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的规矩向来是才华为先,我等自苏州远道而来,凭什么未比便被判负,被雪梅大家你拒之门外!”
“无外兄说得对,在苏州,我等何曾受过这般闲气,呵……雪梅大家,好大的名头,青楼的规矩,新郑楼的规矩,在你眼中便做不得数吗?”
……
起初,外间的人先是被雪梅娇斥震慑,沉默了会儿,吵吵嚷嚷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燕青听了几句后,明白对方来意,忍不住觉得好笑,低声笑骂道:“神经病啊,不能多等片刻,等我们走了?这般急躁心性,怎能换来美人青睐……”
他说了几句之后,这才察觉身后两人并无回应,偏头问了问:“怎么了?”
“呃……没事。”张菁不知在想什么,抬头时脸颊微红,女作男装,暖黄的灯光下愈显娇艳,几个字说完,她的声调如常,“苏州的,无外兄,倒也听说过,乃范文正公侄孙范周,才华不凡。”
“哦,范周啊。”燕青想了想,道,“他不应该是安贫自乐,与世无争的性子么?”
“你听谁胡说?”张菁白了他一眼,“苏州范氏有义庄供养,族中子弟至不济也是吃穿无忧,何来安贫一说?范周的性子虽称不上骄横,可也从不吃亏。”
燕青一时词穷,总不能说他是曾看过一副对联,上联是“齑盐淡薄心常乐”,说得正是范周,这才这样以为的……嘟囔了一句:“还真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遂闭口不言。
这边叙着闲话,门口处参与争辩的人多了起来,雪梅也有帮手,新郑楼的女娘们莺声燕语声讨对方无礼,不问青红蛮横霸道,对方便回嘴说她们不守规矩。薛姥姥听得腻歪,走到门外走廊,冷声道:“范公子,你既然是想文斗,看看方才这里为雪梅作的两首诗,若你自恃能比得过,我等翘首以盼,待你拿出大作,今晚不止是雪梅,老身做主,琼芳、瑶琪也为你等唱曲,嗓子唱哑了也心甘情愿!”
话说得更是霸气无双,而随着她的话,新郑楼的女娘将宣纸举了起来,片刻后,走廊上有人高声诵读,声音稍远,方才也未有出现,非是范周同伴:“雪梅二首……啧啧,单看这名字,便知是为雪梅大家所作,无外兄,你能以雪梅大家的名字作出诗来么……”
这声音阴阳怪气,颇为耳熟,燕青正在思付,身边张菁“噗嗤”一声轻笑起来。
“是谁?”
“呵,欧淮欧善水,他定是认出你的字了……”
那边欧淮仍在吟诵:“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妙啊,南朝苏子卿道‘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王荆公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在小弟看来,正如这首诗所言,徒费评章!雪与梅各有风流,何苦要争短长……哈,至于雪梅大家,两者俱全,正所谓无暇无缺……好诗,好诗!无外兄,你作得出来么……”
这家伙不仅满口胡柴,而且还不忘撩拨范周,唯恐天下不乱。他或许是对燕青信心十足,但燕青却皱了皱眉,道:“我们走。”说完带着张菁和扈三娘向门外走去,新郑楼的女娘急忙避让,而走廊上的人听到房内传出男声,也都噤口不言,目不转睛盯着门口,眼睁睁的看着燕青出来。
“浮生兄……”
人群中欧淮察觉燕青不悦,拱手行礼时笑得尴尬。燕青没落他面子,边前行边笑着伸手点了点他:“善水兄,你呀……无事在家多温温四书五经,整日来青楼胡闹有何意思。”
语气超然,说教的意味极浓,场间杭州人却不觉丝毫不妥,反倒觉得荣耀,纷纷让出道路,拱手行礼:“浮生兄。”
“浮生兄,小弟在风云阁见过您……”
燕青笑着点头,与张菁两人的步子未有停顿,很快便到了楼梯那边。这段时间,苏州那边的才子眼睁睁看他离去,竟无丝毫反应。
在楼梯口,燕青回身拱了拱手:“回见。”那边也在回礼,问候声不停。而就在此时,苏州才子中有人扬声问道:“你是燕浮生?”
燕青皱了皱眉,那人接着急声道:“在下苏州范无外,前段时日听闻大作《青玉案·元夕》,旁人说上阙道尽元夕繁华,在下也有所得,作了一曲《宝鼎现》,想听浮生兄指教指教!”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燕青驻步看了看他,容貌倒是平常,三十岁许,穿着打扮显然并非寒门子弟。问了声:“你是范无外?”
他点了点头,重复道:“在下亦作了一曲《宝鼎现·元夕》,想听燕兄指教指教。”
“呵。”燕青淡淡一笑,想到了历史上他作那首《宝鼎现》,确实极尽铺陈繁华之能,华丽之极。
旁人不知为何燕青发笑,以为是对范周不屑,也笑了起来。
“你想与浮生兄的《青玉案·元夕》争比?”
“那曲词,柳三变苏东坡再世亦不敢言先,你倒是口无遮拦,敢大吹法螺……”
“无外兄,你先将这两首《雪梅》诗学好,再论其余罢……”
……
杭州人言语之中,对范周多有讥讽,可即便如此,与范周同行的苏州才子亦未出声,望向范周的目光闪烁不定。他们也听过那曲《青玉案·元夕》,公认的评价是这曲词一出,元夕词已不好作……而范周要挑战的偏偏就是这曲词!
范周倒是自信满满,他见燕青没有移步的意思,看了看周围,找不到笔墨纸砚,便高声吟了出来:“燕兄听好。《宝鼎现·元夕》,夕阳西下……”
“好了。”
他刚诵完一句,便被燕青打断了,燕青望着他,笑得玩味:“无外兄,赋诗填词做文章,不是说你白描地出色便是好文,要言之有物,蕴含真意……那曲《青玉案·元夕》我们暂且不提,在下倒是又想了一曲元夕词,说给你听,你若自信比这曲词好,再诵读出来罢。”
范周犹自自信,想了想道声“好!”而欧淮等人则是欣喜不已,凝神侧耳听燕青诵读。雪梅疾步冲进雅舍,瞬间又拿了小楷便笺出来,而这时,燕青刚刚说完词牌。
“《女冠子·元夕》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到得最后一句,“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燕青声音很重,一字一顿,范周直觉有人手持重锤,一次又一次砸落心尖,砸碎了包裹在他心窍的那层骄傲外壳,不由嘶声怒吼:“你——”
“无外兄,我在等你大作。”燕青的声音极冷,表情也是不屑。可到得此时,范周又岂能再说出哪怕一句词来。他的词作里,只是在描写元夕繁华,而燕青说仅是白描,并不出色。他刚刚诵了一句“夕阳西下”,燕青便眨眼之间作出了“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他张着嘴,哑声扯着“你”字,其余话却说不出来了。
又等了片刻,燕青见他始终说不出完整的字,冷冷又看他一眼,转身下了楼梯。
在燕青走后,欧淮叹了口气:“浮生兄之才,其高、其敏……嗨,小弟无词可赞……”顿了顿,他偏头转向范周,讶声问道,“对了无外兄,你方才说的《宝鼎现》,第一句是夕阳西下,后来呢,后来呢……”
范周脸色青红交加,咬破了嘴唇也不言声,苏州才子中终于有人说了话:“欧淮,你莫欺人太甚!”
“自讨苦吃。”欧淮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们,“雪梅大家,方才那词有几句记得不轻,你可是录全了?容在下一观。”
“好。”
说话间,杭州才子们和新郑楼的女娘钻入了那间雅舍,揣摩起燕青新出的三首诗词。至于范周等人,无人在意他们什么时间悄悄走了。
这一晚,薛姥姥笑得脸都木了。
回去的马车上,张菁忽地幽幽一叹,道:“雪梅火了……”
她的确是要火了。
原本雪梅在杭州便是行首级人物,可若说她年年都能当上行首,入花评榜前十,那也不见得。出道三年以来,仅入围一次。这天晚上,且不提薛姥姥藏起来的《卜算子》,那是花评会上的保留节目,单说有燕青两首《雪梅》诗,她的声名已稳稳当当居于杭州前十。何况又发生了与苏州才子的争锋,其中起承转合,燕青所现才情,范周被震慑地说不出话……凡此等等,足以令许多人津津乐道一辈子。
雪梅在其中所得,无可估量。
听到张菁慨叹,燕青促狭地问道:“怎地,艳羡?不甘?还想从事那种营生?”
张菁白他一眼,道:“妾身是羡慕她有人赠诗,诗名即人名。你什么时候也为我作一首诗词?”
燕青想了想,正色道:“诗词没有,故事倒有一个,《绝代双骄》,里边有个女子叫张菁,江湖人送匪号‘小仙女’。”
“懒得理你。”张菁脸颊一红,偏头看向了别处。
这天晚上,张菁闺房的灯烛熄得极晚,她性子要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男子的随口之言而心慌意乱。
燕青说的“小仙女”张菁,会是她么?“仙女”倒也罢了,关键在个“小”字。她明明比他还要大上六岁。只是她当初的倔强、坚持在他面前,早已化为了仰慕、信从,若说燕青与她同龄,甚或比她还大些,心底处也有了这种感觉。
铜镜里是一张宜嗔宜喜的面容,三十了啊……虽是依然光洁无暇,这段时间也愈来愈不愿提及年龄,可终归骗不了自己的。
许多年前就以为会像薛姥姥那般孤独终老,也从来没有过心动的感觉。只是今天……今天当他拉着自己往身后挡的时候,指尖相触,那一瞬间的悸动,像是有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感觉瞬间溢满全身,从头顶到脚下,颤动着,暖暖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窗外有熠熠闪烁的景天飞过,张菁抬头看了会儿,树梢的蝉鸣时断时续,却听不进去。
守静笃,清凉自生。
张菁啊张菁,想什么呢,都半老了,能跟着他,守着他,时时望着他,已是极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