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支火把猎猎燃烧,将围在中间的马车照得纹理尽显,马儿察觉到紧张的气氛,焦躁地不住刨蹄,御者便抖缰安抚,令它稳定下来。
马车侧面,锋利的弩箭正指燕青,而随着燕青清清淡淡的话语,持弩的手不由自主抖动起来,远处的人亮着兵刃向这边逼近,燕青抬了抬手,脚步霎时顿止,一道道恶狠狠的目光宛若实质,扎在宇文虚中的护卫身上,他们的手愈发颤抖,一不小心便有可能碰到弩机,射出弩箭。
空气似已凝结,汗水在护卫的头上冒出,感觉像过了一生一世,其实也只是刹那时间,车厢里传出了宇文虚中的叹息:“退下吧。”护卫们忙不迭收弩撤步,低头不敢再看燕青,退到了马车背后。
陈平在后方感慨道:“燕公子的胆识……嘿……”蔡鋆瞥他一眼,心想你难道没见识过?大惊小怪!
“呃……”陈平略一思付,赔笑道,“大人亦是胆识惊人,孤身直闯战阵,刀兵在前眉也不皱,所谓诗心文胆,不外如是!”
话说得蔡鋆只觉四体通泰,夤夜赶来的劳碌辛苦一扫而空。
老实说,蔡鋆闯进四时苑时想得不多,事后再想,却是一阵阵后怕,他那时冲得急切,不晓得贼匪何人,后来听说是方肥等人,那些亡命之徒,岂会理他是杭州知州、蔡公相之子?
半年前他便挨过方肥一刀!
四时苑后院的惨状蔡鋆亲眼目睹,在他看来,西疆战场不过如是。之前大多忙碌,无人顾得上吹捧他,他甚至怅然若失,好不容易再次遇上陈平,也只有陈平懂他。
蔡鋆捻须笑道:“论诗比胆,有浮生兄在此,谁敢多言……”
蔡鋆年岁不长,颌下的胡须蓄得也短,称不上华美,所以他只是伸出两指在捻,却不能作抚平状,气势着实显得不足。陈平暗自窃笑,噤口不再言语。
而那边,燕青已掀开门帘,钻入了马车车厢。进车厢前他看了御者一眼,御者便干净利落地跳下车辕,走到马头那边,使劲闭上耳朵,只管照看马儿。
逼仄的车厢里,燕青甫一进去,便是皱眉,随后看到一侧窗棱上袅绕的青烟,弹指将窗台上三足龙泉香炉打翻出去:“苏合香。比丘十八物之一,你还信佛?”
宇文虚中一怔,随后正襟危坐,双目直视着燕青,朗声道:“本官中书舍人,正四品朝廷大员……”他刚说了两句,燕青已咂摸出其中意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准备要你性命,莫在我面前乔舍生取义状,几句话说完便放你走……你在这车厢里等了多久?不嫌闷热?”
宇文虚中又是一怔,无言地看着燕青坐到他身侧,不知该说些什么。
燕青走过来之时,宇文虚中犹豫了许久,心想哪怕有一丝丝可能,便会下令护卫放箭,只要将燕青击杀,只要李师师因此返回汴京,即便他死在当场,亦无所憾。可他深知那只是痴心妄想,从燕青的过往战绩来看,今晚又带领一群普通人击杀击退了两浙绿林太半菁英,岂是区区四五把手弩可伤……
方才李逵大喊大叫时,宇文虚中已做好了闭目等死的打算,以燕青与蔡鋆陈平等人匪夷所思的交情,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亦不会有人乱讲。
只是如今看来,燕青点明他属皇城司时声音不高,旁人不会听到,而此时又说要放他走……
“你到底意欲何为?”宇文虚中脱口问道。
燕青瞥了宇文虚中一眼,随后将头探到了窗户旁边,轻声道:“我不喜欢呆在这马车里,尤其是挤了两个人,所以长话短说……你不死,是因为我要你还我一个人情……”
说话间,燕青似乎能感觉到宇文虚中下一步的动作,头也不回摆了摆手:“你莫讲话,听我说完。”
“慢则三两日,快则明日,大抵你便要返回汴梁,李师师会随你走……我要你在汴梁期间,看顾好她,莫让她受了委屈,你可能做到?”
一阵狂喜上头,明刀暗箭苦求不得,自付必死之时,心愿却是达成了!
宇文虚中顾不得其余,低头行礼:“本官……本官替天下子民谢谢浮生兄!”
燕青皱眉回头,嘲道:“天下子民?好大的名头……关我何事!”
“五月大水侵犯京城,官家因师师姑娘失魂落魄,无心政事,无数子民身处水深火热不得救助,本官这才来杭州接师师姑娘回京……已经耽搁的够久了,本官替天下百姓恳请浮生兄相助,劝师师姑娘早回一日,便是一日!”
“关我何事……”燕青喃喃重复了一句,问向宇文虚中,“你觉得赵佶不理政事,全在于我,或是李师师?这才不择手段想让我死?”
“慎言!官家名讳岂可轻慢!”宇文虚中斥了一声,神情肃穆,不再言语。
“好吧,这就是你,这才应该是你……”
来到这个时代,宇文虚中是燕青接触的第一个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人物,而且他的事迹不止见于《宋史》,《金史》以及笔记小说也多有记载,多方对应,事迹可信度更高。他的所作所为燕青不一定赞同,但心存敬意免不了,并不打算伤他,让他照看李师师也只是借口而已,要不说些什么,难道说:“你来杀我,我饶你一命是因为敬佩你多年后赤胆忠心,还可怜你一家几百口为国而死?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血脉相承、延绵不穷?”
到得此时,燕青唯有揉了揉额角,叹息道:“你说的我不关心,我只要你照顾好李师师,你可能做到?”
宇文虚中正色道:“有官家遮护,师师姑娘断不会受分毫委屈!”
“你……”燕青指了指他,随后颓然放下,“我就不该来见你……再见……不,希望再不相见……”
说完百无聊赖地从车上走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蔡鋆问:“浮生兄,你方才与宇文叔通说了什么?”
他绝对是个聪明人,来的时候还是直呼宇文虚中姓名,此时倒也称起了表字。
燕青默默地盯了他许久,直到蔡鋆心里发毛时才道:“耀祖兄,你日后可千万莫变成像他一样的傻子。”
旁的不提,宇文虚中的学识至少要远超蔡鋆好几条街巷,怎也称不上傻子。蔡鋆一时间理解不了,边苦思冥想,边呵呵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