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外面的人们终于冲进来,男女老少,手中拿着菜刀、叉铲之类的家常铁器,乃是附近的百姓。
原来,大人们听说院子里有人行凶,挂心自家孩子的安危,便呼三喝四聚集起来,岂料一进院子就看见两个大大的“捕”字,登时就愣住。孩子们见了长辈,都跑过来。大人们紧紧抱着孩子,毫发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人认出老薛,低声指指点点,准是这贪财鬼又在搜刮民脂民膏,老薛横眉怒目扫过来,又一个个低下头,不敢说话。
两个东瀛杀手就这样走了?
小捕快死里逃生,恍若梦中,犹自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真气散去,小捕快脸颊的血润也随之散去,恢复那毫无血色的苍白,大约是强行催谷真气的缘故,气色甚至比原来更差,时不时咳嗽几声,刚才已经挂彩,生死关头顾不上痛,现在咳嗽起来才觉得伤口痛彻心肺,连走路都有点勉强。
“可惜让那两个凶手跑了。”小捕快缓缓走到老薛身边,举目左右张望,“援兵呢?”
“哪有什么援兵,老子吓唬那两条东瀛狗呢!要是有援兵,老子早就拖住他们了!”
老薛得意的咧开嘴,这招百试百灵,是他的拿手好戏。
“啊!”小捕快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那万一要是那两个凶手不相信呢?”
老薛摊开双手:“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老薛,真有你的!”
老薛虚张声势,居然成功唬走两个东瀛杀手,此时松口气,才发觉吓出一身冷汗,连膝盖都有点发软。
“都是你这小兔崽子不听话,到处乱跑!这不,差点送命了吧?”
老薛笑骂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中。
小捕快吓了一跳,连忙搀扶着他,触及腹部黏糊糊的,顺手抹去,满手血红,触目惊心,顿时一颗心沉甸甸的。
“老薛,你没事吧?”小捕快惊呼失声。
“你说呢!”老薛猛然睁开眼睛,怒瞪着小捕快,眼睛炯炯有神,“那班家伙都去伶香楼了,老子走到门口,放心不下你,想了想,还是折回来……唉,这下亏大了。”
小捕快顿时松口气:“是,是,是我不好。你撑住,我们这就去找大夫!”
忽然,身边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响起:“让我看看。”
这个声音就在身边乍然响起,顿时把小捕快和老薛吓了一跳,环目四顾,一片白茫茫的空旷,除了一众惊呆的童孩和百姓,那里有人?
这又是什么东瀛妖术?
只见他们身边的那个小雪人开始毫无征兆的晃动,破裂,粉碎,露出一个乌黑盘发的头颅,原来是一个年轻人。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唇更是变得毫无血色的紫,不知道是冻的还是伤的。接着,那年轻人慢慢睁开眼睛,明眸精光四射,显然内力雄厚,经过刚才一番《龟息功》打坐静养,已经恢复三成功力。
小捕快手执鹰爪长链,警惕起来:“你是何人?”
那年轻人攸然从雪地中站起来,四肢绽放,好像一头蛰伏了千万年的老龟骤然苏醒,一股雄浑英朗的气息升腾而起。只见他一袭白衣如雪,点缀着斑斑血红,双足深陷在雪地中,站得笔直,更显得身段修长。
那年轻人傲然道:“在下岳居正。”
“本届文武双科状元爷?”小捕快扬了扬眉,惊讶的喊出声来,这个名字最近红遍京师,他没有理由不听闻。
“在下略懂医术,来,让我看看。”
李布衣虽然不是专门悬壶济世的大夫,但是他内功修为天下无双,世间万物原理相通,所以医学药理触类旁通。岳居正自小师从李布衣,医卜星相均有涉猎,也不弱于寻常大夫。
说着,岳居正便急步赶到老薛身边,俯身看着呼吸渐渐困难的老捕快,捞起他的手腕,开始为其诊脉。只见他凝神聚气,神色时而凝重,时而思索。而一旁的小捕快脸色更是难看,绷得铁青,双眼死死地盯着岳居正,心情随着他脸色的变化高低跌宕。
半晌,岳居正收回诊脉的手,剑眉微皱,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老薛的脸色登时就变了,颤声道:“状元爷救我,我准备退休了,有个娃儿才八岁……我,我还不想死。”
小捕快瞳孔收窒,握手成拳,努力使声音保持平静:“状元爷,他……怎么样了?”
岳居正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滴,缓缓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已经伤及内脏。”
“什么?”小捕快的大脑嗡了一声,只觉得一股无尽的恐惧感蔓延全身,如同堕入无底深渊。
老薛呆愣片刻,摇头苦笑,眼中全是泪花:“命该如此,不认也不行。唉,像我这种人,又懒又贪,平时没少欺负街坊邻里,大家都骂我必定会遭天谴,呵呵,也许现在正是时机到了。还好你没事,我黄泉之下见着你老爹,也能交差。”
周围的百姓平时没有少在背后唾骂他,但人死为大,此时见他如此下场,一时之间什么怨恼都没有了。
“不,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小捕快跪在寒冷的雪地中,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
老薛躺在小捕快怀中,仰起头,看着明亮的圆月和漫天的雪花,眼神开始有点迷糊,自言自语道:“你和你爹一样性子耿直,经常得罪权贵,老子都不知道替你们父子俩擦多少回屁股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死性子嘛……”
说完,老薛剧烈的咳嗽几声,倒是和小捕快有几分相似了。
“是,是,我以后都听你的。”小捕快哽咽着,眼眶慢慢泛红,“老薛,你别说话,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状元爷,你再想想办法!”
老薛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不过老子今天开心。你爹是条好汉子,我窝囊废了一辈子,今天总算雄起一把,是不是也很威风?咳咳……”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就是苦了我的醒儿,这么小就没了爹……”
小捕快的嘴唇咬出一个血印:“老薛,你放心,阿醒就像我的亲弟弟一般。”
老薛伸出手,手臂无力,不断颤抖,抖得小捕快心惊,连忙抓过去。
他却一把抓住岳居正:“状元爷……我……有事相求。”
岳居正也紧紧握着他的手,敛首肃容:“薛爷但说无妨,只要在下力所能及的,万死不辞。”
“以后……我不在了……麻烦状元爷……照顾一下他们俩……别叫人欺负。”
“薛爷放心,只要岳某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欺负他们。”
老薛终于释怀,绽开笑容,呼吸越来越弱,眼神逐渐涣散。小捕快仿佛遭遇到天大的委屈,放声大哭,自从他爹娘去世之后,头一次哭的那么伤心。
老薛脸色已经惨白如纸,断断续续的说道:“别哭,傻孩子,我……我恐怕要不行了,你和醒儿……要好好保重,好好活着。”
老薛的手在半空中抓着,只是一口气不到的时候,他的手却突然跌下去,顺着身体慢慢滑落在地上,从此再也没有动静。
“不!”
小捕快冲着天空大声的嘶吼,热泪再次淌出,牢牢地抱住老薛那要软下去的身躯。天空散落着一片片六角花瓣,凋零、坠落、破碎,他似乎看见他的心也和它们一样……
小捕快的长啸戛然停住,开始无休止的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弓成虾米,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岳居正想要扶他一把,小捕快摇摇手,想要说声不打紧,却憋得说不出话来。
岳居正倏然探手扣住他的手腕,出手极快,小捕快避无可避,正惊诧之际,只见岳居正把了一下脉,顿时皱起眉头,略略思索几下,忽然动容:“你……你练的是……《玉焚拳》?”
《玉焚拳》是石窟书院的一门奇功。此拳法出拳时声势煊赫,威力无俦,却是甚少人去修炼,因为此拳法有一个怪特性,天底下的拳法无不是攻守兼备,唯独此拳法只攻不守,招招以命相搏,倘由护体神功未臻化境的人来使用,对自己实有莫大伤害,取其“玉石俱焚”之意,故名。
小捕快微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是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几乎扭曲到一起,就算他装得再好,也无法忍受内外伤交织的疼痛。
“莫非你是石窟书院‘九死雄狮’前辈门下?”
小捕快摇头:“我不认识什么‘九死雄狮’,这套拳法是先父留下来的,我从小就学这套拳法。”
“敢问令尊名讳?”
“风余烈。”
“‘铁拳’风余烈?”
岳居正又是耸然动容。
武林中以拳法出名的人数不胜数,武功比他高的人也比比皆是,但最近几年,天底下的人说起铁拳这两个字,首先想起的都是风余烈。他不屈于严嵩,被诬陷入狱,皇上为其平反之后,这个铁骨铮铮的名号便迅速传遍武林,人人闻其事迹,无不竖起大拇指,又暗中骂几声奸相。
岳居正面色肃穆,道:“你的内伤隐患很重,估计活不过二十年,必须马上停止修炼《玉焚拳》,再加以针石灵药,或许身体还可以逐渐恢复。”
尽管岳居正再怎么忍着,可泪水还是湿润眼角。这个风雪漫天的长夜,他亲眼目睹的不幸太多了——小公子的文武护卫,小穷孩的爹娘,老薛,现在又是小捕快,难道自己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滑向黄泉吗?
“我不怕死。”小捕快将长长的飞爪铁链交叉盘缠在胸膛,又将老薛的一对判官笔珍而重之的纳入怀袋,那是薛家祖传的兵器,将来是要传给醒儿的,“我要是停止修炼《玉焚拳》,那老薛的仇谁来报?醒儿谁来照顾?”
“你要是先死,那老薛的仇谁来报?醒儿谁来照顾?”
小捕快被无尽的伤心和恨意堵满胸膛,一时无言反驳,但是目光依旧透露着倔强,铁链交缠,气势凛然,若不是身子太过单薄,当真如镇关门神。
“你可愿意跟随我左右?”岳居正脸色收缓,沉吟道,“我练的内功名为《浩然正气》,以修身养性为本,集天地正气为用,应该可以缓解你的内伤,削弱《玉焚拳》的反噬。”
小捕快大喜,当即躬首行礼:“在下风不平,愿从此跟随状元爷左右。”
大雪依旧不知疲倦的撒下,地上纵横交错的脚印越来越浅,仿佛罪恶正在一点点的被抹去。
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小穷孩泣不成声。其余童孩都被大人们带回家。仅余小公子在他身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想拉他的手又不敢,想劝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岳居正看在眼里,感同身受,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胸膛起起伏伏,额头渗出大颗的冷汗。
唉,想不到我岳居正自负文武双全,竟然无意间连累他爹娘枉丢性命,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好。
岳居正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小穷孩身边,搂住他的肩膀。小穷孩昂起小脑袋看他一眼,没有挣脱,也许潜意识下,只有这个书生叔叔能给他在这个冷彻心扉的长夜里带来一丝安全感吧。
他的目光落在这个萍水相逢的小穷孩身上,小猫脸有点脏,瘦瘦黄黄,已经哭花了眼泪,嘴角还有巴掌痕,但也算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嗯,这个孩子根骨奇佳,是块练武的料子……
“你想替你爹娘报仇吗?”
“想!”
“叔叔教你武功好不好?”
“好!”
小穷孩顿时双眼放亮,他已经无家可归,现在有机会为爹娘报仇,再加上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可以飞的江湖人物,羡慕极了,想也不想便满口答应。
风不平道:“他看见那东瀛女子的面容,为了避免他们折回来杀人灭口,最好改名换姓。”
岳居正抚摸着他的头颅:“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就叫天赐吧,随我姓,叫岳天赐。”
小穷孩点点头。
小公子忽然说道:“这里也不能住了,你们都来我府里住好不好?再说,此事因我而起,要追查东瀛杀手的来历,还得从我身上着手。”
“府上何处?”
小公子扬起骄傲的头颅,脸上透着得意的笑容:“裕王府。”
裕王朱载垕?
岳居正和风不平同时失声惊叫。他们没有理由不动容,同时心中了然。太子朱载壡离奇身亡,裕王依次序当顺位为太子,但由于朱载壡立为太子后享年不永,所以嘉靖帝迟迟未予册立。此事涉及皇室权力迭变,牵连极深极广,想必有人不方便直接出手,才假手东瀛人行事。再往深里想,只怕太子朱载壡之死也不简单。
“草民拜见裕王。”岳居正、风不平、岳天赐三人连忙屈膝下跪。
朱载垕连忙将他们扶起,反向岳居正拱手执礼:“请岳老师收本王为徒。”
岳居正又惊又喜:“小王爷言重,能为小王爷侍讲侍读,是岳某的荣幸。”
四人相视大笑,并肩站得笔直,披着满身的雪花,天地间一片萧杀。
雪花很白很白,白得那么纯洁。
白色,是能掩盖世上一切污秽的颜色,却也最容易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