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恩先向宋江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属下有话不说不痛快，啰嗦之处，还请大天尊见谅。”
宋江山抚须微笑：“此事老夫仅略知一二，不知其中细节，你但说无妨。”
“那属下便献丑了。”
陈沐恩敛容整衣，瞪视白如云，轻启朱唇，缓缓说道：
“此事还得从明太祖说起，且说明太祖颁布‘禁海令’，不准渔民出海捕鱼。我师傅原是东海渔村女儿，自幼家贫，还有个妹妹，租耕几亩田，倒也够一家四口人糊口。岂料那年恰逢天灾，谷物颗粒无收，欠了好大一笔债。”
“债主是个老地主，祖上曾大富大贵，传到他这一辈已然家道中落，吃老本而已，但终究家底雄厚，尚有无数的田地。他垂涎我师傅姐妹俩美色，便要老汉选出其中一人抵债，否则就将老汉抓去官府。”
“老汉夫妇彻夜无眠，只听得隔壁闺房我师傅和妹妹抱头痛哭，足足听了一整夜。次日，我师傅眼圈通红，抹干泪珠，向爹娘磕了三个响头以作辞别，便独身出门去找老地主……”
大小姐也是第一次闻此秘辛，不禁啊了一声，箫也不吹了，秋千也不荡了。宋江山大约是知情的，面容古井无波，又或许是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白如云暗中点头，此举杀伐果敢，当真是黑寡妇的风范。
“我师傅就此嫁入老地主家当小妾，彩礼自然是没有的，连八抬轿子也省了。那老地主摆了几桌酒席，自己家里人吃喝热闹一番便算是婚礼，喝得醉醺醺就抱着我师傅进洞房……”
陈沐恩说到此处，嗓音不由自主喑哑下来。
“师傅是这样亲口跟我说的——那一整天，她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哭，只当作这具肉身已死了。”
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着黑寡妇的口吻，但黑寡妇的原话，在陈沐恩口中说出来，仿佛她亲身经历一般，至情至性，字字颤心。
白如云眼前登时浮现一个外表清秀、骨子硬朗的小女孩身影，心中苦涩，原来傲娇冷艳的黑寡妇也是苦难之人。
陈沐恩又接着说下去：“师傅说，当时她心中想道：若是那老地主疼爱她，从此能接济爹娘和妹妹不再劳累，也就忍声吞气，将就着和他过日子。岂料那老地主年岁已高，原来早已不能行房，夜夜都尽拿各种器具变着花样来折磨她……”
白如云耸然动容，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老变态”；想到黑寡妇忍辱偷生，心生敬佩；忽又想起自己的爹娘和妹妹，更是心塞。
大小姐终究年幼，登时花容失色，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扭头望去。宋江山轻轻握着，低头与她眼神接触，满脸温厚，大小姐才觉心安。
“那老地主的前几任夫人也想着法子排挤她，师傅孤苦伶仃，心中痛楚无人可说，便有轻生的念头。有一天准备上吊，连绳结都打好了，幸亏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好像在和她说话一般，听得痴了，便不想死了。原来是地主家请来的私塾书生，那书生弹琴好好听，师傅好喜欢他，天天只盼着能听到他的琴声。”
宋江山忽然插嘴问道：“你师傅喜欢那书生，那书生可曾喜欢你师傅？”
陈沐恩迟疑了一下，垂手捏着衣角，轻声说道：“这点师傅倒从来没有提及。”
宋江山哂道：“既然没有，那就不能怪人家移情别恋。”
“师傅只是说那书生对琴谱痴迷成魔，整天想着如何搜集天底下最美妙动听的曲谱，最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失传已久的《广陵散》……”
白如云脑袋嗡的一声，一个名号脱口而出：“琴魔！”
宋江山笑道：“正是琴魔护法，那时候他还没有挖到《广陵散》，没有学会《如意幻魔手》，不懂武功。”
“终于有一天，师傅又在缠着曲如意教她弹琴，两人的手无意间搭在一起。这时，老地主忽然破门而入，原来他早就在门外监视好久了，是其他夫人告密的。老地主气得手脚哆嗦，骂师傅背着他偷汉子，还说什么奸夫**之类难听至极的话。”
“师傅只是哭，说老地主不相信她，她宁愿一死以示清白。曲如意却是狂笑，说做人要痛快淋漓，像师傅这般活着实在无趣；又说他潜入府中，早就看老变态不顺眼，偏要和师傅好，气一气他；还反问老地主，你家祖坟葬在什么地方，他正在找一本陪葬的曲谱，叫什么《广陵散》……”
“嘿，生死关头，姓曲的心中竟还惦记着曲谱，不是冷血无情是什么。”
白如云苦笑：“琴魔之名，果然不是白叫的。”
“老地主当场怒不可遏，扑过来要和曲如意拼命。师傅连忙将他推开，不要打了！谁料老地主年老体弱，一个趔趄，额头碰在桌角，当场头破血流两眼翻白，眼看就活不成了。师傅和曲如意害怕，便一起从后门逃出去。”
这便是黑寡妇杀的第一任丈夫了，白如云心中五味杂陈。
若依世俗律法，黑寡妇和曲如意这算是谋杀亲夫畏罪私奔，证据确凿，那可是浸猪笼的死罪。但难不成黑寡妇就该守着这老变态守活寡，行尸走肉般渡过一生？霎时之间，只觉世间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黑寡妇也并非完全如江湖传闻中心肠歹毒。
“不料老地主之死很快便惊动几位夫人，马上纠集家丁追上来，一传十十传百，更有无数好事村民加入追捕行列，哼，个个都是吃饱了撑的！”
白如云忽而心中一动，侧头望去，只见大小姐比当事人还要紧张，捏紧粉嫩的小拳头，指甲都掐进肉里，只盼望他们跑得快些再快些，摆脱家丁们的追捕，不禁莞尔。
“师傅本能的往娘家跑，跑到村头，倏忽想起不能连累家人，又临忙另觅去路。那时已经天黑，他们俩人慌不择路，向着海边跑。没跑多远，眼看两条火龙越追越近，前后包抄过来，终于无路可逃。家丁和村民们举着火把和棍棒，将海水照得一片光亮。”
“师傅说，当时她回头一看，那海水很深，浪头又大，她便紧紧挽着曲如意的手臂，准备投海自尽，只觉得能和他死在一起，此生也无憾了。”
这般至死不渝的感人故事，在陈沐恩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嗓音中娓娓道来，紧紧抓住听众的耳朵。若卸去一身黑素，换上一身儒服，活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般。听众明明知道黑寡妇和曲如意后来安然无恙，活得好好的，仍是忍不住为他们担忧。
“便在此时，一支火箭射过来……”
白如云冷笑不止：“老地主好生可恶，未经官府判案，竟敢草菅人命。”
陈沐恩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摇摇头：“家丁和村民们没有带箭，火箭不是他们射的。”
大小姐拍掌大笑：“那便是救星来了，我就知道。”
陈沐恩仍是神色复杂，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有宋江山轻轻叹了一口气。
便听得陈沐恩继续说道：
“那支火箭竟然是从海上方向射来的。当时那海面黑咕隆咚的，稍远些便瞧不清了，只隐约看见一团黑黢黢的巨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原来是一艘八幡船。接着那些火箭便唰唰声响，一支接着一支射过来，也不分敌我，见人就射……”
大小姐侧着脑瓜儿，猜不透：“这是哪门子救星啊。”
“家丁和村民们当场就吓呆了，四散逃命，混乱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中箭。那姓曲的也中箭了……”
白如云啊了一声。
陈沐恩忽而咬着贝齿，狠声道：“这等无情无义的负心汉，死了最好。”
“八幡船刚刚靠岸，便有无数黑影跳下来，踩着海水，摸黑扑过来，个个髡头跣足，浪人打扮，手中举着明晃晃的弯刀，口中喊着八嘎之类古怪的话语，凶神恶煞不似善茬。”
白如云登时心中一紧，失声惊叫：“东瀛倭寇！”
“正是。”宋江山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大小姐虽然少出门，也曾耳闻东瀛倭寇奸淫掳掠的恶行，不由得心都揪起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些倭寇原本是要来夜袭村庄的，不料迎头遇上村民们，提前泄露行踪。他们凶狠成性，竟追着村民一路杀过去，只留下几人看守船只。”
“那倭寇首领叫龟田，形貌矬陋，活像一只大乌龟，平时定要上岸掳掠一番的，这次却破例没有去，只把双眼直溜溜盯着师傅看。那时师傅正抱着受伤的曲如意哭个不停，她老人家生得貌美如花，哭起来更是惹人心碎，就这样被龟田看中了。”
“龟田用手指压着曲如意的伤口，姓曲的倒是硬朗，明明痛得面容扭曲，却一声也不喊疼，只鼓起眼珠子狠狠的盯着他。”
“龟田又对师傅很凶很凶的说：如果你愿意乖乖跟我走，我就放这个小白脸一条生路；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先杀了小白脸，再将你掳走；反正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要跟我走的。”
“你们不要听我现在说话流利，其实那大乌龟咬字不清，语调古怪，反正就是难听得紧。”
陈沐恩模仿龟田那时的动作神态，尽量装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吓唬人不成，反添几分滑稽，大小姐扑哧一下笑出来。
“师傅咬着嘴唇不说话，当时她是这样想的：若是抱着曲如意跳海，两个人都活不成；不如先假意答应他，再伺机自尽，至少曲如意还能保住性命。”
“师傅打定主意，便点头答应，她努力不想哭的，谁知道眼泪怎么都止不住。龟田哈哈大笑，将师傅拦腰扛起。曲如意……那负心汉就这样任由龟田将师傅扛走，一个不字也没有说，哼，真是无情无义！”
白如云忍不住道：“或许琴魔那时已经昏迷过去了呢。”
“他有没有昏迷过去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不远处忽然火光冲天，师傅抬头一看，不得了，那是她自小长大的村庄啊！龟田又是大笑，说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师傅大怒，和他厮打起来，但师傅只是个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怎生打得过一个武功高强的倭寇首领。”
“不久，那些倭寇便洗劫回来，个个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其中一人还扛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说是专门带回来孝敬大哥的。那姑娘也被带上甲板，和师傅两人互相打了个照面，同时失声喊出声来，一个喊姐姐，一个喊妹妹……”
旁听三人无不心里一紧：黑寡妇姐妹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龟田得意仰天狂笑，嘴里一个劲儿叫着妙啊妙啊。旁边诸人也是陪笑附和，个个样子猥琐。”
“便在此时，正在船头升风帆的那个倭寇忽然笑声截断，捂着喉咙，双眼突出，咕咕怪叫几声，忽然身子一软，迎面扑倒在海水里，身体浮起，血迹飘散开来，原来有一支冷箭从后颈射穿到喉咙。”
大小姐拍掌：“死得好，活该！”
“众倭寇四面警戒，只听得远处一声女子娇喝：‘大胆倭寇，竟敢犯我海域！’循声望去，只见皎皎月光下，一个光头道姑踏浪而来。那时天是银灰色的，海是墨黑色的，圆月当空，水面波光潋滟，她就这样踏浪而来，天地间再无第二人。”
宋江山先前一直少说多听，此时忍不住道了一句“好轻功。”他眼界甚高，谁若能得他一句如斯赞许，已是武林中的拔尖高手。
“众倭寇大惊失措，忽听得有人大喊一声‘兰姑婆来了！’闻者如惊弓之鸟，惶恐四散，连战利品都不要了，一个个连游带爬向八幡船扑去，八幡船也升起风帆，准备逃逸。”
“又闻得隆隆一阵擂鼓声震天响，接着陆地亮起两条火龙，海上亮起两团灯笼，四路人马一起包抄过来，一下子四面都是人。你们猜都是些什么人？”
大小姐道：“好啊！村民们杀回来了。”
陈沐恩摇摇头。
白如云道：“村民们没有船，只怕是官兵吧。”
陈沐恩又摇摇头。
宋江山不屑一猜，只是捋须赞道：“好一个义薄云天的奇女子。”瞧他表情，神往不已，殊不知他心里正想道：如果这次是她亲自率队来攻，两军交阵，倒教老夫为难了。
陈沐恩忍不住自揭谜底：“那是红妆盟凤主兰慧剑，率领门下弟子、东海群豪、当地乡团一起围剿倭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