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哪一年的清明,在扫墓的时候,我爸说,他曾梦到我妈种的那棵三华李树结满了果子,又大又圆,红彤彤的,密集地压弯了枝头。
我问那棵树现在在哪?
“砍了,建了新房。”我爸在回答我时,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但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缅怀与释然。
我又问,砍了那棵树,后悔吗?
我爸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说:“我把那棵树的枝桠都嫁接到其他的树苗上啦,现在你妈坟旁的三华李树都是从原先的那棵树嫁接过来的。”
如今漂泊异乡多年,为自己的生活奔波劳累着,似乎故乡和往事都离得越来越远了,但我仍然会时不时想起和父亲在那个清明的那段对话,脑海里总是会不自主地浮现出父亲那憨厚而不善表达的神态,内心也总是温暖又惆怅。
不知道这些年父亲有没有思念过母亲,反正外婆是挺想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会跟我哭诉,说我爸没良心,对我妈一点感情也没有。
在我还小的时候,外婆常常跟我说,我妈做换心手术的那些日子,我爸从没给过我妈鼓励,仿佛就是在等待着她离世一样,当时我尚是年少,对父亲又了解得太少了,便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外婆给父亲贴上的没良心之类的标签,都是长大以后才知道,我爸只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而已,有些爱不说出来,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是的,有些爱不说出来,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越是长大就越是觉得愧疚,愧疚当初对父亲的排挤和不理解,还好我及时醒悟了过来,明白有许多事都尽在不言中,一如父亲所做的那个梦,一如那些生长在母亲坟旁的三华李树,它们都像那些枝桠上的小白花一样,无声地开放,又悄悄地一天一天生长成一颗颗饱满诱人的果实。
从读大学开始,我就再也没吃过家乡的三华李了,就算是见,也只是能在朋友圈里才能看到它们稳稳挂在树梢上的样子。
每当从街头经过,看到水果摊上摆着的青李时,我的目光都会为之流连几秒钟。每一年三华李初上市时,我都会兴奋地买上一斤半两来吃,然而就仅仅会买这么一次一斤半两,因为它吃进嘴里的滋味是酸甜美好的,而流进心里的感觉却是带着一种熟悉的惆怅。
有一次,水果摊的老板问我有没有见过三华李的花,说那花是雪一样的纯白,每年春天都会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就像是天上的白云揉碎在了人间。
面对老板的言辞,我笑而不语,三华李的花我自然是见过,但我没见过老板说的那样壮观的画面,因为那样的美景存留时间太过于短暂,而且繁花永远都怒放在我需要上学的时间段里,我便一直都没办法在最恰当的时间去到三华李的养殖区域赏花。
我的家乡信宜市是一座神奇的小山城,在粤西的这个角落里,集齐了草原、山地、丘陵、盆地的存在,三华李的生产条件比较苛刻,只能在高山区域大规模种植,而我的家则是位于海拔较低的丘陵地段,自然无法像其他乡友一样一出家门就是漫山遍野的绝美花色。
即便有诸多遗憾,三华李在我心中还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因为它于我父亲而言,于我而言,都有一种特别的涵义。
听外婆说,我妈生前一直都很喜欢三华李花,这还是受我大舅影响的,大舅是果农,但不是卖果子的果农,而是卖各种果树苗的果农,他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果树,其中就包括一棵三华李,这棵三华李陪伴了我母亲十多年了,感情深厚至极,直到她待嫁的时候还天天徘徊于树下,依依不舍。
后来大舅也顺了母亲的心意,在她嫁给我爸的第三天就将它连根挖起,还亲自送到我家来并亲自种在院子里。
母亲过世几年后,我爸要把房子翻新一遍,便将那棵三华李砍了,然后在上面铺上水泥砖块,我不知道父亲在砍那棵树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经历过什么思想斗争,他就只是个不善表达的人而已。
但外婆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全都知道,因为他们年年都会跟我说,我爸一点感情都没有,在我妈做换心手术的时间里从没说过一句鼓励的话,等她过世后还把她最爱的三华李树给砍了,我能理解他们所说的话,但我理解不了一直沉默的父亲。
可以说是我与父亲的隔阂,全是由外婆他们一手造成的,但我明白父亲这些年的不容易后,体谅了父亲,也从没有怪过外婆他们,因为他们只是太过于思念一个已经去世的亲人而已。
而那个亲人,在我无法产生记忆的时候的就已经离去了,就连她最爱的三华李树我都未曾有过印象,这听起来的确有些伤感,但我已经不再觉得自己不幸,更加不会再觉得这个父亲很差劲,因为我也早已深陷红尘滚滚之中,心中那棵开满了纯白花朵的三华李树也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如今已经学会体谅这世间所有的人和事物了。
我的一生都在离家越来越远,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就是四处为生活而奔波了。
越是离家远,越是扎进密集的人群中,就越是察觉不到三华李的气息,刚开始只是错过花季,后来连丰收季也年年错过了,现在混入一线城市这座没有围墙的监狱里煎熬着,我心中那棵开满了鲜花的树也慢慢地凋亡了。
忘了是哪一天,我很累很累,深夜里无人倾诉,忽然就好想家,好想回去,不知不觉就开始想念家乡的三华李,想念那白花挂满枝头的春天和红果丰收的夏末,也是那一刻我才清楚地明白,原来想家是可以治愈伤口的。
于是乎,我开始关心家里的庄稼、天气和其他大事小事八卦事,本以为这样就能和家离得更近,找回遗失多年的纯真,直到我爸在电话里跟我说:“那些三华李都开花了,早晨的时候特别香。”
听到那句话时,我瞬间愣住了,原来三华李花是有香气的啊,这些年来我居然都忘了这么一回事,心底顿时生出些许落寞。
忽然间好想再闻一遍三华李的花香,好想像母亲待嫁前那样流连徘徊于开满鲜花的树下,越想就越有种时光感流经心间,宛如有股清泉灌溉了心田,给心中的那棵树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在钢铁森林里流浪太久了,好想好想,替母亲再回到那棵树下,找回那些纯洁的白色花朵,让遗忘掉的香气再度萦绕指尖。
于是,在李花再度飘香的时节里,我裸辞了,当夜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