。

追到河边,白谨嘉忽而折返,将手中的洒金折扇一展,几张灵符飞出,将王五娘团团围住,电光闪烁,把蛇妖困在阵中。

王五娘大笑不止:“你就这么点儿本事吗?凭这个也想困住我?”她甩动蛇尾,五指指甲猛长五寸,朝那道符咒所筑成的墙壁抓去,气流翻卷,几道灵符如琉璃般片片碎裂,蛇妖猛地冲出来,以雷电之势扑向白谨嘉。白谨嘉急扑入河,王五娘不疑有诈,只当她走投无路,也跟着冲进水中。

别院内室之中立了一扇屏风,屏风中绘了奔腾的河水,叶景印手中拿了一柄长枪,立在屏风之前,浑身上下每一根弦都绷得很紧。芸奴立在他身侧,双目死死地盯着屏风绢画,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某个人的出现。

屏风上的水流忽然动了,二人一惊,仔细看绢面,黑墨所绘的河水涌动起来,依稀有水声叮咚。水流越来越大,浪花之中忽然冒出一张俊美的脸,其后跟了个人身蛇尾的怪物。

二人听到白谨嘉大喊:“快,就趁现在!”

叶景印举起长枪,朝屏风狠狠刺进去。

王五娘正在追赶白谨嘉,就在入水的刹那,一把长枪斜刺而来,王五娘大惊,这时再躲已来不及了,长枪刺进她的胸膛,枪头根部有一枚倒刺,枪身一错,钩住她的肋骨,挣脱不得,只得被那长枪往河底拉去。

叶景印感觉到枪钩住了东西,连忙往回拉,芸奴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朝屏风一指,一股巨大的水流汹涌而出,白谨嘉也随着洪水冲了出来,芸奴连忙上前扶住,关切地问:“白公子,你没事吧?”

“让小娘子为我担心,真是罪过。”俊美的术士吐出两口水,虽然浑身湿透,容颜狼狈,但依然笑容明媚,夺人心魄。

叶景印从水中拖出王五娘,她鲜血直涌,将满屋子的水都染成了红色。

白谨嘉上前一步,踩住她的脖子,用洒金扇子在她背上画下一道灵符,符光一闪,王五娘如同受了炮烙之刑,失声惨叫,再也动弹不得。

“白兄,此计甚妙。”叶景印喜道,“看来这次做饵的不仅是我,连你也做了一回。不过我有一事不解,这屏风是从何处找来的宝物,竟有这等灵力?”

“这只是普通的屏风,我与芸娘子合力施了咒术,可与幻境暂时相通,不过只有片刻的时机,若抓不住她,我就要葬身河底了。”

芸奴扶她坐下说道:“白公子,你全身都湿透了,我去找件衣裳给你换上。”

“不必。”白谨嘉拉住她,“你再给她下一道咒,这蛇妖非同寻常,我怕她跑了。”

芸奴答应一声,来到王五娘面前,这人身蛇尾的怪物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少女蹲下身子,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她胸膛上画符,刚画到一半,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猛地坐了起来。芸奴大惊,匆忙后退,差点儿跌倒。王五娘趁机抓住长枪,也不顾痛,用力一拧,拔了出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连上半身也化为了蛇身,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闪烁如鬼火。

“糟了!”白谨嘉一跃而起,手执折扇朝它扑过去,巨蛇比半人半蛇时还要灵活百倍,叶景印提剑上前,二人一蛇纠缠不休,屋中一应家什器具,全都毁得干干净净。

芸奴心中焦急,抓起长枪,朝蛇头刺去。

她从未学过枪法,但这杆长枪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魂,每一招都如有神助,心底有些浮光片羽泛起,她依稀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跟她说:“修仙不是件容易的事,修的并不仅仅是术法,武艺也不能落下,否则任你术法再高,也难保不会死在武夫的手下。十八般武艺我会一一教你,你修仙的根骨极佳,但习武的底子却极弱,须日夜勤练,片刻也不能懈怠。”

是谁?你是谁,我又是谁?

不,我不能问,从吞下忘忧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抛下过去的一切了。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就在“生”字从她脑海里冒出的那一刻,她手中的枪刺进了大蛇的嘴,穿过上颚,然后将它牢牢地钉死在墙壁上。

蛇尾还在摆动不休,芸奴却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叶景印被她刚才的枪法所慑,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了上去扶她。

这枪法又奇又险,变化万般,虽然早已知道芸奴非同寻常,但看她用枪,却依然惊奇万分,这个少女,远比他想象得更加神秘。

芸奴跪在地上轻轻发抖,目光呆滞,白谨嘉走过去,搂住她的双肩,她抬起头,四目相对,少女的眼中忽然滴下一颗泪来:“我都忘了。”

“忘了才好,心中无悲喜纠缠,才能重新开始。”说罢,她将她拥入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白谨嘉的衣衫冰冷,芸奴却觉得无比温暖,仿佛能够听到她的心跳。

“白兄。”叶景印按住术士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二人分开,“这蛇妖死了吗?”

白谨嘉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大蛇:“还没死透,为了以防万一,叶兄,拿短匕来。”叶景印从靴子里拔出匕首递过去,她在刀尖施咒,一刀割破蛇皮,在黏腻的蛇肉中翻了一阵,掏出一枚蛇胆:“叶兄,这蛇胆你留着泡药酒,治你父亲的老寒腿是最合适不过的。”

芸奴忙拿了盒子来盛,叶景印奇道:“你怎知我父亲有老寒腿?”

“你不是托了人从宫里买南疆进贡的麝香吗?麝香虽好,但和这蛇胆比起来,就是杂草之于灵芝。”白谨嘉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边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竟折腾了一宿,我也累了,芸娘子,劳烦你替我烧一锅热水,沐浴更衣,再睡个好觉。”

叶景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水和汗渍:“多烧些,我与白兄一同洗。”

白谨嘉瞥了他一眼:“我向来只在美女面前宽衣,叶兄,还是各自洗为好。”

“怕什么,都是男人,你还害羞?”

芸奴红了脸,连忙上来解围道:“我,我烧两锅水好了。”

天气越发地冷了,芸奴取了绿漆屏风,一共六扇,在卧房门前展开,挡住寒风,一切办妥,转身进屋,将暖炉里的火又拨旺了些。

“芸娘子,你也一宿没睡了,休息一下吧。”躺在纱橱里的白谨嘉闭着双眼,半睡半醒地说。芸奴笑了笑:“没事的,我都习惯了。那边儿主屋里的家什都毁了,我还得催促小厮去买些回来。为了捉拿大蛇,二公子放了月牙儿三天假,我还要去厨下做些吃食,你待会儿起床该饿了。”

白谨嘉睡意更浓,声音几不可闻:“叶兄风光吗?”

“二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衙役们抬着蛇妖的尸身,往临安府衙去了,一路上可风光了。”芸奴将一个银香毬塞进被窝里,“白公子,你为何不一同去?”

“我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那些抛头露面的事,就交给叶兄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芸奴为她掖好被角,然后坐在火炉旁发呆。二公子有云骑尉的头衔,如今又杀蛇有功,在京中名声大噪,又会做生意,将家中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将来必然稳坐叶家之主的位子吧。叶家那座大而华美的园子里,不知又要因此生出多少恩怨事端,黄桷树中的那个东西,不知又要长大几分了?

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脑瓜子没有那么聪明,还是别想了,徒增烦恼而已,反正她也没什么回去的机会了。

众芳凋谢,清泠轩中只剩下几株忍冬还在盛开,叶景淮身穿一袭茶褐色的厚实袍子,立在廊下,目光悠远,若有所思。

忽而药香浮动,衣袂翻飞,叶景淮侧过头,看见长廊尽头站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他一言不发,从袖中取出一张钱引,食指一弹,钱引如刀一般飞向斗篷人,斗篷人一甩斗篷,将钱引卷进衣中,然后将一个牛皮纸包放下,转身离去,来去如风。

叶景淮拾起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朵漆黑的曼陀罗。

“今夜,”叶景淮嘴角漾起笑容,半带讥讽,“临安城最华丽房屋中所居住的那一位,将会有一个好梦。”

太史局(南宋掌管天文历法的机构,明清称钦天监)监正呼延安正搂着最宠爱的小妾,春宵一刻值千金,就在云雨的关键时刻,仆人却将房门拍得如山响:“主人,宫里来人了,官家宣你进宫。”

呼延安在心里暗暗骂娘,却又不敢怠慢,连忙穿上官服,骑了一匹快马,往皇宫而来。

奉华殿内灯火通明,汝窑的花草纹香炉点着瑞龙脑,青烟缭绕,赵构高坐其上,一脸愁容,呼延安心中打鼓,不知官家又有什么烦心事,须得小心应对,否则激怒天颜,就有可能小命不保。

“陛下,不知深夜召臣入宫,有何要事?”呼延安拜道。

“呼延爱卿,朕刚才做了个怪梦。”

原来是叫他来解梦,呼延安稍稍安心,打起十二分精神问道:“不知是什么样的梦,还请皇上示下。”

“朕梦见在林中漫步,忽有一只猛虎朝朕扑来,朕以为自己必然要葬身虎口之中,却看见一名昆仑奴乘着祥云而来,击退了猛虎,救了朕一命。朕问他从何而来,他说从道观而来,朕又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说别无所求,只愿回家。爱卿,你说这梦是何寓意啊?”

呼延安略一沉吟:“驾着祥云而来的昆仑奴,说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赵构身子往前微微一倾问道:“什么名字?”

呼延安掐指算了半晌回道:“祥云与昆仑奴,合起来,是‘云奴’二字。”

赵构皱起眉头:“这名字颇为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呼延安又道:“那昆仑奴说他从道观而来,此人如今必在道观之中。”

皇帝猛然醒悟:“朕想起来了,数月前朕驾临渤海郡王的府邸,遇到一名使女,名叫‘芸奴’,她自请入道观修行,莫非这梦是应验在她身上?”

“想来应是此人。”呼延安道,“陛下梦见猛虎扑袭,近日必有一灾,只有让这使女还家,方可化险为夷。”

赵构脸色一沉道:“难道朕的祸福吉凶竟系在一个小小的使女身上吗?”

呼延安忙跪下道:“陛下有所不知,世间万物皆有关联,当年晋国大夫魏颗没有让父亲的爱妾祖姬殉葬,而是为她另择良配。后来秦晋二国交战,祖姬的父亲结草报恩,助魏颗活捉秦国大力士,大获全胜。晋大夫之生死胜败,皆因一婢而起,陛下,不可不信啊。”

烛影摇曳,汝窑胆瓶中的一枝菊花茎挺而秀,芬芳馥郁,赵构沉默半晌道:“既是如此,派个人去道观传旨,让她回叶府,仍在原处当差。”

风和日丽,小巷中热闹非凡,芸奴打开院门,看见一群仆役,手中拿着各式包了红绸的器物。于家大门洞开,仆役们鱼贯而入,个个喜笑颜开。

曹大郎站在自家门前,面色阴郁,眼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芸奴过去问:“是谁家来提亲啊?”

“临安府府尹。”曹大郎垂下眸子,“卫府尹的二弟从战场上回来了,是大名鼎鼎的‘赢官人’岳小将军亲自送回来的,因战功封了从五品游击将军。虽说失了一臂,但相貌堂堂,人品贵重,又家财万贯,于娘子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芸奴听出他话里的悲凉和落寞,想要安慰他,但自己一向嘴笨,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半晌才说:“别伤心,你以后一定能找到一个贤良温婉的好妻子。”

曹大郎苦笑:“我这么穷,谁会舍得把女儿嫁给我呢?”

二人正说着话,一顶小轿忽然在芸奴面前停下,一只纤纤素手从青布帘幕中伸出来,粉色衣衫的美丽少女款款而出,笑容温婉,目光却异常冰冷。

“碧烟?”芸奴愣了片刻,转身便走,碧烟笑道:“我是来接你回清泠轩的。”

“回清泠轩?”芸奴步子一顿,迟疑道,“待我先回过二公子……”

“你还不知道吧,官家下了旨,让你回家,还在原处当差。”碧烟撩起轿帘,“请吧。”

还是那间屋子,还是那张床,纱橱上的缠枝花纹帘幔光泽动人,芸奴记得上次躺在这张华美的床上,还是在雨中跪了一夜,染了风寒的那一天。她从没睡过这么柔软,这么香,这么美的床,她睡在下人房冰冷坚硬的床铺上时,无数次梦见这里,梦见自己被包裹在弥漫着淡淡木兰香的被子里,吃最好最精致的糕点。

今天一切都实现了,她却还宛如在梦中。

身后脚步声响,她惊慌地转过身,头也不敢抬:“大,大公子。”

“你入府已经十一年了吧?”叶景淮在桌旁坐下,拿起哥窑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芸奴点头,他冷笑道:“十一年了,你竟还如此怕我!”

按理说,当了他十一年的大丫头,他们彼此也该熟稔了,可是他一直嫌弃她又丑又笨,不许她进屋,平时也从不拿正眼瞧她,更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在她的心中,他就是一个严厉的主人,别无其他。

叶景淮见她不说话,喝了口茶道:“是官家下旨让你回来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怠慢了你,正好霜落出府去了,你就顶替她在屋里伺候吧。”

提起霜落,芸奴心头一惊,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大公子的身上,一脸的疑虑。犹豫了好一阵,她终于开口问道:“大公子,霜落她……去哪儿了?”

“她年纪也大了,正好前几日她父母从乡下来看她,我就回了母亲,放她出去,命她父母自行婚配。”

放她出去了?那么那天晚上,她又为何会出现在于娘子的卧房之中?

“怎么?你不信?”叶景淮把玩着手中的天青色瓷杯,眼角有一丝嘲讽的笑,“你与霜落一向不和,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

芸奴无言以对,低着头不说话。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叶景淮不屑地轻笑:“去内屋待着,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芸奴无法,只得进了内屋。不足片刻,房门被人猛地踹开,叶景印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次他没有带剑,只带了满身杀气。

“二弟,你这是第几次弄坏我的房门了?”叶景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若是喜欢我这清泠轩,直说便是,我让贤,搬出去,让你来住。”

“废话少说。”叶景印一捶擂在桌上,茶壶瓷器微微一震,“芸奴在哪儿?”

“又是为了她。”叶景淮眼珠朝他一斜,“二弟,看来你对这个丫鬟情有独钟啊。可惜了,我也舍不得这个丫头,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官家又下旨让她在我这里当差,我又怎么能抗旨不遵?”

叶景印额头上青筋暴起,抓住大哥的衣襟,逼他站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派去暗中保护芸奴的那些武士呢?”

“保护一个丑丫头,还派武士,二弟还真是大手笔。不过二弟不该问我,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武士去了哪里。”

“少给我装蒜!”叶景印大喝,“你这个浑蛋,我已经对你再三忍让,你却得寸进尺!说,芸奴在哪儿!如果你今天不把她还给我,我就和你鱼死网破!”

“二弟何必动气。”叶景淮笑容依旧,似乎一点儿都不生气,“说起得寸进尺,你身为弟弟,二十几年来,从未对我这个大哥有半分尊敬,这也就罢了,如今叶府的产业,都是你把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按理说我是嫡出,你是庶出,这些东西本来都该是我的,但我从来没有一句抱怨。现在我有了个可心的丫鬟,你竟然还来要,要不到就跟我动手,你说,谁才是再三忍让,谁才是得寸进尺?”

叶景印哑口无言,不知为何,在生意场上能言善辩的他,面对大哥的时候,总是会被问得无话可说,难道,在他心中,其实对大哥有愧吗?

对视良久,叶景印终于放开大哥,退了几步,扶着圆桌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让给你,只要你把这个丫鬟给我。”

叶景淮整了整有些凌乱的白色袍子:“怎么,你就这么喜欢她?”

叶景印抬起头,郑重地说:“我已下定了决心,要纳她为妾。”

叶景淮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高声大笑起来,叶景印怒道:“你笑什么?”叶景淮止住笑,朝内屋道:“出来吧。”

芸奴臊红了脸,从内屋走出,不敢抬头看叶景印,二公子忙问:“芸奴,他没有为难你吧?”

不等她回答,叶景淮便道:“芸奴,我二弟说要纳你为妾,你意下如何?”

芸奴脸飞红霞,低着头不说话,叶景印上前抓住她的手:“芸奴,跟我走,我去回了大娘和娘亲,今天就领你过门。”

芸奴却不肯动,叶景印急道:“你还犹豫什么?虽说是妾,但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芸奴还是没有动,沉默良久,她抽回手,膝盖一软,跪倒在他的脚下:“二公子,对不起……”

叶景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脑中一片空白。愣了片刻,他蹲下身子,抓住她的双肩:“是不是他逼你的?”芸奴摇头,泪珠从眸中滚落:“二公子,奴婢知道您对我好,所有人都嫌弃我,只有二公子您照顾我,把我当人看,您对奴婢,有天大的恩情。可是奴婢不能做您的妾室,您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只能死后结草衔环,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了。”说罢,不停地磕头,“咚咚”有声。

叶景印从未想到会被她拒绝,一时间竟无法思考,只抓着她问:“为什么?难不成……”他抬头看向叶景淮,“难不成你喜欢的是他?他从来都没把你当人看,你竟然会喜欢他?我对你这么好,你,你竟然拒绝我?”他粗鲁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对她大吼:“你说,他到底哪一点比我好?”

“不,不是的,二公子,不是的。”芸奴满脸是泪,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哭,叶景印气急,将她往地上一推:“够了!我算是看清你了,你这个没心没肺,分不清是非好歹的女人!”说罢,又怒瞪了叶景淮一眼,拂袖而去。芸奴膝行到门边,扶着门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哭泣,心中疼痛难忍,如利刃般片片切割。

对不起,二公子,我不能做你的妾室,六年前,我曾亲眼看见一位老妾被活活饿死,那个时候我就已发下誓愿,哪怕一生不嫁,孤老终身,也不做别人的媵妾。

那是绍兴二年的事了,叶府之中夜间常有鬼哭,举府惊骇,叶老爷下令严查,丫鬟仆妇们深夜在园中守了几日,才发现那哭声是从东边一座小院里传来的。那小院中住的是叶老爷之父——叶老太爷的一个小妾。丫鬟们隔着窗户,看见那老妪对镜贴花黄,一边梳妆一边哭泣,其声如鬼哭。下人们回禀叶老爷,说老妾被恶鬼缠身,叶老爷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也不请术士驱鬼,只是下了严令,将小院封起来,不给老妾吃食,将她活活饿死。她死之后,果然再也没有了鬼哭,人们只道是鬼怪随着老妾之死被驱逐,但阖府上下,只有她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鬼怪,那名老妾,不过是长年被关在小院中,无人问津而精神失常罢了。

一直到今天,她耳中仍然回荡着那名老妾饥饿时发出的痛苦的哀号。老妾死后,收尸之时,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到处都是牙印。

那是孤苦悲戚的冤魂留在这世间的唯一印记。

哪怕做一辈子的仆人,运气好也能配个小厮,做正头夫妻,一辈子平平淡淡和和睦睦,而做了贵人的媵妾,若得宠还好,若不得宠,又没有子嗣,到头来,也只有凄惨而死这一途了。

“别哭了,起来吧。”叶景淮站起身,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去洗把脸,别叫人误会,以为我堂堂叶府大公子,竟然虐待下人。”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张素绢,丢在她面前,出门而去。偌大的屋子只剩下芸奴一人,她靠着雕花木门坐下,回忆起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她已经习惯了和二公子、白公子一起斩妖除魔的日子,之前的十五年,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度过的了。如今二公子已对她心灰意冷,她今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捡起素绢,捂着脸“嘤嘤”地低声呜咽起来。

日夕见寒山,彩翠分明,杳杳云中,有几只鸢鸟飞过,叶景印提了一坛子酒,跌跌撞撞地闯进白家,六月雪早就已经谢了,只剩下一院子的枯枝残叶。白谨嘉如往常一般坐在廊下,不过这次并非只有她一人。

在她身旁,坐了一个少年,一身枣褐色短打扮,身边始终带着一柄长锥枪,英气凌云。

“白兄……”叶景印仰头喝了一口酒,醉眼蒙眬,笑道,“白兄,原来你有客人。”

“这位是岳太尉的长子——岳云岳小将军。”白谨嘉道,“岳小将军这次回京述职,不日就要启程回鄂州,所以我邀他到舍下喝一杯践行酒。”

“原来是岳小将军,失礼失礼。”叶景印作了个揖,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台阶下,也不起来,就靠着台阶喝酒。岳云见他实在醉得厉害,就起身告辞,白谨嘉也不送,只端着酒,拿冷眼看着叶景印发酒疯。

“白兄,你说,我比之我大哥,如何?”

“你是说喝醉酒后的怂样吗?”白谨嘉毫不客气,“怪不得芸娘子不愿意跟你。”

叶景印一惊,抬起身子:“你怎么知道?”

“你大哥无声无息地解决了你派去暗中保护芸娘子的武士,又能影响官家,让他下令芸娘子归家,而你只会借酒消愁,你说谁厉害?”白谨嘉将酒瓶放在他身边,“你要喝就喝个够,不过这次我懒得作陪。”

“等等!”叶景印翻转身子,一把抓住她的衣摆,“白兄,连你也觉得我比不上我大哥吗?你们,你们都看不起我,哪怕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把叶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庶出就是庶出,你们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

白谨嘉步子一顿,美丽的眸子中浮起云雾,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才缓缓道:“嫡出又如何,庶出又怎样,如果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还能祈求别人看得起你吗?”顿了顿,又道,“芸娘子虽然温柔和顺,其实性子很倔,她宁愿一生不嫁,也不会做妾的。你口口声声地说想要她,却一点儿都不了解她,那不是爱,那只是怜惜和占有欲罢了。”

说罢,衣袖一甩,走进屋去,叶景印缓缓地躺在台阶上,看天上白云自卷自舒,落叶如梦凄迷,麝烟微,夕阳潜下小楼西。许久,眼睛被泪水糊住,他猛地起身,抓起酒坛,狠狠砸碎,佳酿四溅,他的眼神随着琼浆在地上蜿蜒,良久,良久,终于闭上双目,转身踏月而去。

同类推荐
  • 屠刀下的笑容

    屠刀下的笑容

    这是一部被遺忘,但同样悲壮的抗日史。这是一部教科书不记载,但更真实,更让人痛心的抗日史。这是一部颠覆传统历史观,试图回答为何中国不缺汉奸的抗日史!性格懦弱的岳冬,为娶得一代名将左宝贵的女儿左心兰,硬着头皮在刀口上过活。时日本侵略朝鲜,清廷仓猝援朝。望夫成龙的心兰为使岳冬踏上征途,于大婚当晚决意出走。然而,让岳冬从贪生怕死到舍生取义的,不是战火的洗礼,不是日军的残暴,而是,亡国奴在屠刀下的──笑容!
  • 大清国最后一个刽子手

    大清国最后一个刽子手

    子时三刻,弹子王就要人头落地了。按常规,处决罪犯该在午时三刻。监狱长说,这是民国的规矩。其实,这是他的规矩,民国刑律没这条。不管谁的规矩,总之,弹子王要去见阎王了。弹子王是关东柳河镇弹子帮的老大,大号王树奎。他有一手绝技,江湖上把这绝技称作神手飞弹——袖筒里带着数枚或十数枚铁弹,如同马车轴承里的滚珠,派上用场时,手起弹飞,直射对方脑门。弹发人亡,百发百中。不过,弹子王有个规矩,只杀歹人不杀无辜。正如民谣所唱:弹子王,响当当,除暴安良传四方,抱打不平闯天下,歹徒见了心发慌。
  • 侠义神枪(上)

    侠义神枪(上)

    1933年1月。春节临近,但在北疆重镇——铁山屯,却毫无过年前的热闹,日寇铁蹄下的东北,只有一片肃杀之气。素有兴安门户之称、自唐代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铁山屯,可不是平常乡村的屯子,而是车马、人烟密集的一座小城。自小兴安岭腹地流出的响水河,叮叮咚咚地绕城而过。城里最有名的人家当属自康熙年间起就是百户长的罗家,而罗府也是铁山屯除了衙门之外唯一有资格在大门口竖石头狮子的主儿。不过此时,在庄严肃穆的罗家门楼紧闭的大门后面,这一家人却都在愁眉苦脸地叹气。
  • 金砖五城

    金砖五城

    有许多次我被问及,“在您游历过的城市中,最喜欢哪一个?”这类看似简单的问题实难回答,因为我造访过的中外名城数以百计。后来有一天,我获得了灵感,慢慢写成了一本书《从A数到Z:我心仪的城市》。换句话说,我选择了二十六座城市。这里与大家分享其中的五座,借用了金砖五国(Brics)的名称。巴塞罗那(Barcelona)入选理由:既是伊比利亚的骄傲,也是西班牙人的一个心病;盛产足球天才和绘画大师,却以独具魅力的建筑风格吸引各国游客。游历时间:1995年夏天。
  • 桑歌

    桑歌

    在诗情画意的雨幕中初见。江南杨柳岸上,青瓦屋檐之下,层层细雨朦胧。彼时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歌姬,而你只是一个纨绔的闲散侯爷。雨中相遇,纠结一生。
热门推荐
  • 咦!我最喜欢的哲理故事

    咦!我最喜欢的哲理故事

    生活孕育了哲理,哲理浓缩了智慧。往往大道理并不完全是从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中被人们发现和理解的。反之,正是一些平时不被人们注意与重视的小事情,恰恰能够很好地诠释这些哲理的内涵。《咦!我最喜欢的哲理故事》别出心裁,将每个小故事蕴含的人生哲理与当代小学生的切身生活连接起来,让小学生从取材于社会、历史、生活等各个方面的哲理故事中细细品味人生的意义。
  • 都市最强修真学生

    都市最强修真学生

    【火爆畅销】(又名《全球修真》)无敌仙尊,重生都市,降临到了一名普通的高三学生身上。会修真、通医道、能隐身,游走校园,玩转都市,专治各种不服!我会修真,任我纵横!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斗罗之绝世黑皇

    斗罗之绝世黑皇

    主角穿越时空,意外成了一只魂兽,拉开了霸者的盛宴……
  • 啊,桑梓

    啊,桑梓

    郑通和编著的《啊桑梓》为散文集,分两部分:前部分《桑梓的年轮》为主,是系列散文,写作者家乡龙海市的文物保护单位和重要的史迹。后部分写家乡的人事物。《啊桑梓》从内容到语言,都具乡土色彩、地方个性。反映桑梓的风物及其艰难的历程,注意史料的准确性,又注意散文的真实性、形象性。都是作者亲身察访、查考,并经历的。
  • 流离的萤火爱情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
  • 我做末世做游戏测试员

    我做末世做游戏测试员

    这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穿越到五百年以后,被捕捉进游戏里面,测试游戏难度的事儿。虽然穿越进了末世,但幸运的是陆仁有一个金手指,茨木,玉藻前,萤草~拯救末世,从我做起~
  • 前妻的谎言

    前妻的谎言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携手红毯,幸福美满!林梓汐却不满足,给韩亦辰戴了一顶始料未及的绿帽子……高傲冷漠、不可一世的韩亦辰成为全城最大的笑柄!五年后情敌狠狠甩了她两个巴掌,“林梓汐,你以为他是真的想跟你复婚?不过是他的报复!你的痛苦折磨才刚刚开场……”曾捧她在手心的男人,恶狠狠地拽着赤身裸体的她到镜子前,“林梓汐,你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已被别的男人占有,你以为我还会宠你如初?”林梓汐望着窗外皎皎月光,泪,两行……--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重生碧瞳丧尸

    重生碧瞳丧尸

    认命,可能么,不过就是换了个身体而已,只要吾心中还是人类就可以了。系统(认命吧宿主大。)『不可能。』(……)
  • 良辰美警

    良辰美警

    见到倒霉的,没见过这么倒霉的,警察抓贼朝天开枪都能不幸正好被击中,吕男男觉得自己人品真是好到家了,作为一个电视台工作人员,她决定把这件事公布于众,可是偏偏开枪小警察的上司陆弘竟然是自己的旧识,还是自己曾经追过并且没有追上的男人,她更曾经为了他被大学开除过,吕男男决定假如陆弘不赔偿给自己一百万的话,她坚决不答应这件事简单了解,她要动用她所有的关系让陆弘从‘人民公仆’彻底变成‘人民’……这是一个警察与媒体人员不得不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