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时间真的慢,慢到我觉得余生只剩下这一天了似的,恨不得将它看个眼劲穿,一览无遗。倘若如此,我定是有满腹的遗憾吧。
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没有人会在意此时此刻你内心的想法,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坐在小巷进口的小石凳上,春天的夜里实在是有一些寒冷的,又或许是自己穿的过于单薄了一些。
一直等到半夜时分,看着霓虹灯伴着稀稀疏疏的影子终于也快要定格下来,行人也少得可怜了。
“哟,小姑娘,快别坐这儿,挡老娘生意。”
我挪了挪位置,离巷口远了一些。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中年男子站在巷口的位置左看右看,点着了一根烟,一边吸一边在骂着某某人的祖宗十八代。
吸灭了,又点了一根。
我隐隐看得见是“双喜”牌子,这个东西,我曾在大金牙第一次进家来的时候看得真真切切。
他好像没有看见我,吸嗒了一会儿,摁灭了烟头,走向放才驱赶我的“老娘们”门口,询问着什么,隔得有些远了,我不曾听到。
只是几秒,他便离开了,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那“老娘们”回过头来,看到我在偷窥,不知为何极其的愤怒!但那一股子愤怒明显不是因为我。
“你这狗娘养的,呸!”
虽然我看着不清楚,但不难想象出那一副嘴脸,像极了母亲那天替我出气时的神态。
他走向另一边,“老娘们”怵在门口观望,只见他还是说了一些什么,那女的就将他拉到里屋去了。
“嘭…”的一声,那一扇房门紧闭了。
余下我和“老娘们”面面相觑,“老娘们”倒是笑了笑,说道。
“看到了没,男人,都这一个德行。”说着啃了啃手里的瓜子。
巷内走出来一个人,她拉住他,“大爷,三十,就三十。”
他一把甩开,“三十,就你这货色!你是多久没有进去看了,你去看看,里头好货色多了去了。”
“死酒鬼,嘴巴积点德吧。喝这么多酒。”说着拿起手帕来掩住口鼻。
“贱人,贱人,都是贱人。”
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巷子,忽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凑近了,我才看见。他那满口的大金牙,可不就是母亲…那天带到家中来的“金叔叔”?
“啊?”
我惊讶。
他一把倒在一边的马路上,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
我走近了。踢了踢大金牙的腿,忽然就跳起来抓我,吓了我一跳。
一旁的路人说,“这是喝多了吧?”
我摇摇头。
又一个大妈说“这人是怎么了,是不是害病了?”
这时,原本凉飕飕的夜里飘起雨来,开始是蒙蒙细雨,到后面竟下起大雨来。
大金牙在地上打着滚,捂着他的胃,雨水落在他的大金牙上,落在他因为难受而扭曲的脸上,落在已经卷缩的双臂上,双腿上。
不时的呕吐,吐到地上,吐到衣服上,还有他自己的大金牙上。
那样子是那么的,痛苦。
可是就这么站在雨下,像一座雕塑,我是恨他的吗?
恨他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的脸上,是那么的痛苦。为什么我竟然会觉得开心。我笑起来了,不明所以的笑。
我咬着嘴唇,寒冷促使它发红,发紫。我高高的昂起头,任由雨水打在我的额头。
终于,路人觉得是遇上了疯子和傻子。
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是刚刚进了房间的那个男人,他戳了戳大金牙。
“喂,你怎么了?”
又过去看看他的神情,看到已经是没有什么力气了,吓了哆嗦了一下。回头踉踉跄跄着跑进了无尽的黑暗中。
各人行色匆匆,深夜的街道也干净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就这样站了有多久,只记得自己声嘶力竭的喊。
“妈妈。”
“妈妈…”
“妈妈……”
喊了好久,好久,好久……
母亲后来出现的时候,我的双脚已经麻木了,可是她第一时间跑过去抱住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后来的很多画面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母亲一把抱住他的那一个画面,也许是对于生活的一种绝望,又或者,我是真的太累了。
就在母亲打车带他过去医院的时候,她没有带上我,而是把我直接顺手丢给了“老娘们”。
我只记得她最后说的一句话说,“拜托你了,我实在是顾不过来。”
然后,便重重的掉了下去。
“妈妈…”
一只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只感觉到一时热,一时冷。全身不住的颤抖着。
后来怎么着,就全然没有知觉了。
脑子里不时的嗡嗡作响,一团浆糊似的蔓延开来,将我拉扯着沉下去,沉下去。
这是在我稍微有点潜意识的时候唯一感受到的,听后来“老娘们”说,我整整昏迷了有七天七夜,母亲是从医院急匆匆的赶回来的。
中途,我的潜意识恢复了有三四分,惺忪着醒来的时候,只看到母亲那坚实的臂弯就在眼前。据“老娘们”后来的描叙,也不知为何,母亲将大金牙送过去医院之后就再没去探望,全职陪同在我身边,用拧干的冷水毛巾叠成一个小四长方形,放在额头的部位,反复的贴抚,热了再换,热了再换…
等到高烧到第二天晚上,嘴唇也烧焦了,硬邦邦的起泡子了。
母亲便用一条乳白色小毛巾沾了温水,轻轻地擦拭,等到干了一些,再用舌头去舔破那些小泡儿。
我想,一定是腥的很。
“老娘们”说,我的高烧,烧得母亲坐立不安,烧得整个世界好似都要不安宁了。那会儿,母亲的房东催着她交房租,为了躲房东,不得已借住在“老娘们”的家里。我只觉得,清醒一些时候,每次都可以看见母亲的脸,后来那脸渐渐地小了,长了,从一个小人儿到一根长颜色的柱子。
此外,再无印象了。
第八天的时候,身体冷了下去,母亲脱了衣服,紧紧的抱着我。
“那时候,你的样子真是可爱,直直的缩到你母亲的怀抱,整个就一小人儿。”
后来听到她这样说,我真是感谢这一场高烧,不单是烧了母亲的心,更是将一段最为美好的记忆定格于此。
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沉沉的睡去了。
打破平静的,是大金牙的闹事,原来大金牙在医院酒醒了之后,便出院来。到巷子深处遍寻母亲不得,更是开车到了苏家坡,无奈苏家坡我那年幼的妹妹也被锦里带了去,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破旧屋子。
百般无奈下,这日又喝醉了酒,来这巷子中寻母亲。从巷头寻到巷尾,那边的“妖什物”异口同声的说是母亲抛弃了他,像他这般的人,被人抛弃再正常不过了。
事实上她们确实将近一周不曾见着母亲了,不猜疑才怪了!
这会儿又从巷尾到了巷头,见“老娘们”正在门口揽客,“天都快亮了,看来今天生意不好啊。”
“老娘们”手里摇着作装饰的蒲扇,“哼。”哼笑了一声,满不在乎的继续啃瓜子。
头昂着。
“破娘们,不就是要钱吗?”
大金牙摇晃着身子来到门前,一手扶着一旁的门栏,一手下垂着。
“三十。”他说。
“哼,老娘不干了,你怎么着。”说着就要来关门谢客。
大金牙一把堵在门口,“不行就双倍!老子我还不相信,有钱办不了事!”
“今晚,你就是给天文数字,这生意也做不成。”她愈是这样,大金牙愈是不依不饶。
“臭娘们,给你好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这么一扇小门,哪里禁得住这样使劲的推拉,在力气这方面,终究是女不如男,“老娘们”败下阵来。
这间小屋里原本就一张单床,母亲原本抱我在床上躺着,听到门外的声音就已经起来穿好了衣服,等到“老娘们”被强制的推倒在屋内的时候,我已经被母亲塞进了衣柜里,那种老式的衣柜,刚刚好两边,母亲躲在这一边,我躲在那一边。
大金牙喝了酒,进屋来的第一时间还是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你这房,怎么有股香味?”
“老娘们”意识到是母亲的香味,便说道,“我这里,天天人来人往,有个香味怎么了,有什么大惊小怪。”
“对了,我们还没谈好价格呢?”
“好,你说要多少?”
“三百。”
“来了再说吧。”大金牙奸笑的声音流荡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
母亲将我放至在旧木柜的一旁以后,一个人卷缩着身子蹲在一边,小屋虽在端头位置,却是连扇窗也不曾见着,在这里,白天便是晚上。
何况,白天也是不出行的,多半是在屋内睡了。
到深夜的时分,小屋内的灯光忽闪忽闪,幽暗的让人提不起来精神,只想着昏昏欲睡。
“老娘们”死死的盯着旧木柜看,那眼神,怕是可以杀死好几个负心汉了。她很熟练的脱掉上衣,她是觉得恶心的,虽然干着这勾当,却也只是迫于无奈。她被舔舐,被亲吻,被做一男女在一起自然荷尔蒙反应会做的一切。
还不时的要佯装快活的样子。
也就几分钟了事!
明明是在她生活中习以平常的事,这一天,却有着满腔愤恨。
“你可以走了。”
大金牙一边穿衣服,一边从兜里丢了三十元在床褥上,“真是扫兴,你就只值这个价。”说着点起一支双喜牌烟抽起来。
“滚!”
母亲颤抖的更加厉害起来,咬破的嘴唇在幽暗的灯光下已经看不见她的鲜血,握紧的拳头也跟着全身不住的颤抖。
他拉开门,回头又道一声,“说真的,你比我那相好差得远了,真他妈不值当!”
他诡异的一笑,刁着烟走了。
整座城市被深夜的黑暗笼罩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母亲从旧木柜里出来的时候,全身不住的颤动。
“你怕什么,不过就是个男人。”“老娘们”一边扯了身旁的衣服来穿上,一边调侃着母亲。
母亲站住了脚,打开另一边的木衣柜,抱着还在高烧中的我出来。
“老娘们”腾开了位置,坐在一旁的床沿上,看了看还在一旁抹眼泪的母亲,突然恶心的去到旧木柜后的厕所干呕起来。
“玲子,我给你烧水洗个澡罢。”母亲拿出挂在床头的热水器,又到另一边接起水来。玲子这个名字,我是后来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但即使是知道,真的叫她真名的从始至终也只有母亲一人。
“洗个澡就好了,就舒服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虚脱的无力。
“老娘们”干呕了半天,到底是没了结果,头晕的身体更是不舒服,忽又听到母亲的这句话,回头笑了声。
“呵,连你也觉得脏了,厌了,是吧?”她明明是感激母亲的体恤,不知为何,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
母亲沉默着。
老娘们从里面出来,看着母亲。
“他老金,明知道我们是这生死相依的苦命人,他明知道的呀!”
“可是他找了我,他找了我。”
“你都看到了呀。”
“想不到吧,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才是最恶心的那一个。”
“老娘们”开始化了浓厚的妆容,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光线太暗,不曾看得清楚,这会儿直面母亲,满脸的花妆,大大的烟熏眼睛只看见了两个白色的眼珠,呈花式状分散来,一旁的口红干的不成样子,有一些渗入的,那是泪水罢!
真想不到,她这般人物也是会流泪的。
母亲呜咽着蹲下去,又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一双天生的凤姐儿眉毛,拧起来的时候,凶巴巴的可怕,脸也是天生的大骨架,端起来,可不就是那追债的来了么!
“老娘们”年纪并不比母亲大,只是嘴巴太不饶人,加上这一副“身家”,自然就老练了许多,叫人靠近几分都是难得。
自打母亲来到这巷子中,受到老金的诸多照顾,让这巷子中的“妖什物”羡煞不已。虽是小破旧窝,但满满的爱意还是让这座阴暗潮湿的小巷充满了生趣,大家也都不时说话打趣,其中也不乏暗言嘲讽者。
“恶心,这词我们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我只希望,我这孩子不要像我这般。”说着抚摸着我的脸颊。
“老娘们”不时呢喃着什么,像是受到什么莫大的打击似的,不一会儿,水烧开了,洗起澡来。
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黑暗。“老娘们”洗了一遍又一遍,母亲不时的给她加水,这样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天刚蒙蒙亮了。
大地铺上了一张崭新的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