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厚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皑皑白雪之上。
揉了揉眼睛,他环顾四周:这是哪儿啊?我昨晚喝这么多?这断片断得也忒彻底了吧?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摇晃摇晃脑袋,右手插进口袋去掏手机看时间,一摸却是空空如也。
“这到底是哪儿啊?”放眼望去,荒无人烟,跟游戏里的场景一样。张厚挠了挠脑袋,一头雾水,十分闹心,手机还搞丢了。
“喝酒是真他妈误事啊!”张厚骂骂咧咧地朝前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掐自己,验证做梦还是清醒。痛感直达神经末梢——是现实无异。其实张厚本来不想掐自己,他觉得那样做特别傻,只有一些烂到不行的泡沫肥皂剧里才有这样的老套情节,但他没有别的办法。眼前的世界太不可思议了,像他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南极洲,一望无际的白色,平坦的像是高速公路。
张厚从最初醒来的困惑变成了恐慌。有一种恐惧症叫“深海恐惧症”,张厚走在满世界的白雪中,也有了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惧。他的脑袋高速旋转,利用自己遗忘的剩下为数不多的地理常识和物理常识,揣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很久,也走了很久,脑仁生疼,没有思路。
奇怪的是,张厚走在雪中并不觉得寒冷。他上身只穿了一件保暖内衣,一件羽绒袄,下身穿了一条保暖裤,外边套了一条牛仔裤。牛仔裤长久不洗,布料已经有些发亮发硬。脚上花了一千多买的名牌马丁靴,麂皮已经被污迹斑点沾染得有些陈旧肮脏了。这双靴子耗费了张厚半个多月的工资,要不是售货员那一副居高临下,看不起人的傲慢表情,张厚才不愿意赌气将它买下。买的时候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内心深处在滴血,牙齿都差点给咬碎了。
张厚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灰蒙蒙的,大地一片洁白,他无法判断上午还是下午,心慌异常,脑袋里嗡嗡作响,像快要炸了一样。双腿走得酸痛,即将放弃之时,张厚看到了一丝希望:视野尽头,有一座小小的建筑。这就像黑夜里的一点火星,意味着,他即将结束了漫长而索然的旅程。
“说不定有人,有吃的,总之,至少能让我清楚我此时的方位。人啊,不知道自己的定位,原来竟然这么可怕。”张厚一边感慨,一边往建筑狂奔而去。此时此刻,他像一名服用了兴奋剂的短跑健将,甚至忘记了自己酸痛的膝盖。
看山跑死马。
当张厚赶到建筑物前时,大失所望:这哪里是一座房子,根本就是四根柱子撑着一个大篷子。四面透风,空无一物。最后一根稻草把张厚这根骆驼压垮了,他躺在雪地上,平时就缺乏锻炼的他,在篷子下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因为刚刚的全力奔跑,此刻的他眼前景象有些模糊和重影,隐隐约约地,他看见篷子上好像有几个字。他站起身来,定睛观看,上面用大篆竖排写了十二个大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左下方署名:孟轲。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这不是《孟子·尽心上》里的经典语句吗,也是现存可考‘教育’一词最早出现的典籍啊。谁闲着无聊把它刻在这儿了,靠,还真是一刀一刀刻的呢。”竹篾编制的篷子,刀刻的这几个大字泛着淡淡的黄色。
“我刻的。”一声沉闷的男中音从耳后传来,张厚吓得两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转过身来,他看到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跟拍电视剧似的,胡子垂于胸前,灰色长衫上满是补丁。
“你好”,张厚往后退了半步,确保自己处在对方抬脚踢不到安全范围,“请问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你只能问一个问题。”灰杉长者低沉地说道。他的声音像是由胸腔中挤出来似的,嘴几乎不怎么张。
“为什么?”张厚脱口而出。
“因为我是一答尊者,只答一个问题。”灰杉长者漠然地说。
“哦,好的,我想一下。”张厚实在是莫名其妙,这大半天跟跑进游戏场景里似的,这又出现一个古怪的NPC,我这是误入三体游戏了吗?
“我怎么从这儿出去啊?”张厚思索半天,决定问这么一个他自认为最有价值的问题。
一答尊者并不说话。
张厚这才想起,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他后悔不已,想狂抽自己三个大嘴巴子。
一答尊者从袖中掏出一把古铜色的匕首,张厚吓了一跳,迅速后退三步,作势要跑。
“你!你要干嘛!不要乱来!听到没有!”张厚喝道。
一答尊者依旧面无表情,颧骨下方凹陷的窝里放条小金鱼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沿着柱子,爬到篷子边缘,在十二个字旁边开始刻字:
教,上所施,下所效也;育,养子使作善也。《说文解字》许慎。
他刻得飞快,竹屑在空气中翻飞,缓缓落到雪地上。
“‘教育’二字最早由孟子在《孟子·尽心上》中提出,可是对它作出详尽解释的,却是三百多年后的许慎,写在了他的毕生绝学《说文解字》里。你可曾知道?”一答尊者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张厚发问。
“我知道。同时,教育是人类有目的地培养人的一种社会活动,是传承文化、传递生产与社会生活经验的一种途径。”得益于大学时读的是教育专业,张厚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教育”的概念。
“动物之间的哺育,算不算得教育?”一答尊者提问。
“不算。动物的学习以本能为依据,不能称为‘教育’。”
“顽童被火灼伤,从此惧火之热,悉火之性,算不算得教育?”一答尊者再次抛来问题。
“不算。无明确目的,偶然发生的外界对个体发展的影像,不能称为‘教育’。”张厚自信地答道。
“广义的教育是指?”
“增进人的知识与技能、发展人的智力与体力、影响人的思想观念的活动,都可称为广义的教育。它可以是无组织、自发或零散的,也可以是有组织、自觉或系统的。包括社会教育、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张厚对这些烂熟于心,考教师资格证的时候,他没少因为记这些知识点掉头发,记忆对他来说太费脑子里,尤其是死记硬背。
“那么狭义的教育呢?”一答尊者对张厚之前的答案很满意,古铜匕首也收进袖中,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学校教育。教育者根据一定的社会要求,依据受教育者的身心发展规律,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地对受教育者施加影响,促使其朝着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变化的活动。”
“可以。你跟我走。”一答尊者说着话,向前迈了七步,又向左迈了九步,接着朝左前方走了三步。站定之后,他嘴里念叨着一些张厚听不懂的口诀,双手做着一些张厚看不明白的手印,仪式完成之后,方才用左手缓缓拂去积雪。
“让你过来,没听到吗?还想不想离开?”一答尊者有些不悦。
张厚不敢怠慢,急忙走上前来。一个古铜色的井盖,锈迹斑斑。
“搬开,然后,下去。”一答尊者用命令的口吻向张厚下达指令。
张厚无奈,弯下腰来,抠着井盖的边缘,双手发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井盖纹丝不动。
“搬不动啊,尊者。”力不从心,张厚抬头向尊者求助。
“有目的地培养人的社会活动,是教育区别于其他事物现象的根本特征,也是教育的质的规定性。所以我有目的地培养你搬井盖,掌握搬井盖的能力,你方能出去。你不吸收,又倾覆倒出,我有何法?”一答尊者语气中裹挟着一丝失望。张厚听得出来。
“但你也得因材施教啊大哥。我本身就虚,一跑就喘,你还让我搬这井盖。少说得有三百斤吧,我着实搬不动啊。”张厚抱怨道。
“你挪开井盖便能离开这里,这还不够直观性?篷子上刻的字,还不够具有启发性?问你的那些问题,没有巩固性?为助你离开,我哪一步不是在循序渐进?你不用理论联系实际,不把科学性与教育性相结合,怎么可能搬得动,怎么可能出得去?”
一答尊者口若悬河,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一样。张厚只觉得头晕目眩,摇摇晃晃难以站稳。他隐约感觉一答尊者的六句反问阵法一定有破绽,但是自己头昏脑涨,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他调整呼吸,盘膝而坐,均匀吐纳,利用冥想来理清思绪。不消多时,紊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张厚仿佛看见洁白雪地出现了一道耀眼的黑光。他兴奋地坐起来,朝着静待一旁许久的一答尊者理直气壮地说:“你都说对了,却唯独没有提量力性原则。”
话音刚落,一答尊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井盖自动打开,与地面垂直,洞口赫然出现。
“这里就能出去了,里边有梯子,你只管爬就行了。”一答尊者侧身给张厚腾出位置。
“你不走吗?”张厚别无选择,委身钻入井中,只剩脑袋探在井外,询问一答尊者。
一答尊者不应,转过身去,似未听见。井盖缓缓盖上,张厚只得急忙往下攀了两步。待井盖完全合上,井内已是漆黑一片。井盖严丝合缝,透不进一缕光线进来。
一答尊者静坐篷下,沉思许久之后,挥动左臂,宽大的袖口似是飞机发动机般,将漫天白雪尽数吸入袖中。
眨眼功夫,一片缟素的世界消失,远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竟看不出是哪朝哪代。
原本井盖之处,此时已变为一座坟茔。
一答尊者起身离开,冷酷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惋惜之色。他喉咙动了两下,像要说出什么,却又生生咽了下去。两只手背在身后,这位着灰色长衫的瘦削老人,径直往不远处的河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