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良久,他把自己的手僵硬搭在若昭如绸缎的长发上。
头发有些软,他偷偷用指尖拈了拈,发梢从指尖散落时,他能感觉这长发也不像看上去的那般质地绵长,有些碎。纷纷扬扬的,像他无处安放的心思。
伏在他膝头上的若昭根本没注意她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扬起有些凛然的眸子,斜觑一眼来者。
“既然是三人都在谈合作,我们各自摆条件吧,我们先来?”
“为何偏要你们先来?”
孙望之大大小小和若昭打交道不少,大抵是明白了这小小女子的套路,先说就意味着占得话语权的先机。要想不着了她的道,一开始便不能把说话的主动权交给她。
“因为我们弱小又没有安全感呀,除了这毫无用处的殿下身份,你们也看不上什么,总该是让我们看到你们的诚意吧。”
若昭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跟逗小猫儿似的,想来这孙望之当真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李世默念及此,不由抿嘴轻笑。
“既然要好好谈,那就听她的吧。”
李世默坐在一旁,淡淡声援道,说话间也不曾看向孙望之半分,只是安然注视着膝上人的长发。
看他不恼又不怒的样子,想来孙望之和李世默终究是回不到当年同兴客栈月下把酒言欢的时候了。他们之间,除了不得已的合作,或许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杜宇想,彼时他步步算谋,对心思一片澄明如镜的宣王从未交过半句底,终是因为有不得已的事要做。算不得对错,也算不得后悔,做了便是应当承担这代价,从他下定决心走上那条路之后,付出的代价还少吗?
孙望之看到这姑侄俩一心,只得叹气道:“那还请长公主说说你们的条件。”
“其一,我要见到风吟和黎叔。”
“这是自然,我已经派人去德阳城接他们了,想来今明两天便能到。”
“其二,和天师道合作的事情,我们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天师道内部的人,也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
“这个好办,除了我和其中一个头目以外,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你们在这儿。”
“其三,我需要你们,对剑门关伏击有个交代。不论是不是你们天师道的人做的,你们出面调查此事,总比我们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姑侄要来得方便。”
“这事……我作不了主。”孙望之犹疑了一下,还是直言道,“不瞒两位殿下,孙某人在天师道中有这地位,全拜跟两位有些交情,所以这谈合作的事情落到孙某人头上。至于天师道其他的决策,我是决计插不上手的。”
编,继续编。若昭的下巴垫着胳膊肘,目光恰好落在米色中衣起起伏伏的纹线上,一条细密的线随衣服的织法时而露出,时而隐没。她的目光就顺着每一根线的走向一路向前,直到那些线消失在折进内衬的袖口上。
杜宇一个大男人哪里修得这样好的演技,听听,真是冠冕堂皇。她要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多半也会被他这一番说辞给骗了吧。
若昭慵懒地抬头瞥了他一眼,“退一步说,那我们总得看到些合作的诚意,你们,或者说你本人,关于剑门关伏击知道多少,查到多少?”
“这个……我开始以为是我们天师道内部的人做的,毕竟天师道中确实有不少声音,希望能挑起公孙枭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借朝廷之手推翻公孙枭。如今钦差入蜀,截而杀之,明明白白打了朝廷的脸。就算他公孙枭在朝廷再怎么有后台,长安总归是要派人派兵来问一问的。”
若昭的目光又回到袖子交缠有致的纹线上,她抿了抿嘴,为了佐证某种猜测,心生一计。
“天师道能想出这样计策的人,恕我直言,很蠢。上次朝廷派兵,派了个张怀恩,如今的张怀恩可谓如日中天,保不齐朝廷再一次派他来,再上演一次二十年前的事。引狼入室,在我看来,确实是最蠢的计策。”
李世默有些讶异地看了看伏在他膝上的若昭,以他对她的了解,目光犀利眼光独到不假,但毕竟出身皇家少年持重,很少有嘴上这么不饶人的时候。这般反常,多半又是想算计谁。
他偷偷地抿嘴,却压不住嘴角的上扬。她,每次都能让他体验到,哪怕是朝堂诡谲杀伐,也是兴味盎然的。
孙望之听到这话难得尴尬地笑笑,“是有点蠢,长公主意下如何?”
“无需引狼入室,我自有办法助你们达成所愿。可还是那个问题,剑门关一事,就算我不要一个说法,你问问宣王殿下他答应吗?”
孙望之难得急了,“长公主,你为何一口咬定剑门关截杀钦差一事和天师道脱不了干系?”
“难不成……是和你有关系?”
这个“你”字若昭说得意味深长,孙望之知道她在暗指他的另一重身份——征南将军杜宇。
淡定淡定,在这个女人面前一定要淡定,不淡定就容易出第一次犯下的错误。虽然他至今不是很明白,长公主当初是怎么一通胡搅蛮缠,就能看出他有问题的。
“不是,跟我有关系不是一样和天师道有关系吗?我是觉得殿下你思路进了一个死胡同,为什么此事就不可能和公孙枭有关系呢?截杀一事发生在剑门关内,如果没有剑门关的照应,伏击绝不可能这么顺利。剑门关乃巴蜀之门户,公孙枭定然是把剑门关牢牢控制在手中。
“而且,公孙枭此人对天师道早有杀心。正如殿下所说,朝中为稳定局势,定然会派人派兵前来。一旦派来的是张怀恩,借朝廷之手剿灭天师道,岂不正合公孙枭的心意?”
孙望之难得一口气倒出这么大一段道理,他自己揣摩了一下,公孙枭的动机、条件,连最后受益的结果一一陈明,摆得清清楚楚。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公孙枭的嫌疑是真的洗不清。
若昭伏在世默的膝上,无奈地轻轻摇头,不知道是在反对他说的,还是在反对自己之前的看法。
杜宇啊杜宇,你是不是演孙望之演得太入戏了。诚如你所言,此次伏击,一大要节就是剑门关的配合。可这剑门关,除了可能是公孙枭掌控的以外,还有可能指向的是——
兼领剑南道东北六州刺史的你啊。
其实有些问题,在她的脑海已经逐渐清晰起来,孙望之刚刚讲的一套道理无疑提供了佐证,又或者,她还可以再试试他?
就像袖口上交错相缠的线,看似深深浅浅时而露在表层,时而又藏在另外几根线下,到最后甚至在袖口处折进衣服里。可只要她清楚了这件衣物的织法,便能准确地指出每一根线的走向。
若昭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吊着孙望之了。
“那么其四吧,说句实话,我不信任你们天师道的人。你们天师道在巴蜀干的好事我和宣王殿下一路过来也算是有所耳闻。所以,入益州的时候,我们不太希望身边的人都是你们天师道的。”
“那长公主打算如何?”
“拜托孙将军找个人吧。”
“谁?”
“关河。”
“啊?”
“这次宣王入蜀时钦差卫队的护卫长,武贲中郎将关河。你们布了这么大一个局,不会不知道关河是谁吧?”
“知道是知道,但关将军不是遭遇伏击了吗?”孙望之为难地搔搔脑袋,“我到哪里去找关将军?”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找不到关将军,我们绝不动身前往益州。毕竟关将军是宣王殿下最信任的人,你说是吧,殿下?”
若昭说到兴奋处时会自动带入谋士这一角色,连带对于李世默的称呼都变了。她自己自然是注意不到,只是顺着自己的那一声称呼,向李世默看去。
“诶,殿下?你人呢……”
等等,她话还未说完,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以怎样姿势在和孙望之谈条件——她居然全程趴在世默的腿上。难怪她一时看不见他,世默的脸就在她后脑勺正对着的上方,能看见就怪了。
就算若昭再无血色的脸,腾地一下也红了。她不管孙望之答不答应,手忙脚乱就要爬起来。没想到她只感觉背上一股力道一按,又只得乖乖伏在他的腿上。
背上那只手轻柔缓慢地抚过她背上的长发,一下一下,就像顺着她心尖,顺着她心底里最软的一处地方抚摸,指尖的温热能触到她埋得最深的涟漪。
“姑母所言,也正是本王所想。”李世默低头看了一眼伏在他膝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女子,顺着她的话道,“关将军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没了他,本王行事确实极为不便。所以,还请孙将军替本王代为找寻。在找到他之前,本王哪儿也不去,就在此静候佳音。”
语气疏离,言辞礼数更是丝毫不差。因了当初绵州同兴客栈的那段交情,孙望之一直觉得宣王待人赤诚,当是皇子中少有的亲切好相处。如今一开口,他才第一次感觉到,宣王身上那股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清雅。
“巴蜀数百万人口,万一要是找不到呢?”
听得此言,李世默抚弄膝上长发的手微微一滞,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颇有深意地冲孙望之挑挑眉。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流露出的寒凉,让孙望之有一种被长公主扫视的错觉。
“她说你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我……”
孙望之一口老血淤在胸口,差点被面前这个人,不对,这两个人活活气死。宣王殿下您这眼神究竟是跟学的,还是说长公主的这一套是跟您学的。合着面前这两尊大佛,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轮流来难为他老孙?
长公主殿下,您倒是发句话呀。
等等,孙望之现在才注意到,刚刚言辞犀利丝毫不落下风的长公主突然间怎么就没声了?
而此刻的若昭伏在世默的膝上满面通红,她的魂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契机就趴在了他的腿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上那只手的灼热、温情,甚至一点点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眷恋,每一次抚过她的发梢,都能带起她心里的一片火,烧得她心肝灼热。
“长公主,您……怎么了?”
突然被人提及,她羞得就差把头埋了下去。可她脑袋就枕在世默腿上,能埋到哪儿去?再躲就只能躲到世默的腿间了。
若昭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那个画面——她简直是疯了!
李世默似乎是感觉到膝上那个小女人的情绪波澜,他甚至忍不住遐想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他从没见过的又羞又恼,一定很可爱。
“咳……”李世默按下看她表情的好奇心,换了一个更清冷的声线,“孙将军,刚刚长公主代本王和孙将军谈了那么久,如今实在是乏了。只是除了第一条,孙将军要么否认要么拒绝,实在让本王有些怀疑,天师道和本王合作的诚心。
“本王以朝廷钦差的身份,深入益州剑南道节度使府这等龙潭虎穴,查访清楚巴蜀剑南道的实情后,助你们推翻他。这等险要之事,天师道拿不出一点诚心来,又要本王如何放手一搏?”
字字皆在摆道理,字字皆是明码实价的交易。
孙望之的目光犹疑不定地在面前这一坐一趴两个人之间逡巡,试图从他们两人的神情中找到一丝裂隙。他本以为这种算计人心的话也只有那个鬼才长公主才能说出,可如今李世默似乎也颇擅长此道?
李世默也不恼,由着他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他自专心盯着膝上的人,一片悠游从容。
孙望之的目光最终停在了从刚刚起不知为何就突然沉默的李若昭身上,他看了这一对姑侄俩这么久,却还是看不懂他们两人之间这扑朔迷离的关系。
“她……真的是长公主?”
李世默脸色一变。
这句话又把他拉回赤裸裸的现实之中,远离长安城一月有余都快忘了的现实:他和她,隔着扯不清斩不断的血亲,隔着明明白白的伦理纲常。每当他为她坠入旖旎梦境的片刻之后,现实的风刀霜剑总是向他伸出最严酷的斥责:
这条路是没有结果的。
因为深知这条路处处皆是绝境,他便不能露怯,丝毫弱者的惊疑和迟钝都不能有。那天元夕夜她在他怀中气若游丝之际,他早已下定决心,他要夺嫡守护天下,也要守护——
她。
为了这份守护,他愿意戴上一张疏离的面具,把所有的动摇和迟疑都严严实实藏在面具之后。让所有的对手,所有试图伤害她和他的人,都无从看清他的心思。
“怎的,本王的家事,孙将军也要管?”
点到为止的冷漠,点到为止的反击。
李世默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满意。
屋中灯火明灭不清,映得孙望之的脸也明灭不定。
末了,他道:
“请两位殿下容我再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