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活得有尊严,有钱大抵是最有效的途径。但在此时,这些事需潜移默化来做,急切不得。
事后得知,蒋裤裆不到三十,家中却已有五个女儿,大的十余岁,小的尚未足月,他是杭州人,家中却已无处可住,这才挤在四时苑。他舍不得四时苑丰厚的佣钱,咬牙扛打。旁人是不愿比不过他,硬挺了下来。
蒋裤裆原名蒋大郎,前些年,不知哪个促狭鬼为他取了个蒋裈的大名,告诉他,“裈”乃军衣,正合他职使。蒋大郎千恩万谢走了,那促狭鬼却对别人说:“裈者,裤裆也。他就是管不好自家裤裆,哈哈。”
诨号瞬间遍传,蒋裤裆再不乐意,亦只能生受,为此白眉赤眼挨了无数冷嘲热讽。
……
翌日隅中起,四时苑的女娘突然发现,曾经看管过她们、后来又投身四时苑的宁海军汉子,在绕着院落不停地跑,虽说不成队列,乱七八糟,但速度委实不慢,而且持续时间极长,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正午!
队伍每每经过燕青小院,被轮椅上的人冷眼一看,原本精疲力竭的他们,速度竟能再快几分,而且即便到了燕青视线之外,他们亦不敢减速,因为燕青曾说过一句:“这圈太慢……行进中目视前方,不得出声!”
四位曾经的行首住到了同一个小院,邬轻曼咬着指尖问道:“燕公子这是在惩治他们?换了手段,不再打了?昨晚那声音,吓人!”
像是四时苑开业那些日子,昨晚她们睡得极晚,翻来覆去咂摸那几曲新词和《彩云追月》,后院的惨叫声也听见了。
也像是四时苑开业那些日子,她们今早本想多睡片刻,却被外间的脚步声吵醒了。
而那边燕青正对卢俊义说:“员外,小弟以为,两浙唯一堪用的便是这群人了,不比我等在大名府的伴当差。有你半年调教,单打独斗亦足可匹敌所谓的江湖三流好手,遑论其它。昨夜小弟写了一些东西,你先看看,若照此而为,时日久后,他们自会如臂使指,莫不制从。”
卢俊义接过宣纸,展开看了半晌,问道:“小乙,这站和走路亦需练习?还有跑步,要齐整何用?凭白浪费的半日时辰,不如用来站桩马步、打熬力气?”
燕青揉了揉额角,笑道:“小弟看兵书所得,半年后必见奇效,员外你照做便可。”
卢俊义狐疑地看看他,随后倒也点了点头。
燕青又说:“自古为将者,若有所成,必与军士同吃同住,早晚巡营,一丝不苟。员外你为人大气公正,已具名将潜质,后院劳你多多费心,日后必有所得。”
卢俊义狐疑更甚,忍不住道:“小乙,你莫不成仍想再回东平?”
他们都是武官,回东平府为将带些亲信实属正常。可在卢俊义看来,燕青明明不愿与宋江等人为伍的,他也不愿。
燕青笑着摇头:“有备无患罢了。大名府遭了一劫,日后再遇刁难,揭竿而起又有何难?梁山那群贼匪做得,我们有何不敢!”
“小乙!慎言!”
“玩笑而已。“燕青改口极快,笑道,”小弟做的营生你也清楚,日后南上北下货物运送需要护卫,他们以军伍手段操练后,在小弟看来,比所谓的江湖好手押送平稳无数,员外以为如何?”
这番话卢俊义其实并不赞同,他本痴迷武艺,身手高强,实是江湖上顶尖好手之一,放开来杀,等闲之辈近身不得,若可游斗,再多人也能杀净。可想想来杭州后见闻,四时苑外弩箭激射,城墙下燕青吓退众人,江湖好手在燕青面前委实显得窝囊。卢俊义顿觉无力反驳,无奈应道:“那便试试罢。”
听他答得含糊,燕青微微蹙眉,心道若说服不了卢俊义,日后操练效果堪忧。稍稍整了整思路,待到眼前这拨人跑出视线之外,侃侃而谈道:“员外,你还是自信个人武力……但自古战事——我们且拿战事来论,那要比江湖争斗酷厉无数。
他顿了顿,继续道:“自古战事,将领独斗并不常见。小弟知你在读《三国演义》,那只是小说家言,小弟杜撰而已。”
“春秋之前,贵族之间征伐,常见放对、独斗。为何?士卒多为奴隶,战争胜利与否,与其无干,奴隶大多只是摇旗呐喊的看客。那时亦无家国概念,奴隶在战后归属胜者而已。”
“自战国始,七雄并立,李牧忠于赵国,多年后项羽以楚人自居,便是明证。之后的战争,个人武勇所起作用寥寥,战争胜负全在用兵、后勤之上,所以兵法大家,如孙膑,如庞涓,如白起,如韩信,这才知名。”
“汉之后三国同理,你莫再信那《三国演义》,甚么阵前单挑,关羽温酒斩华雄……谁信谁是傻子……”
“呵呵。”身边的张菁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方才出门,在那边看了会儿跑步,不知想说什么,来到了燕青身边。燕青与卢俊义正说着话,未有理会。到得此时,燕青瞥她一眼,她便掩口笑道,“唔……你……继续……”
“其实后来有段时间,武勇大放光彩。约在南北朝时期,那时五胡乱华,多为骑兵,尤其是马镫运用纯属之后,骑兵战术日渐成熟,对步卒呈碾压优势。这段时期,一队弓马娴熟的骑兵追杀数万步卒亦有可能,但那也是成队骑兵的武勇,而非个人。”
“到得如今,以员外你的身手,一队铁骑过来,可敢轻言必胜?”
“但成队步卒不然,步卒战法亦在改良,借天时地利城垣,以军令为号,以建制阵形为盾,或有可能抵挡骑军,如南朝刘宋高祖刘裕以却月阵大破骑兵……”
“小弟说了这么多,只想告诉员外,一盘散沙的江湖游侠不足信、不足畏!”他指了指再次跑到眼前的宁海军,笃定地说,“练好他们,日后行商天下,无人可挡!”
“还请员外多多费心!”
卢俊义看似惘然,却不自主点头,过得许久方才问道:“小乙,我之前多年也未有见你读书,你……哪学的如许……道理?”他指了指张菁,又说,“还能写出话本,作得出那些她们都觉得极好的词曲?都是在青楼学的?”
燕青瞬时无语,直欲凝噎,随后也只是无奈点头,抿嘴不言。
张菁在那厢添乱道:“哦?倒不曾听闻公子以往风流韵事。卢员外若有闲暇,可否赏光,妾身烹茶煮酒以待,得闻教诲?”
燕青没有好气地白她一眼,重重道:“何事?”
“呵。”张菁笑靥如花,倒也不再纠缠,直言道,“妾身在想,富贵他们也是无事,那院子里还住着十多人,可否随这宁海军同练?”
她倒是干脆,恨不得马上将四时苑的所有家当全盘奉给燕青。
燕青断然拒绝道:“他们另有他用,日后再说。”
“呵。公子记在心中便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