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硅这故宅虽弃居已久,但尤是爱惜,不仅院内一尘不染,就连客厅内的一众陈潢旧物亦是整洁如新,可见是定期派专人来此打扫过了,掌灯后一眼望去竟依然如故,与他当年迁居使君府时别无二致。
他却是个念旧之人,携安禄山入屋后,见得这些个旧时器物,当下说道:“虎儿你虽知此地乃为父旧居,却从未入内瞧过吧?”
“是,孩儿首次一窥此地全貌,方知义父尤甚风雅。”
张守硅闻言哈哈一笑,显是极为受用,他为行伍出身,入仕以来最怕的便是文人瞧不起他,最喜的也是有人赞他风雅,安禄山固然不是什么饱读诗书之人,但其周游列国,称得上见多识广,能受他赞赏,确是乐事无疑。
“坐吧,这些物件为父本想一并搬入内城府中,当时你母亲却不乐意,嫌器物老旧寒酸,执意置办新品,不得已留了下来,偶作歇息之用。”
安禄山听闻“母亲”二字,自知张守硅说的是其妻子,他曾听张守硅说过自其官拜节度使之职后,其妻子与家人并未能在幽州久居,便受诏前往长安,现已定居于长安国公府多年,是以不曾谋面。
封疆大吏,雄踞一方,中央皇帝挟其家人为质,以便加以管控,此事自古有之,且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张守硅长期戍边,与家人聚少离多,是以香火不济,膝下只有一双儿女,小儿子张宝云尚还年幼,为老来得子,极受宠爱,而大女儿张明慧却生性顽劣,与她母亲一般性格刚烈,是以年过双十还未出阁。
念起家人,张守硅不由得叹气道:“眼下你母亲不在这儿,为父在外经年戎马,属实愧对他们了。”
安禄山察言观色,当即说道:“义父赫赫功威,戍我大唐天兵,得保社稷太平,此为大义,想必家中地母亲与弟弟妹妹必然是晓得这层道理的,断不会怨恨义父的。”
他倒是毫不客气,径直将张守硅那些素未谋面的家人当作“亲戚”认了个遍,说罢又言道:“何况义父近日便要回京述职,圣上会对您厚加封赏不提,且不日便可与主母及弟弟妹妹们团聚,共享天伦之乐,何需如此苦恼呢?”
此话一出,张守硅果然略感欣慰,道:“好,你又有长进了,不枉为父教导,你终于知晓本分,但需得时刻记住了,现如今你已不是塞外野胡,而是我大唐将军,断不可如先前一般再用那些胡人间的鄙陋称呼。”
“是,孩儿谨记义父教诲,断不会再胡言乱语了。”
安禄山本就以能说会道著称,自然也不会被同一个石头绊倒两次,自那日他因称圣上为天可汗遭受训斥后,他便时而提醒自己务必小心谨慎,知晓汉人常言道祸从口出绝非虚言。
“好!记住了便好,这菜做的慢,你我父子先痛饮一番,以添余兴,来人上酒!”
已在外等候多时的一众下人闻音,当即将酒坛起封,抬了上来,安禄山见那酒坛如小缸大小,不禁心下一惊,心想:“纵是有海量之人,恐怕也难以将其饮尽,莫非义父邀我来只是为了喝酒不成?”
恩威并施这类伎俩,官职虽不高,手下却不少的安禄山自然也用过,他入府前曾料想张守硅或许是因晌午崒干之事,有意安抚自己,过过场面,说些贴己话也就罢了,但不曾想竟上来如此一大坛酒。
他猜不透张守硅有何用意,张守硅却望了一眼他眼前的杯盏,道:“你们这些下人不识好歹,本座义子乃豪饮之人,岂能用此小杯,还不快为他换成大碗!”
下人受命为安禄山换来一大碗,安禄山见状再也坐不住,起身道:“义父,孩儿却是有些酒量,但也不是这般喝法,况且孩儿酒品实在不佳,倘若一会儿不胜酒力,恐令义父恼怒。”
张守硅闻言微微一笑,轻捋长须道:“虎儿稍安勿躁,今日为父难得有兴致与虎儿同乐,这喝酒自得有助兴之物,寻常歌姬舞妓,为父不放在眼里,市井划拳酒令,又过于鄙陋无趣,为父便与你打上一赌如何?”
“打赌?”安禄山闻言虽略感不安,但也来了几分兴趣,当即慢慢坐下,问道:“义父想要赌什么?孩儿身无长物,恐难有能入义父法眼的物件。”
“虎儿不必担心,义父便与你赌一天大好处,你若能将此坛酒尽饮半坛不倒不醉,为父便将这天大好处赐予你,管教你受用无穷。”
“天大好处!?”
此话一出,安禄山心口砰砰直跳,张守硅向来守信,断不会信口开河,但如饮半坛,凭眼前这口大碗也要十数碗下肚才够数。
“那若孩儿输了呢?”
“你若输了,为父自会遣人将你送回家中,但那好处你却无福消受了。”
安禄山闻言咽了一口吐沫,望向那如小缸般的酒坛,心想:“他许诺给我好处,定与这酒有关,且不管他意欲何为,我眼下便是不喝,扫了他的兴,也不见得是好事。”
念及此处,安禄山绿眸一定,大笑道:“好!难得义父有此兴致,孩儿便舍命与义父赌上一赌!”
言罢,他竟将那碗挪开,道:“这口碗也不必用了,孩儿便用那坛来喝!”
话音一落,他上前抱住那口酒坛,运力上提,安禄山日食牛羊,身宽体壮,却有一身勇力,猛一运力这少说也有三十余斤地酒坛被他高高举过头顶,随即仰头便倒!
“咕噜——咕噜——”
一众人等哪曾见过这等豪迈场面,确如长鲸饮水一般,个个惊得面瞪口呆,张守硅也不由得站起身来,喝彩道:“好!”
“咕噜——咕噜——”
安禄山饮酒一刻不停,烈酒如水柱般蹿入他口中,众人愈看余觉心惊胆跳。
气吞天下!
“砰——”
安禄山如数饮尽半坛有余,将那酒坛放下后,不由自主地往后倒跌两步,又及时稳住,打出一道酒嗝来,伸手道:“义父,孩儿的好处何在?”
不料张守硅见状两眼微眯,竟大笑道:“开窗!”
这寻常人喝酒之后倘若闷在屋里一时尚好,但一旦见风,就如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酒劲会很快蔓延。
窗户一经打开,院外冷风吹进,本就摇摇欲坠的安禄山果然不支,一屁股坐倒在椅上,但他竟还真的未醉,笑道:“孩儿未醉,义父何苦为难孩儿?”
见他言语清醒,张守硅点头道:“好!虎儿果然海量,当得起此重任。”
边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径直丢于安禄山。
安禄山扬手接住,他在半醒间看不清信上小字,正想拆开,却闻张守硅道:“勿要动此信件,这便是为父予你的天大好处。”
安禄山闻言一怔,停下来笑道:“义父说笑了,这不过是封信,又哪有天大好处了?”
“傻孩子,这是为父予你的举荐信,你的前途皆在于此了。”
“举荐信!?”醉意袭扰的安禄山听到这话顿时清醒了几分。
却见张守硅负手在后言道:“长安乃纸醉金迷之地,少不得应酬,我让你饮酒,便是想看看你有何种器量,以免你去了落入宴局却不自知。”
此话一出,安禄山顿时一阵口干舌燥,问道:“义父,您这是?”
“为父,打算让你代本座前往长安述职!”
……