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平山下有座明因寺,始建于南朝陈后主陈叔宝至德年间,几经兵燹人祸,屡毁屡建。崇宁年间大旱,妙湛法师在寺中求雨应验,徽宗钦赐御书”守内真,除外妄,修觉慧,悟真如”十二字,大抵是明因寺近些年最为恢弘的时日,山下大片山林田产亦在那时划归该寺。只是近些年来,徽宗崇信道教,对佛家多有严苛慢待,明因寺的日子益发难捱。
前段时日,燕青在杭州周边闲游,相中了山下靠临平湖那片山林滩涂,略作打听,乃明因寺佛产,便知会陈平买了下来,随后找到壮城兵,送上了一椿巨量买卖。
壮城兵归厢军所属,虽有兵籍,其实与工匠无异,他们大多负责修造城池之类的活计。杭州城数百年未遭兵火,城墙年久失修,无人在意,壮城兵们乐见其成,拼命抢下民间无数修宅造园的工程,得利颇丰,据说口碑亦是蛮好的……
临平湖畔,燕青看着数百人热火朝天的干活场景,伐木修枝抬树,采石平地掘土,分工有序,忙而不乱,满意地点了点头。远处壮城兵指挥使听说他们过来,小跑着迎上,躬身见礼:“蔡大人,陈大人,燕公子……”
“申屠兄,你应允在下一俟动工,至不济可调来五百余人,在下方才大略扫过,人数不够啊?”
见他过来,燕青收回脸上和意,蹙眉沉声质问。几次见面,姓申屠名造的指挥使早已了然谁人做主,跑过来时也挨得燕青最近,这时赔笑拍胸作保:“燕公子,田里的秧苗已然插完,乡下闲人众多,若想找人不难,可公子以筑城之标准造园,小底着实不敢轻忽,生手是万万不敢重用。公子且放宽心,小底经营这种营生多年,面广人熟,三五日内必定拉来五百人手动工,决计不会误了公子安排。”
对外燕青的确是宣称要造庄园,可这庄园乃放大了数倍的北地壁坞制式,外墙厚重高耸,与三丈高的杭州城墙不差上下,内里不求精致,多用土坯石材,迥然异于江南园林,厚实笨重,更像是边境线上一座刁斗森严的军寨。
蔡鋆等人不解,追问缘由,燕青便搪塞道无论印书,抑或是其它谋划的产业,其中皆有法门不能为外人偷学,日后所聘雇工需严加看管,这座庄园是生产所在,更是核心机要之所,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他笑着揶揄尤俊:“向美兄,又不是为你建造金屋藏娇之所,需雅致风流,出门见景,移步换景……小弟日后坐镇那里,留你在杭州尽享风流可好?”
连消带打,算是堵住了蔡鋆等人的质疑。有一椿顾虑他们未有挑明——若造坚城,其中耗费钱银无法计数,况且,燕青出手大方,工钱凭白多增近倍!
第二日,燕青拍出一本《红楼梦》扔给尤俊:“向美兄,定价高点……得利和《三国》、《水浒》同样,一并投入建园所需吧。”
四大名著,倒被他迅速抄完了三本……
到得如今,燕青写出话本的出版前景已毋庸置疑,但不得不说得钱寥寥,就临平所需而言,如杯水车薪,只是胜在细水长流。有时燕青会想,放诸后世,若这三本书版权在手,首富不敢想,设想中的庄园十座八座也能建的轻而易举,放在此时,那便只有呵呵一笑了。
固有的商业规则已深入骨髓,既然要绝对掌控,燕青的出资亦占大头,他本无积蓄,这段日子,为钱之事倒也颇为苦恼。
稍有动作,缺钱就会如鬼魂一般笼罩下来,阴笑着兜转不散。
……
看着申屠造诚意满满的笑脸,燕青也不过多敲打,转头对陈平说:“彦才兄,明日起你便辛苦点盯在此处,若有状况,也好及时处置。对了,你那本家陈三两伤残在身,整日放在书铺也不是办法,让他来这里帮你,带两年看看,若用心,日后总会有个盼头。”
陈平默默点头,心中却是波澜汹涌。
当初陈三两被朱瑞手下砍伤,断了左臂,他心中感激愧疚,多有照顾,可怎也想不到燕青也记在心里。
那边燕青不再理他,开始与申屠造说话:“申屠兄,你带手下兄弟在别处做工,一日人均三百文,小弟允诺你四百。工期定在十月,怕你赶工粗制乱遭,小弟宁可浪费,让你找五百人过来,宁可人等活,不让活等人……钱物你且放心,不会拖延分毫,日后就看你能否如期完工,从小弟手中挣得额外奖励了。”
申屠造忙不迭表态:“燕公子放心!小底近甲子白活,从未听说还有‘完工奖’的说词,即便没有,有蔡大人和你当面,这庄园小底定会建得让您跳不出毛病!”
蔡鋆眼角跳动,想起燕青说提前一日,还会给一千两赏赐,心底直呼燕青奢靡,绷着脸,无声地向申屠造施压。身边燕青开始前行,他也就跟了上去,听见燕青再说:“申屠兄,令人将图纸送来,我们四处走走,最后再看一遍可有遗漏之处……”
这片地方圆上百亩,西依临平山,东临临平湖,一侧荒山,一侧滩涂,其间还跳过一条几块圆石当做桥梁的小河。一圈下来蔡鋆等人皆是苦不堪言,燕青倒是与平素无异,站在湖边对申屠造说:“此处水门周遭,地基要深,用材多请教瓷窑匠人,不仅防水,更要防火。”
水门还要防火?
申屠造听着这咄咄怪事,愣了片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唯唯点头。
他有一椿好处,主家建宅,再奇怪的想法,只要能够满足,他都会尽力去做。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军士,而只是一个匠人头领罢了。
到得此时,余杭知县得闻知州大人莅临,急慌慌赶了过来,他眼头极亮,远远看到燕青,与蔡鋆陈平见礼后,极为热络地向燕青施礼:“燕公子,上元下官在风云阁曾目睹公子风采,左盼右盼,如今始得……”话甫出口,他看见对面陈平脸色遽然变冷,转念一想,身后冷汗直冒,这才想起蔡知州当晚委实吃了些苦头,大大的丢人,懊悔惶恐间,蔡鋆倒是笑着对他说:“汪大人,本官在此处建些产业,日后你若有暇,多多费心照应。”
汪知县如释重负,抹了抹额头汗水,忙不迭应道:“以自家修建祖宅视之!以自家修建祖宅视之……”
燕青笑着为他解围:“汪大人,日后劳烦之事众多,眼下便有一椿,江南河与临平湖之间水道,在下想找人略作疏浚,以便日后行船,活计倒也不难,不值当再去求撩湖军兵,此时恰逢农闲,您治下若有人想挣些闲钱,您看能否代为组织一番,亦算是大人的爱民之举,对吧蔡知州?”
蔡鋆点了点头:“汪大人放心,不致令你为难,凡参与者按市价付钱,燕公子自不会克扣半文。”
汪知县连连点头作揖,感激道:“蔡知州燕公子义举,下官替治下子民谢过大人!”
临平盛产黄姜、丝绸等物,往日运输,皆需运抵码头方可,若水道浚通之后,燕青自不会横蛮霸占,且不说沿临平湖的农户受益,财力丰厚者在湖边再搭个小小的码头,亦会便捷许多。
“利己利人之事谁不愿做?”燕青笑笑,想了想,指着身边陈起道,“汪大人,此乃在下兄长陈彦才,庄园筹建期间,一应事务皆由他来决断,日后免不了会多有麻烦。要不,先由彦才兄带你走走,说说这边的打算?”
“好!叨扰陈公子了。”
“不敢,汪大人称在下彦才便可。”陈起偏头看了一眼燕青,那边正笑着对他点头,目光对视刹那,陈起没再说话,伸手引路,“汪大人,这边请……”
申屠造领着两人渐行渐远,尤俊望着他们的身影,笑着埋怨:“浮生兄偏心,对这位汪大人在下亦想亲近亲近,却不见你引见。”说话间话锋一转,似是喟叹,“彦才兄自去年老父亡故,倒是沉默了许多,让他忙点亦是好事。”
燕青的心思也是复杂,不再提起这茬,正色道:“你们记住,财聚人散,散财聚人。黄金白银,一堆破铜烂铁而已,当不得吃穿,关键要能使出去,换回想要的东西。日后无论经商为官,都要让身边的人、跟着你干的人,有钱,有钱了自然有面子,如此下来,旁人才会捧你敬你,日后所得反而更多。”他指了指远处劳作的人群,道,“三位兄长,他们的钱,该给的一刻不能耽搁。向美兄理帐,切不可大意。”
尤俊肃容应是,转眼间倒是笑了:“浮生兄该出的份子尚未补足,要不你放下面子,听蔡知州所言,让我等几日为你凑足暂借,反正大家也都信你,日后还了便是。”
照燕青的估算,他这里缺口极大,单凭蔡鋆尤俊也是拿不出来,几人凑凑倒也勉强,可燕青坚辞不从。此时他再提起话头,蔡鋆尚未表态,燕青已然绷着脸冷笑出声:“嘿,向美兄想看在下笑话?钱银到账之时尚有两日,总不会让你得逞!”
“哈哈……”
天高云淡,凉风送爽,突然间,前方做工的人群里,不知谁扯着嗓子在唱:“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莺。使君未出郡斋外……”
声音嘶哑却质朴,洋溢着欢庆喜悦。燕青陡然一痴,这才想到端午要到了,赛龙舟,吃粽子,戴花绳,喝雄黄酒……百姓在这片丰腴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繁忙中觅得空暇,便会纵情欢笑,惟愿明日更好,可结果呢?
这座庄园他是依着唐之石堡城,宋之钓鱼城来建的……
压下翻涌的心思,燕青展颜露笑,问向蔡鋆:“耀祖兄,今年在哪赛的龙舟?”
陈平笑着抢先答道:“循旧例仍在钱塘江。宁海军被皇城司解散后,公子收拢了大半,他们皆是好手,若公子有意,亦可组建一支舟队参赛,虽说仓促,倒也赶得及。”
燕青还真是仔细想了想,随后指了指旁边东张西望的扈三娘,笃定地说:“今年时间太急,看看便罢。明年我让三娘带人参加,定能夺魁。”
扈三娘回身扔给他一个白眼,换来周遭阵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