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越楼,李逵如鱼得水,过得委实痛快。
燕青让他去跑堂,李逵本不情愿,他岂是为人端茶奉水的料子,打算混过几日便找个由头闯下祸端,让对方赶他回来。这事容易,以他的秉性,热闹说来便来。
没想到吴越楼与他的想象不同,在那个地方,拳头大便是天老爷,尤其在吴越楼内,旁人说话都不敢高声!
“那厮鸟,你要的甚么鸟菜成了,自家去端!”
这便是吴越楼大伯李逵整日挂在嘴边的话语。
周掌柜不搭理他,李毅看在他总能拿来好酒的份上让着他,李逵整日在吴越楼内吃酒,醉了便跑到街上找人斗殴厮打,几日之后,他竟在城墙下闯出了偌大的名头,原本横行霸道的帮派闲人见到他不是陪上笑脸喊“李逵爷爷”,便是远远的绕道就跑。
有个叫蒙爷的家伙,李逵特意找寻对方打了无数次,横行一方的帮派巨擘在李逵醋钵儿大小拳头下怎一个惨字了得,这几日听说已逃离了杭州。
话说回来,李逵也不是逢人便咬的疯狗,码头的苦力,来等客的流萤,他心情好了也会将一碗面重重扔在对方面前:“吃吧!”旁人壮着胆来向他讨酒喝,他也足够大方,从不在乎。
如今的李逵,俨然已是城墙下一霸,甚至有了随他厮混的闲人。这边乐不思蜀,除了烈酒断顿,四时苑便见不到了李逵的身影,偶尔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
“小乙哥,俺也派了几个人去周掌柜说的落脚处盯梢,你放心,俺今晚就去砍杀那些厮鸟,给小乙哥你出口恶气。”
燕青揉了揉额头,喃声道:“这个时候来了,倒是真巧……几个人?”
“呃……”李逵挠了挠头,随后伸出黑漆漆的熊掌,迟疑着比划出七根手指,“周掌柜说,十一个!”
“可有名号?”
李逵几乎把脑袋抓破,口中艰难地蹦出一个个名字:“方肥,陈箍桶,方杰,裘、裘、裘日……“结巴几次后恼了,大声道,”一个贼道士,管他甚么鸟名字,还有和尚,还有宁海军的甚么十将,还有姓厉的兄弟……管这鸟甚,俺李逵的板斧又不会记名字,一斧一个能砍几下!”
燕青啧啧两声,本就不指望李逵能说清楚,可是他说的这几个名字,竟然大多都是有名有姓的江湖豪杰,道士大抵是指裘日新,和尚可能是邓元觉,姓厉的兄弟,厉天闰、厉天佑?江南绿林的好手都跟方肥来了么?这阵仗若在燕青手中,皇帝也敢试着刺杀几次。
李逵的话尽是废话,根本无需在意。燕青抬头一看,卢俊义和扈三娘皆是愁眉不展,想来是觉棘手,看不到希望,随后燕青笑了:“也好,这次再让他们栽个跟头,日后就不用费心考虑他们再来寻仇了。”
“栽鸟甚跟头,小乙哥,俺就不愿听你不爽利,杀干净就杀干净,叫甚么栽跟头。”
“李逵!”卢俊义凝声道,“就你方才提的名字,至少有四五个打杀你不成问题,勿再乱喊。”
虽是在说李逵,更多的是在警醒燕青。在卢俊义看来,梁山上燕青与李逵相扑,屡战屡胜做不得数,若论搏杀,李逵更胜一筹。
李逵不服欲辩,燕青摆了摆手,笑道:“员外无需忧心,他们既已暴露行藏,倒也不算甚么。”
卢俊义正色道:“数位一流好手,除了梁山上,天下再无这般势力。小乙,他们分明是存着必杀之心来的,宗师叔在此也难护你周全,你该当早作打算。”
话说得尤为慎重,扈三娘的心头越来越沉,不由蹙眉望向燕青:“这等阵容……他们来此,有没有可能不是为了寻仇?”
“绝无侥幸之理。”卢俊义断然否决,“四时苑一次,城墙下一次,且不提私仇,单说死在小乙手下的绿林豪杰,方家再没个动作,他们也难做人。”
的确,事实上的江南绿林魁首,别人为了他家私仇死伤无数,方家若再龟缩不出,多年积累的声名大抵便会败落下来。卢俊义痴迷武艺,旁的想不到,对绿林中的门门道道倒知道的清楚。燕青默默衡量了一番,虽然仓促,但也不能说没有分毫准备,他在心底默默嘲了一句:“吓谁来着,把你们杀完看方腊日后还如何作乱。”嘴里说道:“铁牛,让你的人撤掉,无需盯看,迟早他们会来,这几日你住回来……员外,我们去后院。”
说完起身便走,几步之后停了下来,对身边跟着的扈三娘说:“你去和张姥姥她们住在一起,用不了你出手。”扈三娘咬着嘴唇摇头,燕青的声音陡然严厉,脸色也不好看,“你给我记住,只要我活着,永远用不着你出手,回去!”
扈三娘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精气神为之一夺,怔了片刻,眼看他已走远了几步,这才喊道:“你说过让我当女侠的!”
“平日里随便你闹!”燕青丢下一句话,又走了几步才轻声说,“女孩子家家,男人还没死绝,何须你来赴险。”
卢俊义本想劝他,这边势单力薄,扈三娘的双刀也耍得有几分看头,这时听他说完,笑着点了点头,不复多言。
有死而已。
若他和燕青皆死,方肥他们大抵也不会再开杀戒,这里毕竟是杭州城。
到得后院,人群列在眼前之后,燕青看着地上一团团阴影,那是一条条人命,不像是数据集成的NPC,鲜活、灵动,各有各的期盼,各有各的喜怒哀愁。
他向来以为,选择的自由,才是一个人最大的自由。或许他会引导、暗示旁人照他的思路选择,但从不避讳告知其余的选项。
哪怕放诸后世,又有几人能做到完全独立思考?
日头很毒,无风暴晒的院子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很快蒸出人体内的水分,细密的汗珠渗在每一个人脸上、身上。连日里操练已让他们懂得敬畏和服从,院落中鸦雀无声。
无形的压力、紧张的氛围不知不觉间升腾、蔓延,有一根弦横亘在众人心尖,一点点拉扯绷紧,随时欲断。
忽然间,燕青抬起了头,语调平淡,表情自然:“我需要你们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