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偏西，时间已过了正午。
但阳光不仅很灿烂，而且居然还有点烤人，河面上得小鱼游来游去游得正欢。
刚从紧张中走出来的人，晒到这暖洋洋得阳光都会身心愉悦，秋无意也不禁闭起眼睛，让温暖的阳光轻抚自己汗透得后背!
人总是很奇怪，有时候制造一点欢愉，让大家都欢愉；有时候又要制造痛苦，让大家都痛苦。
当然，正常人的成长大概也是这样，有痛苦、忧患、欢愉。
秋无意站起身慢慢地走在沿河边的小路上，走得很慢，可是只要走上一截路他的精力便会恢复个七八分，再看时他精神已经很抖擞。
人在江湖，就好像是一匹永远被人用鞭子在鞭赶着的马，非但不能退，连停都不能停下来。
秋无意本无意江湖中事，却事事临头；所以秋无意也决心振作自己，这条路虽然不长，却给了秋无意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一月数惊，换了谁也受不了，秋无意却不，只是对这件事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事不见底，就觉得空落落的。
随手拿起了一个酒坛子，趁着午后的暖洋洋，沿着河畔往远处走去，躲在石头后面的艄公还在轻轻的叫道：“大爷莫要走的太远，这里的水路曲折的很”。
秋无意应了声道，“嗯”。
扬州的繁华自不必多说，烟花三月文人雅士都要来此一叙。虽然初冬刚入，但是冬菊却开，遍地金黄。
两边街巷自然热闹，卖胭脂的费力喊着“京城宝石斋的胭脂啊”！
卖布匹的两手搭成喇叭装喊着“杭州始源的布料啊”！
自是别有一番烟火景象，鼻子中香气入喉，各种名小吃恍如展览一般，真是胃撑大了也不见得吃得十之有一。
有用纯正的官腔，有用标准的软语，还有舌大的济南话，门面鲜亮，应有尽有。
最里的店铺是个当铺，门脸大，门头气派，上书“点源当”三个烫金，一对系着红绸缎的石狮子威风凛凛蹲在门口。
当地人都喊点源铺的老板叫剥皮当，那意思就是你一块大金钟的价格，送进去也就是一块小金表的价值。
皮都给你剥下来一层。
掀开垂珠的门帘走进去，就能看见大理石板的柜台，柜台擦的铮亮，据说每天的伙计就是照着大理石板整理衣服。
柜台里边放着二张太师椅，大剥皮当然是不出面的，里面坐着二位掌柜。外面的厅里，摆着二张檀木桌子，四张长条板凳。
大剥皮都是坐在二楼的帐房里面向外观望着一切。
今日生意兴隆，一早买卖就亨通，大剥皮当然也很开心，正翘着二郎腿，吸着水烟，喝着上好的龙井。
眯着眼等着下一个被剥的人。
这时正有二三个人拿着似模像样的古董去当，左边的柜台里，坐着个一脸精明的小老头，正在一冲一冲的打瞌睡，嘴里一管旱烟，火早已熄了。
右边的一个柜台里空着，说话和声细气的中年人正在柜台外面招呼来“换”古董的人。
干这一样的忌讳的就是卖和赎回这种字眼，他们的尊称就是“换”。
正好有两个抱着古董来换几两银子。
突听哗啦响过，一个人没头没脑的撞了过来，手里举着张当票，地，地，一面往里狂奔。
这人踉跄冲到柜台前，嗄声道：“掌……掌柜的我上次的地我想换回去。”
这掌柜的眼睛还没有张开，嘴里却笑了，道：“有银子还怕咱们不换?财神爷上了门，还会往外推么?”
这人大喜道：“是……好……”
他嘴里含含糊糊的，神情慌里慌张，竟连话都说不清了，一只手已往怀里掏银子，当的一响，掌柜的就知道足足二十两。
掌柜的眼睛这才迅速睁开，又合了起来，随后又眯开一线，但立刻又闭了起来。
那人冷汗直接冒了出来，吃惊道：“不……不够?”
掌柜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人脸上，鼻子上都已经全是汗了，咬了咬牙，又掏出二十两。
掌柜的还是拨浪着脑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人眼睛里几乎已冒出火来，眼睛已经红了，但瞧了自己手上拿的当票一眼，立刻又软了下去，狠了狠心，又往怀里掏银子。
他一面掏，一面冷汗冒汗，全身都似要虚脱了，那掌柜的却还在叹气。
这人大喝道：“六十两银子，还……不够，我可只当了二十两银子”
掌柜的还是皮笑肉不笑的笑嘻嘻道：“老弟，你要只想换六十两的当然也可以，并不是不行。”
这人忽然不冒汗了，满脸又是开心的道：“好，就……就这么多吧。”
掌柜的咳嗽了一声，道：“小武，替这位客官送六十两银子的地票。”
过了半晌，他总算拿了张盖着红章，按着红手印的地契来。
那人狂喜道：“多谢……多谢……”
他一把就要去抢地契，不料小武只是轻轻一推，他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这人颤声道：“这……这，”
小武瞪眼道：“六十两只能买一半“，说完把那张地契折成对半，”“嗤”的一响，上好宣纸的地契顿时成了两半，最里还在说道：“咱们开当铺，大门朝外，赚的就是银子，你来的时候可是跟你说好了，三倍本。做生意可是规规矩矩的，如果想赖账，只怕就是你活得不耐烦了。”
这人又惊又怒，嘶声道：“三倍，我不是已经给你六十两了么？”
小武道：“六十两银子，只是倍，还有本呢？你还不想给?”
这人再也忍不住大喊起来，道：“二十两银子翻了三倍，你们这算是在做买卖么?”
小武道：“自然是在做买卖，只不过咱们这买卖就这样干的，我们老板的外号就叫剥皮。你若嫌，谁叫你上次来当的。”
他忽然一把拿过桌上的一锭银子来，狞笑道：“但银子总不能不要。”
嘴里说着话，两只大手将银子使劲一攥，银子本来做的和元宝一样，这样使劲一捏，顿时变成了扁的。
那人只瞧得嘴张的好像塞进去一个皮球，哪里还敢出声?
掌柜的却悠悠然笑道：“没有了么?”
那人却像结巴一样，吃吃道：“我……我已没有银子。”
掌柜的道：“没有银子，别的东西也可作数的。”
那人咬了咬牙，拿起柜台上的银子转身就往外跑，谁知道还没转过身，已被人一把拎了起来，一只大手已伸入他怀里。
这只手出来的时候，已带着条装得满满的小猪皮口袋。
小武大笑道：“想不到这小子一天不见，居然发了。”
那人声音发酥，两腿打颤，嘘声道：“我……我不换了。”
小武怒道：“你不换来干什么?咱们这地方难道是你开玩笑的么?”
那人被抓着脖子，呆了半晌，眼泪已经流了出来道：“既然这么样，你看能换回来吧!”
小武哈哈大笑道：“你袋子里现已空空如也，老子哪里还有地契给你，滚出去吧!”
他两手一张一扬，竟将这个人直接抛了出去，只听珠帘“哗哗”的一声，几十斤重一个人已被扔皮球一样扔了出去。
小武晃晃自己那硕大的脑袋，大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鲁班门前弄板斧，你这不是瞎了眼么?”
话音未了，突听又是“哗”的一声，珠帘一闪，那人竟又从门外飞了回来，“咣”的坐在柜台上。
小武一惊，面对柜台，道：“嘿!想不到看起来十个脓包，竟还有两下子。”
掌柜的冷冷道：“你说别人瞎了眼，你才是瞎了眼，有两下子的人，还在门外!”
小武再仔细一瞧，只见那人坐在柜台上，两眼眼泪哗哗，已被惊呆了。小武也瞧出他是被人从门外抛进来的，只是门外这人竟能轻轻松松的接住他，并且将他抛回来，不偏不倚抛在柜台上，而且不伤毫发，这份功夫也骇人得很。
小武呆了半晌，又叉腰站立，向前两步，大喝道：“门外面的孙子，”
后面两字还未说出，他语声就突然顿住。
门外走进个人来，眼睛只不过看了他一眼。
他竟已觉得全身发颤，再也没有说大话的欲望。
门外虽是暖洋洋，屋子里却是阴沉沉的，任谁进来都会觉得低人一等的感觉。
站在门口的这人，清秀的一张脸，并没有什么表情，穿着普通不像有钱人家的子弟，一双眼睛却是很亮，像是没有任何事能打动他的心。
只见这人慢慢走了进来，根本就未将其他的人瞧在眼里。
小武深深吸了口气，道：“朋……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里间门帘一挑，又出来几个壮汉。
小武这时才壮起胆子，声音还是有些发抖。
粗布衣服的人问道：“你这里是干什么的？”
小武摸了摸手，怔了怔，道：“咱们……咱们这里是当铺。”
粗布衣服的人已坐了下来，道：“既是当铺，那就看这个人值几个钱？”
小武四处瞧了瞧，只见各个角落都站满了自家兄弟，眼珠子一转，只见旁边三个人都在瞧着自己，他心里暗道：“我怕什么?你小子一个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胆子又大了几分，冷笑道：“咱们这里一向讲究先货后钱，三倍翻本。”
谁知这人却淡淡的道：“这人呢？。”
小武又呆了一呆，本想张嘴骂人，突见这人眼睛偶尔瞪一下，他心里就慌一次，骂人的话道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
掌柜的这时，眼睛也不眯了，旱烟袋也点上火了，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这位客官既然要典当，快把我的算盘拿来。”
小武竟真的低着头去拿算盘了。
被抛在桌上的那人，瞧得又是惊奇，又不禁称快：“原来这批剥皮，还是有人怕的。”
算盘来的真快，掌柜的三下五除二，笑着说道：“这位爷值三百两银子，你看呢？”
小武一听蹦起来三尺高，口里喊着什么“什么玩意？”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怒吼着扑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